恶人总要有人做的,我妈不能做,不然只会把他越推越远,那就我来吧。我不能看着他们,以后自会有人代我看着,舌头能杀死人,他没那个胆。
我冷笑一声裹裹手上的纱布,给我妈扔了一块纸巾。
我知道,他没那个胆。
别怪我狠,人在江湖飘谁能不挨刀,没有金刚钻甭揽瓷器活儿,混不下去就怨自己道行低吧。我叹口气想,这世界有很多肥皂泡一样美丽的道理,却只是水月镜花,吃不得穿不得。世间本没有对错,只有强弱,我相信以葛桐的智商不会不明白这个,连我这么曾经一心向善的孩子都被磨练得脸厚心黑,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假期的最后几天我到我爷爷家住了两天,我爷爷见着我很高兴,“丫头,咋才来呢?念书念得不认识爷爷家了?”转脸对着我奶奶,“跟她爹一个样儿,就知道念书,念得一点儿灵气儿都没了,木头似的。”
我苦笑一下,我爹现在怕是杀了我的心都有。
我们林家四代说起来也很传奇,太爷爷是商人,走西口到了蒙古,做皮货和药材生意,蒙古与中国断交后也没能回来,就葬在了蒙古;我爷爷却当了兵,先是阎锡山的部下,后来投诚,从“国军”变成了“共军”,还参加过抗美援朝;戎马半生的他的大儿子却成了恢复高考后第一批大学生,做了教书先生。我爷爷对此很不以为然,“教书?哼!丢老林家的人!”
我印象中的爷爷是个英雄,他很爱喝酒,每天黄昏都要自酌自饮一会儿,微醺后就开始提着嗓子哇啦哇啦回顾自己的传奇一生,说得最多的是他年轻时在察哈尔省当矿工的时候。那时他还只是个面黄肌瘦的半大孩子,因为营养不良晕倒在矿坑里,差点被日本人当成霍乱患者扔到万人坑里活埋,多亏工友们把他藏在地窖里才保住小命儿。我爷爷身子缓过来以后觉得不能再这么等死了,于是趁夜出逃。刚走没几步就遇到了刚从茅房里出来的日本监工,我爷爷镇静地低头行礼,鬼子一转身,我爷爷扑上去一菜刀灭了口,“奶奶的,让你个狗日的埋老子”。
(二十五)(3)
身上有命债,只能当兵了,我爷爷日以继夜走到晋中一带,就这么参了军。
我们家孩子里我跟爷爷最亲,虽然他一直为我不是个大孙子感到遗憾,据说我小的时候他喜欢在筷子头儿上蘸点白酒让坐在他膝头的我去吮,我六岁前一直是男孩打扮,头发剃得短短的,也是爷爷的主意,直到我堂弟出生我才回归女儿国。我爷爷喜欢女孩子带点英气,红色娘子军那种智勇双全型的,我上幼儿园时也算一霸,背着大人也没少干欺男霸女的勾当
,虽然个子小但一直很跋扈,小辣椒那种类型的。
我时常想,自己骨子里那股尚勇好斗之气是不是隔代遗传的结果?兄弟姐妹中我的相貌是公认得像爷爷,林家人都有极浓的双眉,眉峰明显,我爷爷都七十多了,一双眼睛还是精光闪烁,叫起来嗓门儿比我都大,是我继孙悟空后的第二任偶像。
我爸就不一样了,他像我奶奶,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工夫做在肚子里。
“我才不要像我爸”,我对猴子说,“我恨不得把属于他那部分剔掉。”
“听我说,把这些都忘掉,别记恨你爸,他有他的苦衷。”猴子说。
男人总是为同类辩护,我冷冷道,“你管不着,你们是一路货色。”
猴子骤然变色,很久,打了电话来,一字一顿地说,“我,是,爱,你,的。”
我爸对葛桐是真的吗?我咬紧嘴唇想。
我小时候父母工作忙,一直是姥姥带我。上学以后回家,我爸关心我的成绩单胜过关心我,我不怕老师,因为我即使考砸也还能排进个前十名八名的,但是我怕我爸,更怕他们喋喋不休地拿我和别人家孩子比较,我爸总喜欢教育我“工作学习往上比,享乐生活往下比。”简单地说,就是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干得比驴多,起得比鸡早。
我承认自己的境界还有待提高,欣赏不了这种高尚的生活格调。总觉得一个人光奉献不索取,那不是活得比狗都惨?上大学后我不堪忍受这种非人生活自作主张找点外快,花钱手大点他还爱跟我瞪眼,开始我收敛着,日子多了就不管他了,又没花你的,享受生活碍着您什么事了?但是我一直对我爸很敬畏,真的,我觉得他们那一代人受的是一种泯灭人性的教育,都把大家往圣人那方面改造,但是人性本恶,因此造就了很多衣冠禽兽。但是我爸是个好人,上学是个好学生,工作是个好老师,除了对我有点心狠手辣,基本就是一完人,真心实意把自己往白求恩大夫那边靠拢那种。知识分子臭街的时候我一度很羡慕那些混得风生水起的牛人,但是我妈总一脸安贫乐道地对我说:“咱们家这样挺好的,还要怎么样呢?”我知道她的意思,常来常往的熟人中也很有几个条件好的,男人有钱就变坏是不争的事实。或者说不是变坏,只是欲望的种子在坚实的物质基础里更容易生根发芽,
现在呢?我冷笑着,撕下手上一块纱布。
(二十六)(1)
回到学校后不久莫姐来找我。一脸喜色。
“你中天天彩了?”
“我有个出版社的朋友看中你的小说稿,你尽快过来谈一下。”
“哦。”我当时气馁,还以为天上掉馅饼,原来又是水月镜花,“已经和别家谈好了,只差签合同。”
这一份稿子已经完工半年,也谈过几家出版社,终是拖拖拉拉没个定论,还不如给报纸写专栏来得快些。
“看不上?”莫姐笑,“我给你推荐的绝对有竞争力。
我没太当回事,下午去见编辑,我上午仍苦背GRE,做了两套真题,成绩还算差强人意。
已经报了11月的托福和来年5月的GRE,时不我待,只能分秒必争。
猴子中午打电话来,他又要出差,这次是香港。
“玩好。”我趴在桌子上说,闷闷不乐的,他一出差就不大有时间来敷衍我。
“呵呵,回来带礼物给你。想要什么?”
“不要。”
“WHY?”
“好的不敢要,坏的不想要。”我大笑,“想要什么都可以吗?”
“当然!”
“你。”
“呵呵……没问题。”猴子邪邪笑一声,好似黑山老妖。
出乎意料,书稿的事进行得异常顺利。
编辑姓司马,言语温和,一双眼睛极其锐利。
审稿只用了两周,随即告诉我,“不错,可以用。”
我心里一块石头落地,盈盈笑答,“多谢,受累了。”
签定合同那一天,刚好猴子的包裹也送到。
他上次去日本,一去就是十天,忙得很,只刚到的时候给我打过几个电话,之后便自人间蒸发。
我从来不曾这般失意,度日如年。
每天做事都做不到心上去,大脑像生了锈。
每当听到别人电话响,都不由得摸摸自己手机。一天,两天……他可是出事了?太忙?还是……遇到了中意的女子?我心情立刻坏起来,看着面前的GRE真题,无论如何做不下去。
他一回来,立刻在机场给我电话,我听得眉开眼笑。尽管碍于机场人多口杂他说的无非是出游见闻,听在我耳中一样佛言纶语般美妙动听。最近总是头疼,时不时还要耳鸣一阵,我想是没休息好。这几天我选修的第二专业要结业了,我每天靠咖啡和红茶撑到两点左右才敢睡觉。我没敢跟家里人说,对猴子也只说累,还有,想你。
旁边有人和他说什么,他含糊地讲句上海话,过一会儿悄悄对我说,“同事问我和谁通话?”
“你怎么说?”
“我讲是我太太啊。”
“嘻嘻,猴子。你过分了啊。”
“未来的太太也是太太。”
我真的开心。猴子同事怎么想起来问这么一句?不过,谢谢侬,猴子,谢谢你给我一个好的解释。
箱子不大,可是快递公司的送货员小心翼翼赔着笑双手送上,惟恐有什么闪失似的。这是个憔悴的中年人,东北冬天来的早,他一双裸露在外的手上全是血口子,青筋暴起,可他仍得骑着自行车穿行于寒风中的大街小巷,纵使主顾不过一个二十岁女孩子,仍是一脸必恭必敬的模样。平民子女,若无过人头脑,不外有气力者出卖气力,有色相者出卖色相,免费奉送自尊,半生挣扎后还有谁敢再争意气?生活真残忍。
我把一张钞票从纸箱下面递到他手里,“谢谢您。”
箱子很沉,我手腕一抖,几乎不曾砸到地上。
什么东西?我疑惑着抱了纸箱回寝室,老六也在,一见就大叫“哇!男朋友送的吧?”
老马也大叫,“哇!什么什么?打开看看!”
连晶晶也挑开帘子钻出来,“哇!”
老三企鹅刚自习回来,还没进门就在外面大喊“哇!”
“你哇什么?”
“我也不知道啊,她们都哇了我也哇一下。”
听取蛙声一片。
我笑,“我妈寄来的,中药,要看么?”
“家里的?不会吧?”老六眼睛溜溜地打量箱子,“是治什么病的啊?”
“相思病吧?”老马狡猾地看我。
呵呵,我把箱子扔上床。先不急着拆,这群女人真鸡婆。
邮寄单上倒是应该写了快递货物,但是猴子的字龙飞凤舞,我实在认不清。特别是地址栏,本来复写纸上的字就不大清晰,这几个字尤其模糊,大概是故意写成这样。
怎么?怕我上门去讹诈吗?
我心里苦笑了一下。我怕他是人贩子拐骗无知少女,他亦怕我做了仙人跳诱他上当。两人嘴上相亲,心里各怀鬼胎,小狐狸遇上老狐狸,大家嚼缠不清,谁的手腕更高明?
“老猴子,我只是兼职写手,充其量算个业余骗子,你是政客,职业的。不用担心拿我当女拆白党,以你的智慧我骗得了你吗?”
猴子微窘,顾左右而言他,“打开看看,喜欢吗?”
我快速拆开箱子,很沉,我猜想是书,一直以来我只敢接受这类小东西。说来好笑,男女之间什么礼物都觉得猥琐,若接了略微值钱点的东西,两人关系立刻变得微妙,有种卖身为奴的感觉。与其为五斗米折腰像个小捞女一样看主顾脸色,不如摆高姿态不接受任何礼物,反正自己一样有双手,要什么东西自己去赚,还享受得理直气壮些。
(二十六)(2)
猴子一个月内总要出差十来八趟,绕着地球跑,有时他自嘲地笑,“每次都替办公室女同事带大箱免税化妆品,可是自己喜欢的人至多肯接受巧克力,我自己都不好意思。”
这个人,他要是送江施丹顿卡迪亚我肯定不拦,非说我不给他机会。
打开看时,是一只精致的洋娃娃,圆圆脸大眼睛像动漫人物,小小的乳白高领毛衫配牛
仔裤,黑超挂胸前,服装是年轻人喜欢的风格,俨然街头一个时尚少女,一点不像传统的芭比。每个关节都可以转动,比芭比灵活许多。
老马在对床看到,大叫一声跳过来,“真好看!像你!像真人哎!这是哪家做的?”
猴子的字条附在下面,“在京都挑的Super
Dollfie天秤娃娃,据说会给自己星座的女孩儿带来好运。你不肯接受象样的礼物,只好选这个,对店主说是给女儿买的。”
呵呵,难为他想得出来,我已经过了喜欢洋娃娃的年代,可是这个小东西实在精致得要死——连耳坠都可以看出是仿Tiffany的经典款,我实在舍不得放手,便把她立在床头欣赏。
还好只是个洋娃娃,想来不会太贵,不然我又要忐忑,害怕猴子要放债。我没有他那么大的财力可以压人,无以为报,难不成要肉偿?
晚上莫姐又拉我陪她出去散心,一直走回来到了我寝室,“上来坐坐?”
她并不假客气推辞,大大方方进来,一眼看到窗头的洋娃娃,“噌”地蹿过去,一脸艳羡地说“哇!真漂亮!好象SD家的娃娃嘛!”
“SD是什么?”我是品牌盲。
“跟姐装蒜?”老莫歪着头打量我。
“对天发誓我真的没听过这个牌子。”
“SuperDollfie
简称SD,是日本volks公司制造生产的球型关节可动人偶,是由圆句昭浩大师开发塑造的。一般常见的SD高58cm,还有高60cm的13岁SD以及高43cm的mini
SD,价格都是不同的,一般都在人民币6500…8500元左右。”老莫背得熟练,“我朋友在国外机场的商店见过,开始以为只是普通的工艺品,想买时才发现价格吓人。你这个……”她打量盒子上的说明,“不能是真的吧?咱这没有这个品牌的专柜,不过仿得好精致,一点儿都看不出来是A货。”
我已经一头冷汗暗暗叫苦,还是着了他的道儿,猴子,你是钱多烧的还是怎么?一个小娃娃,早知道要这么贵,我还真不敢动她。
电话里他却吃吃得笑,极得意似的,“喜欢么,何必介意那么多?千金难买心头好。”
猴子比我大六岁,心理却比我大出一代。
“不是这样的,猴子,我不碰别人的钱,这是原则,我只靠自己。”
女人若不是李嘉欣那样的大美女,自重一点也只有好处,真有人送豪宅又另当别论,但是没有人家的姿色,最好不要妄想人家的待遇。我很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
“小蓓。”
猴子忽然柔声唤道。
“怎么?”
“你是十月的生日对不对?”
“是啊,怎么?”
“我来看你可好?”
你叫我怎么说?猴子,你是要我眼睁睁地犯错。
“小蓓不愿意见她的猴子?嗯?好,小蓓不要我来,我就不来,来了也不让小蓓知道,走走看看小蓓生活的地方,想象一个可人的姑娘在这里走,笑,想,就够了,满足了。”
我无语,良久,“我们不会在一起的。”
是不是好笑?他可是真心?他可愿意和我在一起?我忽然觉得一点把握都没有。
“我们会在一起,只要你愿意。听我说,毕业以后来我这里工作,我会帮你安排。房子现成,你只管把自己带来住就可以。”
“不敢,我怕你老婆打我。”
“小蓓,我们分手只是时间问题,她现在每天出去打牌,根本不回家,我才懒得管她。”猴子正色道,“我承认当初年少轻狂,不该娶这么个花瓶放在家里,美则美矣,毫无灵魂。算了,我不想说这些话,她永远不会和我有相同兴趣,傻孩子……你怀疑我么?”
“……”我说不出话来,一面高兴一面又隐约觉得难过,患得患失之间,猴子可以放弃发妻,这样的婚姻让我有些物伤其类。
“我爱你……”
我听到电话另一边,绵长细致的吻。
忽然脸红,慌乱得不可收拾。
“别这样……”
他兀自品砸独吻的滋味,“真希望你现在就在我眼前。”
是的,“我……也是。”
终于说出了口。
是的,我,爱,你。
从开始就是了。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和他在一起,白天也像夜,看不清……周遭全是他的好。爱?抑或迷恋?我分不清也不想分。刻意维系着距离,只因为自己深知自己的软肋。
猴子办公室和家里的电话分别被我设置成“花果山”和“水帘洞”,“花果山”的号码是他给我的,“水帘洞”是我偷偷记下的。我不追星,从某种角度说齐天大圣是我第一个偶像。所以叫起猴子来分外有感觉,似贬实褒,甜在心头。
他已经与太太分居,白天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