伸手拥住舞萼。她忽然抬头对他道:“我想……我想……过两个月再走。孩子现在还太小。”
他便一怔——她还是要走的!——随即又想——还能奢求什么呢?她愿意多留一阵子也是好的——他强忍住心里酸楚,道:“我也是这么想。你失血很多,身子太虚,现在也走不得。过阵子把身子养好了,再走不迟。”
舞萼点点头。此时孩子在她怀里不停拱来拱去。她胸口胀痛无比,正要解开衣襟给孩子喂奶,忽然停住,红着脸对静安侯道:“还请侯爷回避。”
静安侯也有些发窘。身边奶母笑道:“夫妻之间什么没见过,不妨事。”舞萼脸上更红,看着静安侯:“侯爷还是回避的好。”她看静安侯还一动不动,便压低声音对他道:“侯爷难道忘了你已经给我下了休书了么?你我现在已经不是夫妻了。”
“你……”静安侯脸上受伤的表情一掠而过。他呼的一下站起身来,看着她,欲言又止,憋了很久才道:“那么你好好休息。”走出房去。
转眼又过了两月。在英夫人和静安侯悉心照顾下,舞萼和孩子都身子健壮起来。静安侯眼看一日一日离舞萼离期渐近,心里纵是万般不愿不舍,也只得安排人给雷远送信。送信本来只是要安排接人一事,他却在信里看似随意地告诉雷远他和舞萼已有一子,并在信的最后写道,若雷远对舞萼已另有想法,他绝不勉强。
不久雷远的回信便来了。静安侯本以为雷远听说舞萼已为别人产子会有所顾虑,没想到他竟然在信里欣然同意接受舞萼,并说自己虽不便入京,但会亲自来凡邹关接舞萼。约定日期就在这月月底。
静安侯拿着雷远的回信,一人在花园里踱步。眼下已是十月。静安侯府内花园里落英缤纷,金叶遍地。他心里也不禁满心都是秋意的萧瑟。他把自己和舞萼从头到尾慢慢回想,掐指一算,也不过一年有余,可是怎么感觉就像是把什么都经历过了,好像是已经度过了一生了呢?
他一直以为这条路走下来,只要能走下来,总有一天会柳暗花明,没想到却仍然是山穷水尽!无论自己如何努力、如何坚持,到最后,总是枉然!
第三十四章 失子
胡太医这几日忙得够呛。景阳公主自从皇上把她囚在长乐宫后便一直有些反常,每日面壁而坐,喃喃自语。太后怕她出事,忙催着皇上给她找了一门亲事。男方虽不如静安侯出类拔萃,却也是各方各面顶尖的人物。太后满意的很,等了这半年,看景阳公主的精神慢慢有些起色,才敢缓缓告知她。没想到景阳公主一听要自己嫁人,顿时拔了头上的钗子便往喉上刺去。幸而抢得快,钗子扎得浅,只是有惊无险。不过被救下来后的景阳公主就开始不吃不喝,每日以泪洗面,大叫大嚷:“除非让我死了,我绝不嫁人!”执意寻死。胡太医每日都要被叫到长乐宫给公主治伤,虽都是轻伤,也必须得当大病伺候着,半点马虎不得。今日这事闹得最大,侍女们一时疏忽没看牢公主,她便撞了墙,伤势虽并不是致命,头上也是血流如注。
长乐宫里胡太医已给景阳公主包扎完毕,正跟太后说着景阳公主的伤势。宫外有个太监不时探头探脑。太后心情正差,怒道:“这是哪个不懂规矩的奴才?”
这太监连忙奔进殿来扑到地上磕头:“回太后,小的是受英夫人所托,想请胡太医现在去侯爷府。”
太后不耐烦道:“又是她那媳妇的事?”
太监战战兢兢道:“是……听说是静安侯王妃早产,极不顺利,已经生了一个多时辰了,还是没有动静,出了很多血,生命垂危。所以英夫人想请胡太医速去。”
“前几日还好好的,怎么忽然这样?”太后一惊,正要开口,景阳公主在一边尖声厉笑起来:“胡太医不许去!救她干什么?大人小孩都一齐死了才好!这是她的报应!范静渊这般对我,活该他断子绝孙!”
太后喝道:“景阳,休得胡说!”看景阳气势如常,想她应该也没有大碍,便对胡太医道:“这里没有你的事了,你还是快去那边吧。”
胡太医一出宫门,早有静安侯府上的马车等候。侍从们二话不说拉他上车,风驰电掣赶回府去。到了侯爷府,胡太医便被径直引到内院。静安侯正在门口焦躁的来回踱步,看到他来,如同看到救星般拉住他:“胡大夫,你可千万要救我夫人的命。”
“侯爷莫慌,我定尽力而为。”胡太医正要进房,静安侯又一把拉住他:“若是……若是真的有什么凶险,请大夫一定要保大人!我宁愿不要孩子!”
胡太医看他眼神逼人,心里微微打了个寒颤,忙道:“侯爷放心,我会尽量保大人孩子两全。”急入房内。
房里灯火通明,床上的女子正高一声低一声的痛苦呻吟,床边站着几个产婆,面露难色。胡太医匆匆和英夫人行礼,凑上前去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只见满床都是一片赤红血色。生产的女子产门还未打开,可是因为气急攻心,已经动了胎气。这可不得了,他从前看过的这类产妇,没有一个能活下来的。他这么一想,心里便一沉。
——无论如何,也要尽力相救!否则,侯爷岂能放过自己?
他想起方才静安侯冷飕飕的目光,连忙振奋起精神,拔出针来,在舞萼几处大穴上连刺数下。舞萼清醒了些,看清是胡太医站在床前,挣扎道:“胡太医,孩子……”
胡太医一边给她扎针,一边劝道:“夫人,孩子很快就要出来了。你可一定要坚持。”
舞萼又呻吟两声,断断续续道:“我不行了……你救孩子。”
英夫人一边让产婆抚着舞萼的小腹,一边劝舞萼道:“你别胡思乱想,谁说你不行了?胡太医在这里,一定能救你。”
“不……救孩子……”舞萼恍恍惚惚道:“这孩子是我欠他的……我要给他……我要还他……”又是一阵剧痛袭来,她不由疼得大叫起来,拼命唤着一个名字:“静渊!”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为什么这个时候脱口而出,她现在完全没有精力多想,只是断断续续的唤着。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骚乱,一个侍女冲进来道:“老夫人不好了,侯爷他听见夫人叫他,非要进来。”
英夫人大惊:“女人生孩子,他怎么能进来?”还没有来得及让人拦住静安侯,他已推开众人冲了进来,扑到舞萼床边,抱住她的头。舞萼此时已经神志昏迷,并不知道他在身边,仍喃喃道:“静渊……我把孩子给他……”
静安侯抱着她哽咽道:“我不要孩子! 我只要你活着。”
英夫人有些气急:“你这孩子,明知道男人不能进入产房的规矩,还进来干什么?”让旁人拉他出去。此时房里都是侍女,纷纷上来拉静安侯出门。静安侯并不理会,只一拂袖,这些女子便摔得东倒西歪。静安侯沉声道:“娘,舞萼不平安无事,我就不会出去!”
英夫人正要再劝,产婆忽然叫道:“产门开了,孩子要出来了!”胡太医忙推拿着舞萼的穴道。舞萼这才得了点精神,慢慢醒过来,随即便疼得尖叫连连。
“快出来了!快出来了!”产婆大叫:“夫人,使劲!”舞萼疼得满头冷汗,一把捏住静安侯的手指,力气大的可以把他手指绞断。静安侯却毫无察觉似的,干脆把另一只手也给她握着。
“哇!”忽然传来一声细微的啼哭。产婆喜得大叫:“终于出来了!”舞萼舒出一口长气,疲惫的看着静安侯,微微一笑:“我欠你的,终于可以都还给你了。”
静安侯看她气若游丝,眼神涣散游离,不由心痛如绞,俯下身去把自己的脸紧紧贴在她冰凉汗湿的脸颊上。周围是一片喜气洋洋,他却仿佛置身在一片寒冰中,全身冰凉,茫茫然不知所往。
胡太医察觉到这两人的情形不对,忙过来察看,这才发现舞萼早已昏了过去。静安侯却好像没有察觉似的,只是抱着她不放,满脸怔仲。他吓了一跳,低声劝道:“侯爷,请你让一让。我好给夫人诊治!”
静安侯如同傻了一般慢慢站起来,坐在一边看着胡太医手忙脚乱的在舞萼身上扎针。舞萼却毫无知觉,满脸死灰,一动不动躺在床上。
方才房里的喜气顿时烟消云散。英夫人抱着哇哇啼哭的婴孩扑到舞萼身边哭道:“你还没有看你的孩子一眼,你可不能就这么走了。”舞萼却仍是双眼紧闭。
侍女们有人忍不住低泣出声。静安侯颤抖着伸出手去抚着舞萼额上湿透的乱发,良久,忽然大嚷道:“你别以为你把孩子给我,把命给我,就算什么都还清了。你欠我的,这辈子,下辈子,生生世世,你都还不完!”
英夫人从未看他如此失控,不由诧异,却见儿子忽然推开胡太医,一把把昏迷中的舞萼抱起来,紧紧搂进怀里,咬牙切齿道:“你敢死!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他抓回来在你坟前千刀万剐,给你偿命!”她不知道他说的那个他又是谁,以为他开始胡言乱语,更是骇然,忙道:“静渊,快把舞萼放下。”
“我不放!”静安侯眼神痴狂,把舞萼紧紧箍在怀里,喃喃道:“为什么我就留不住你?为什么?”他恨不得大哭,又恨不得狂呼,心里从来没有这般绝望过,空荡荡的让人心悸。他仿佛正在梦魇里似的,眼睁睁看着胡太医走到身边来,眼睁睁看着他在舞萼的腕上探了探脉,自己却全身动弹不得。
“侯爷……”胡太医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边传来似的:“夫人她只是昏过去了,性命并没有大碍。”
他只觉心里一飘,顿时眼前一黑,抱着舞萼一起倒在地上。
天快亮的时候舞萼终于醒了过来。她一侧脸,便看到静安侯靠在自己身边熟睡,眼下一片青黑。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忍不住伸手轻轻触了触他的脸颊。他大概睡得不沉,忽然就醒了,睁开眼怔怔看着她。
“男孩女孩?”她问道。
“男孩。”他脸上这时才慢慢恢复了一点神气。
舞萼舒出一口气:“男孩好。”她一直想这胎是个男孩,可以留给静安侯传宗接代,这下果然如愿,心里不由喜悦。
静安侯却有些遗憾,口气怅然道:“我倒希望是个女孩……”看舞萼疑惑的看着他,犹豫片刻,道:“女孩子会像母亲多些。”
“像我有什么好?”舞萼苦笑。
“这样就是你走了,我看着她……”静安侯忽然停住不再说下去,坐起身来,背转过去,沉默良久,才哑声问道:“你饿么?”
舞萼知道他心里现在在想什么,自己也是心乱如麻,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好道:“我想看看孩子。”
静安侯于是吩咐人去把孩子抱来。不多时婴儿便被裹在襁褓里送进房来。舞萼把孩子抱在臂弯里细细打量。因为没有足月,孩子个子很小,缩在襁褓里如同一只小猫,正闭着眼张着嘴放声大哭。奶母笑起来:“别看这孩子个子小,哭声倒响亮。”
静安侯看舞萼低头笑意恬然的看着婴儿,嘴角也终于有了微微笑意:“娘说长得像我,我先没仔细看,现在一看,果然不错。”舞萼小心的抚着婴儿娇嫩的脸庞,点头道:“是很像你,这嘴角尤其像。”
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静安侯心头便是一震,他低头看她,她正靠得自己极近,脸上笑意嫣然——这样伸手可及的幸福,为什么不能是一生一世?——他心潮澎湃,就要伸手拥住舞萼。她忽然抬头对他道:“我想……我想……过两个月再走。孩子现在还太小。”
他便一怔——她还是要走的!——随即又想——还能奢求什么呢?她愿意多留一阵子也是好的——他强忍住心里酸楚,道:“我也是这么想。你失血很多,身子太虚,现在也走不得。过阵子把身子养好了,再走不迟。”
舞萼点点头。此时孩子在她怀里不停拱来拱去。她胸口胀痛无比,正要解开衣襟给孩子喂奶,忽然停住,红着脸对静安侯道:“还请侯爷回避。”
静安侯也有些发窘。身边奶母笑道:“夫妻之间什么没见过,不妨事。”舞萼脸上更红,看着静安侯:“侯爷还是回避的好。”她看静安侯还一动不动,便压低声音对他道:“侯爷难道忘了你已经给我下了休书了么?你我现在已经不是夫妻了。”
“你……”静安侯脸上受伤的表情一掠而过。他呼的一下站起身来,看着她,欲言又止,憋了很久才道:“那么你好好休息。”走出房去。
转眼又过了两月。在英夫人和静安侯悉心照顾下,舞萼和孩子都身子健壮起来。静安侯眼看一日一日离舞萼离期渐近,心里纵是万般不愿不舍,也只得安排人给雷远送信。送信本来只是要安排接人一事,他却在信里看似随意地告诉雷远他和舞萼已有一子,并在信的最后写道,若雷远对舞萼已另有想法,他绝不勉强。
不久雷远的回信便来了。静安侯本以为雷远听说舞萼已为别人产子会有所顾虑,没想到他竟然在信里欣然同意接受舞萼,并说自己虽不便入京,但会亲自来凡邹关接舞萼。约定日期就在这月月底。
静安侯拿着雷远的回信,一人在花园里踱步。眼下已是十月。静安侯府内花园里落英缤纷,金叶遍地。他心里也不禁满心都是秋意的萧瑟。他把自己和舞萼从头到尾慢慢回想,掐指一算,也不过一年有余,可是怎么感觉就像是把什么都经历过了,好像是已经度过了一生了呢?
他一直以为这条路走下来,只要能走下来,总有一天会柳暗花明,没想到却仍然是山穷水尽!无论自己如何努力、如何坚持,到最后,总是枉然!
第三十四章 失子
过了两日,因为太后一直想看看婴儿,英夫人和舞萼便携子入宫拜见太后。没想到皇上不知道怎么知道了,非也要看看孩子。静安侯便带着孩子先去见皇上。
皇上看着襁褓里粉嘟嘟的婴儿,对静安侯笑道:“你这孩子生得可比你还俊俏。他叫什么?”
静安侯道:“按家谱他应是福字辈。我取了几个名字,娘都不满意,所以到现在还只是以福儿做他的小名。”
皇上道:“既然如此,朕来给他起个名字,就叫他福麟如何?”
静安侯大喜,跪下给皇上磕头谢恩:“皇上隆恩浩荡,臣不胜惶恐,感激涕零。”皇上忙扶起他,半笑半斥道:“听听你这都是说的什么话?你在朕面前倒真是越来越拘谨生分了。”
静安侯自从陷害景阳公主一事后,心里总是隐隐惶恐。虽然所有相干人等都已被杀了干净,归林寺也早化作一片焦土,但天总有不测风云,谁知道哪日会风云突变?他每每这么一想,便对皇上更谨慎恭谦几分。因他这样提防皇上,事事赔尽小心,两人自然不会再像年少时那般亲密无间,慢慢便如一般君臣之间无异。皇上埋怨过多次,但因静安侯自有心结,总不能恢复从前。皇上无奈,也只好随他,对他仍像从前一般亲和随意。可越是这样,静安侯越觉得恐惧。景阳公主一事永远如悬在脖颈上的利剑,不知什么时候会斩下来。他从前从不觉得伴君如伴虎,如今才体会这句话其中的折磨。他自幼便胸怀大志,只想去边疆驰骋立功,本来便不喜这尔虞我诈的京城,现在更是痛恨至极。对他来说,京城已经变成一个樊笼,让他时时觉得透不过气来。
——我只求能走得远远的,把这一切都抛到脑后,再不要想!
静安侯低道:“皇上,臣昨日呈上的奏折,不知……”
皇上不以为然道:“又是你去西北督军一事?你急什么呢?秦将军虽连败两仗,那也是因为他初到西北,不谙地形。假以时日,他自会替朕平定西北。你是朕最后一张王牌,现在还没到十万火急的时候,朕还用不着派你去。再说,你舍得让你的娇妻稚子跟你去西北受苦?”
静安侯心头一震,低道:“他们不会跟我一起走。”
皇上没听出他语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