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阴沉着脸沉思片刻,道:“朕再信你一次。”
静安侯马上吩咐人快马赶去归林寺。一个时辰后,太监带着气喘吁吁的归林寺住持走进御书房。
皇上开门见山道:“把你那日所见一一说出来。
归林寺住持偷瞥静安侯一眼,看他面色从容冷峻,眼神深不见底,心里一抖,道:“回皇上,那日一早景阳公主忽然来到本寺,强让老衲把所有香客赶出门去,又让她的随从在山下驻守各条道路,除了静安侯爷府上的车轿,不让其他任何人上山。公主还令我和寺里其他和尚都呆在禅房里不许出去。老衲心里奇怪,但不敢违逆,只好照做。”
皇上扫了景阳公主一眼。景阳公主脸色微微发白,嚷道:“你胡说!我根本没见过你。”
归林寺住持不理她,继续道:“到了午后,我正在禅房念经,忽然听到大殿方向传来女子的凄厉惨叫。我以为是公主,所以偷偷跑去大殿察看,没想到却看到公主正让手下杖打静安侯夫人。静安侯夫人那时看起来已受重伤,连声呼救,着实凄惨。而公主却还要人再打,要把她活活打死,结果把一根木杖生生打断。”他看到丢在一边的半截断杖,叫道:“就是这根。”
静安侯全身颤抖,握紧拳头。皇上眼底已生浓重怒气,指着景阳公主说不出话来。景阳公主跳起来嚷道:“皇上别信这个和尚的话。他是和人串通好了一起来诬陷我。”
归林寺住持跪在地上连连磕头:“皇上,出家人不打诳语。当时我在旁边看静安侯夫人被打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正要冲出去相救,忽然公主的下人进来道侯爷来了。公主顿时慌了神,一眼看到我,便令我把静安侯夫人带入后院禅房,还威胁我若是透露半个字出去,就要把归林寺烧个干净。我便把静安侯夫人救回后房,等再回到大殿,没想到正好看到公主竟然让自己手下全部自刎。她本来还想杀我……”
“别说了,朕听够了!”皇上勃然大怒,指着景阳怒喝:“你跟我跪下!”
景阳公主知道此时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罪名,涕泪交流跪在皇上脚边,抱住他的腿不住磕头:“皇上,皇上,求你别听这和尚一派胡言!我什么都没做,真的什么都没有做!”
皇上一脚狠狠把她踹开:“滚开!你真是让朕心寒!到底是谁教得你心肠这般狠毒?”对太监摆手道:“把她拖出去! 朕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她!”
太监上来如狼似虎的拖着景阳公主出御书房。披头散发的景阳公主被人挟住四肢往外抬去,经过静安侯的时候,血红着眼睛瞪视着他,嘶声尖叫道:“范静渊你好!你竟然为了她,要置我于死地!她心里根本就没有你!总有一日,那对狗男女会像今天你对我一样对你,你会有报应!”
她凄厉的呼声渐渐消失在御书房外,只剩一片死寂。良久,皇上怅然开口道:“朕没想到……”并不说完,只是长长叹了口气,怔怔片刻,缓缓道:“传朕的旨意,苏哲一家,即刻释放。苏哲官复原职。”
静安侯心里一喜,忙跪下磕头谢恩:“谢皇上!”
皇上颓然倒在椅上,满脸都是疲惫:“朕累得很,你们都退下吧。”
静安侯和住持磕跪谢安,这才退出御书房。走到无人的地方,静安侯对住持抱拳道:“今日多谢住持。住持今日这番话,真是救了很多人的命。”
住持满脸苦笑:“侯爷的人正把刀架在我寺几百个和尚的脖子上,我哪有那么大的胆子,敢不听侯爷的吩咐?”
静安侯不以为然的一笑:“真是对不住。我也是迫不得已,让您和寺内诸位僧人受了惊吓。我马上把人退走,改日还会奉上黄金千两,以做答谢。”
两人这时已到了宫门口。静安侯的下人早等在门口。静安侯看到府里来人,心里一慌,忙问道:“夫人出什么事了么?”
下人笑道:“侯爷别担心。夫人的接骨手术已经完了,大夫们说一切顺利得很。老夫人怕您记挂,所以派小的先给侯爷通报一声,让您安心。”
静安侯大舒一口气。住持双手合十道:“真是菩萨保佑。夫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静安侯淡淡一笑:“贵寺菩萨果然灵验。我等夫人病好了,定亲自上贵寺给菩萨烧香磕头。“送住持上了回归林寺的轿子,目送轿子慢慢走远,便朝从人摆摆手。
从人静悄悄凑到跟前,听静安侯不带一点声调起伏淡淡道:“杀了这和尚,绝不能留他的活口!”
“那么归林寺里的其他和尚呢?”
“归林寺是黑风寨的秘密匪窝,当然不能留!”静安侯冷冷道:“寺内僧人全部格杀勿论,就连整个庙宇,也给我一把火烧掉。”他沉声吩咐道:“整件事要做得干净漂亮,别让外人看出破绽。”吩咐完一切,跳上轿子,道:“回府!”
第三十一章 情恩
静安侯回到府里,直奔舞萼房去,却在门口被英夫人拦了下来。“她睡了。”英夫人道:“难为这孩子,受了这么大的苦。你别再去吵她,让她好好睡会儿。”
静安侯不好违抗,便扶了英夫人道:“娘也累了一天了,也去歇息吧。”亲自送英夫人回房。母子二人慢慢踱着,静安侯把宫里的情形慢慢讲给英夫人听。英夫人叹道:“这次的确是景阳太过分了。皇上对她管教管教,也是好的。”
两人正说着话,一个仆人慌慌张张跑过来,道:“老夫人,侯爷,苏御史家刚刚送了信来,说亲家母夫人没了。”
静安侯和英夫人都大惊失色,喝道:“说清楚!”
“是!听说今日皇上下旨释放苏御史一家时,亲家母夫人忽然一头倒在地上,等人来救时,已经没气了。大夫们说是亲家母大人大喜大悲之下,旧病复发,脑里血管爆裂而亡。”
“这……”静安侯无比震惊,英夫人已经掩面哭了起来:“可怜的舞萼。若是知道她娘亲走了,她可怎么受得了?”
静安侯脸色一变,对仆人喝道:“听好了。这件事谁都不能在夫人面前提半个字!”仆人唯唯诺诺应了。静安侯把英夫人送回房休息,连忙赶去苏家奔丧。
房里舞萼从昏迷中醒来,昏昏沉沉的睁开双眼,胸口疼得厉害,正要呻吟出声,忽然听到门外的丫环低低道:“千万不能让夫人知道?那是自然。她现在病成这样,再知道这噩耗,岂不是要她的命?”舞萼心里一沉,连胸口的疼痛都忘了,只顾着凝神听着门外。马上另一个丫鬟接道:“可不是?想想都觉得可怜,竟然连自己娘亲的丧礼都参加不了。”
舞萼只觉眼前一黑,心上仿佛有把刀子狠狠剜了几下,疼得全身都是一片冰凉,不禁又昏了过去。昏迷中只觉恍恍惚惚在一片黑暗里穿行,四周不见半点亮光,不知过了多久,才在前方出现豆大一点光明。她便朝着那光明所在走去。亮光越来越清晰,慢慢变成一道光圈。苏夫人正站在光晕里朝她微笑。她欣喜若狂,朝着苏夫人扑过去:“娘!”苏夫人把她搂入怀里。
母亲的怀抱总是这么芳香温暖。舞萼满足的闭上双眼。苏夫人温柔的抚着她的头发。两人都不说话。不知道过了多久,苏夫人轻轻推开她,道:“孩子,我要走了。”
“娘别走。”舞萼慌忙去拉苏夫人的手,可是却只触到一团虚空。她心里大急,哭道:“娘你别走,别丢下我一个。”苏夫人再次抚了抚她的头,温和道:“娘知道他对你很好,我很放心。我走后,你不用记挂我。只要你过得好,我就没有牵挂。”身子慢慢退后,就要隐身于光晕之后。
“娘,”舞萼知道这是诀别的时候,忍不住痛哭失声,朝那道光晕合身扑上去,喊道:“娘,这世上我也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了,你带我一起走。”
“傻孩子。”苏夫人伸出手来在舞萼胸前轻轻一推,舞萼却觉得一股大力排山倒海袭来,把自己重又推入身后无穷无尽的黑暗中去。她在黑暗中朝后急退,眼睁睁看着苏夫人消失在光晕里,撕心裂肺大叫一声,便从梦中醒了过来。
只见案前红灯,窗前明月,恍然人世重生。静安侯坐在床边,看她睁开双眼,喜出望外,握住她的手:“你终于醒了!”
“我娘……”舞萼才说了两个字便泪如泉涌。静安侯一愕,随即柔声劝道:“你娘很好。等你把身子养好了,我陪你回家看她。”
舞萼知道他说的都是谎言,却也不想戳破。此时心里只有一片冰凉,绝望到了极点,反不觉得伤心。她一生挚爱两人,却都已离她而去。从今往后,这世上纵然再多良辰美景,也都再不与她相干。
静安侯看她盯着自己,神情缥缈,眼神虚空,忙问道:“身上疼得厉害么?”她却不说话,只是看着他,忽然笑了一笑。这笑容着实来的诡异,让静安侯不由吓了一跳,正要问,她却重又闭上了眼,昏睡过去。
这日后舞萼的病情便每日俱下。无论谁喂药,她都是牙关紧闭,到后来,竟连半点汤水都喂不进去。大夫们看后,个个摇头,束手无策:“我们只能治病,不能救命。夫人自己已没有半点生念,我们也无能为力。”
眼见舞萼病情一日重似一日,渐渐奄奄一息。英夫人每日在神佛面前祷告,并不见有半点成效。静安侯整日坐在舞萼床前,起先还对她好言相劝,后来便放弃了,只是看着她怔怔出神,整个人消瘦一大圈。
这晚,窗外已是深夜,初春的细雨寂然无声。檐下水珠滴答。静安侯握着舞萼柔弱的手,在床边痴痴坐着,这样不知多久,她的唇忽然极细微地开合。静安侯忙附耳过去,只听她呓语一般地道:“……太晚了……”
静安侯一怔:“只要你好起来,什么都不算晚。”
舞萼却好像没有听见似的,断断续续道:“……来世……来世我一定和你走……去那……去那山清水秀的所在……”
静安侯如五雷轰顶般呆痴在原地,听她又道:“我心随月光……写君庭中央……”他知道她不是为他而吟,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更紧的握住她的手,静静等着。但她再也没有开口。
他握着她微冷的手在床边坐了一夜。烛泪已尽,碧纱外的庭院里一宵冷雨。
终于天色微明,晨风吹得窗外篁竹稀疏作响。静安侯看着帘角里透进来的一点霞光,终于拿定主意。他俯下身去,在舞萼耳边轻声道:“我送你去他身边。”她没有反应。他慢慢提高声调,一遍又一遍重复道:“我送你走!”她终于被惊醒,全身一震,慢慢睁开双眼。
他注视着她幽黑的双瞳,面色无比凝重,每个字仿佛都要花掉他全身的力气:“我把你还给他,只要你活下来!”
——只要你活下来,我宁愿放弃!
奇迹般得,舞萼从这日开始吃药进食。大夫们都大松一口气,英夫人更是谢遍天上所有神佛。只有静安侯知道原因,心里不知是悲是喜。
无论如何,在大家的精心调养下,舞萼的伤势慢慢好转。静安侯常去看她,但从不和她说话。这日他看着她吃完药,正要走,她忽然叫住他:“谢谢你。”
他心里一颤,脸上却不动声色:“谢我什么?”
“很多事。”舞萼低声道:“景阳公主,我娘,还有……还有我和雷远。”她看他不说话,脸色静然,不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便有些不敢再往下说,沉默一会儿,才嗫嚅道:“我不知道怎样才能答谢你。”
静安侯不说话,只是凝视着她。她忽然觉得心慌,低下头去,听他在她头顶道:“其实你知道怎么答谢我,可是你做不到。”
她心乱如麻,不知道如何回答。他静默了一会儿,道:“算了,你把身体养好,就是对我的答谢。我现在已经派人去凉国打听他的下落,等你身体好些了,我就送你走。我说过的话,我一定做到。”
舞萼强忍住心潮澎湃,哽咽道:“谢谢。”静安侯并不回答,头也不回出门而去。
一个多月过去,舞萼大有起色,慢慢能起床走动。大家都很高兴,静安侯却越来越沉默。英夫人不知端倪,还以为他太过劳累,劝他道:“舞萼现在大好了,你不用再像从前整宿整宿守着她。你也要多注意自己身子。”他淡淡回道:“儿子知道。”可是每晚还是照样守在舞萼身边。
天有不测风云。即使静安侯悉心照顾,舞萼还是忽然病情加重。她几日前开始有些呕吐,本来以为是换了药不习惯,静安侯便没怎么在意。没想到这日更糟,舞萼一早醒来,什么都没有吃便开始捧着胸口干呕,开始什么都呕不出来,到后来终于呕出几口鲜血。这样一来,养了一个多月的伤势就算是白养了。
英夫人慌了手脚,派人到宫里去找静安侯,结果惊动了皇上。因为舞萼受伤是因景阳公主,皇上心里一直愧疚,听说她病情重又复发,忙派太医和静安侯一起回到侯爷府。
太医搭脉片刻,捻须道:“老夫人侯爷都不用担心,少夫人并不是因为旧疾复发导致呕血,而是因为身怀有孕而恶心干呕,结果胸口新长好的肌腱重又拉开,这才吐血。”看静安侯、英夫人和舞萼都是满脸震惊的样子,笑道:“原来你们还不知道。少夫人已有一个多月身孕。恭喜!”
如晴天一个霹雳打下来,舞萼只觉头晕目眩。英夫人却喜极而泣,语无伦次道:“我可真是糊涂了,看她这样子便是有了孩子了,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对太医急道:“我媳妇身子弱,而且还带着伤,先生得赶紧给我们开些保胎安胎的好方子。”
太医笑道:“这个自然。”英夫人一边领着他往外走,一边还道:“我得去给祖宗烧香,让他们保佑我媳妇和孙子双双平安无事。”
英夫人出了门,房里便安静下来。静安侯看着舞萼怔怔坐在床上发呆,脸上没有一点喜色,自己心里方才的喜悦便不知去了哪里,只喃喃道:“真是意外……”舞萼却不答话,过了很久,才道:“也好!”
静安侯不懂她话中之意,问道:“什么也好?”
舞萼低低道:“我若是这样走了,总会觉得对你有所亏欠。现在有了这个孩子,也算是对你有所答谢。”
静安侯不知从哪里生出怒火,上前抓住她的双臂,喝道:“你当孩子是什么?难道你以为把这孩子生下来,我们之间的所有就能一笔勾销?如果是这样,我不要你答谢!”
“那你要我怎么做呢?”舞萼没见过他如此盛怒的样子,忍不住哭了起来:“我把命给你,你不要!我把孩子给你,你也不要!”
静安侯死死盯着她,咬牙切齿道:“我要你的心!你把你的心给我!”
舞萼在他痴狂的目光下微微发抖,沉默良久,轻轻摇了摇头。
静安侯全身都澎湃着汹涌的恨意。他一把推开她,冷冷道:“那好!那我就要这个孩子!你把孩子生下来后,我就送你走!”拂袖摔门而去。
第三十二章 血痛
舞萼妊娠反应非常厉害,每日什么都吃不下,只是干呕不已。静安侯便向皇上请了长假,呆在家里。
“谁生孩子都会这样。”英夫人看儿子满脸愁容,宽慰道:“太医每日来三次,你什么都不用担心。当年我有你的时候我和你爹一起在西北驻军,那时我的情形比舞萼还糟,甚至找不到一个像样的医生,后来还不是顺顺利利有了你?”
话虽这么说,静安侯却还是不敢有半点怠慢,寸步不离舞萼身边。舞萼失血过多,身子虚弱,常全身冰凉,他便把她团团抱在怀里,几个时辰都一动不动。有时候她在他怀里不知不觉睡着了,一觉醒来,他却还抱着她。
好不容易过了三个月,舞萼慢慢停止不良反应,大夫也说一切正常,静安侯这才稍稍放松了一些,但还是时时陪在舞萼身边。
一晚舞萼午夜梦回,看他躺在自己身边,已经睡着了,却还微皱着眉,即使在睡梦中脸上也不见有半点惬意放松。她心里忽然觉得说不出的愧疚难受,看他半边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