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怎么反客为主了?我讪笑,也许陈小姐误会了什么,虽然我曾经想过让秦路多认识一些人,多一些安排……不过,现在……至少我肯定秦路厌恶她多于喜欢。
“是啊。陈小姐这么了解他我也很高兴。不好意思,我赶时间,不知道陈小姐一直找我有什么事儿?”
“哦,是这样的。现在路他住在你哪儿吧?我看林医生每天送他上班,肯定很辛苦。我刚好买了在五角场的房子,这两天已经搬过去了。我想以后我可以顺路接一下他上下班。”
“这么麻烦你怎么好……”
“不麻烦,林医生老是为了一个客人奔波,占用时间也很多吧?听说路的大哥家里太太比较厉害,二哥又快要添丁,不方便招呼他回家住……再说他们只是乡下宗族认养的兄弟,交情不深的……不然,怎么好意思老是麻烦医生呢?”
我暗暗叹口气。总结分析:
1、她不知道我的身份。这怪我,结婚到现在将近三个月了,我今天第一次以他“娘子”身份亮相。陈小姐不是team里的人,大概还没听到传闻。
2、陈小姐不知道秦路的病情真相。有可能理解为一般的心理抑郁,最严重也就是一般的成人可痊愈的自闭症。
3、现在的女人很厉害,给她一点线索她就可以查到很多东西。大家信奉的是“情场如战场,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4、五点半了,再不走人我铁定要飚车。
所以我也不兜圈子了。开口就说:“不知道陈小姐对秦路的病情了解多少?”语气自然不是太温和。
她一愣,脸色一转,又笑,大概立马把我当成她的情敌了。
“林医生,虽然我不是专业人士,不过我看过不少这方面的书,他的情况我还是比较了解的……”
“这么说陈小姐十分了解孤独症的终生性?”我打岔。真没礼貌,我。
“嗯?”她没反应过来。我知道,国内的媒体介绍孤独症的时候多数翻译成“自闭症”,但是专业领域里,为了不跟成人后天性自闭症混淆,用得更多的是“孤独症”。
我突然有点同情她,口气尽量放缓和了:“陈小姐,你的好心我非常感激,不过秦路的是‘儿童孤独症’,是终生性的,情况比较复杂。如果你想进一步了解,我可以提供一些专业资料。”我想抽手掏名片,秦路却捏住不放。
我轻声说:“放开,松手,松一下……”他不为所动。
“哦……这样啊,你愿意指点一下我就更好了,谢谢……”她看着我们的举动,脸色不太好看,不过还控制得住脸面。我更加不好意思了,只好直接说破:“嗯……还有,现在……你也可以叫我‘秦太太’……”
上车后我长长舒了口气,有点轻松,又有点良心不安。秦路一坐上车就把我的手握住,我没法开车,哄了他一阵才肯松手。代价是……嗯,最近发现,威逼不如利诱好用。
还有,我要换车,桑塔纳太挤、音响太差……
搞了半天忘了正经事儿了。这次公司找我过去,是商量能不能最近一个月让秦路加班。因为公司最近接了几个大单,新聘的程序员还处于磨合期,希望有能力强的“前辈”带一下。加班时间最晚是每天晚上工作到九点半。
我知道一般的IT公司接了case一口气连轴转四五天是很正常的。只是秦路属于特殊招聘,领国家的福利津贴的,公司还是很尊重他的情况。这次墨医生跟我讨论一下请他加班的可行性,其中一条倒是非常诱人:尝试考验他的对随机安排的接受度。
所以我打算回去好好哄他一下。
到家不早,估计自己做饭吃太赶,我跟秦路说今天晚点回家,我带他到外边吃饭。开始他表情很委屈似的,有点不愿意。我静静看着他,等着他有点什么不对我就马上飚车回去。
他斗争了一会儿,偏头问我:“喜欢?”
我猛点头。
成功把他拐到一家安静的西餐厅。他用起刀叉用得比我还稳当。吃了一半我嫌烦了,不愿意把叉子左右手换来换去,一直用右手拿叉子,他瞪着我的时候,我心里那个忐忑不安……不能得意忘形啊。
“加班”确切定义,我手头上的辞典版本太旧还没有收录。不过根据实际情况我努力跟他解释,就是晚饭也不回来吃了、在公司继续编程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可能是一两个小时,偶尔会拖长到三四个小时。晚上公司会让班车直接送他回家。
他开始非常犹豫,中途还不理睬我两次,径自干自己的事情去了。好不容易哄他第三次坐下来听我说话(已经过了教学时间),他终于点头了。
所以上周开始,他晚上在公司加班。时刻表做了相应调整,晚上十点左右他回到家,马上洗澡,听半个小时音乐,睡觉。这么几天下来,他没有睡眠不足的不安,情况很好。
但是第五天,我接到电话的时候真的后悔极了。什么都顾不上我直接打车到他公司,舟大哥一直在楼下等我。
冲进办公室,看见一堆人远远围着秦路的位置,不太说话,个个面无表情。有的呆呆看着天花板,有点无意识的使劲搓着自己的胳膊。
墨医生手里拿着手提式CD机,正放《春之歌》。我冲进去,先看他的暗示,他摇摇头,情况不明。
秦路委顿在自己的位置上,双手紧紧扣住自己的半边脸和耳朵。露出来那只眼睛泪汪汪的,没有光彩。
我赶紧抱住他。“小路!小路,小林在这里,听见了吗?小林在这里……”
我想尽方法哄他。一方面庆幸他没有暴躁发脾气,另一方面心痛他把自己封锁起来了。我哄了半个小时,不知道声音传达到他大脑没有、传达到的又有多少起了作用。
他现在一定很痛苦。他在害怕,他躲起来了。
为什么他会这么害怕?
我真不应该得意忘形的……我至少应该先跟踪观察他一段时间,我依赖着有墨医生在公司……就放任他加班,虽然是熟悉的环境,但是白天跟晚上,对他来说是两个世界。
一个小时。半跪着抱着他,我腿都麻了,手臂也麻了,心也痛够了,好想哭。还没想够呢,眼泪真的落下来了。我连忙拭泪。最近太顺利了,我也变得脆弱了。
突然他动了动,手松了松。我赶紧继续。
“小路、小路、小路!小林在这里、小路抱抱小林好不好?小路跟小林说话好不好?小路听到了吗?小林带小路回家好不好?”
“……林……”他终于呜咽出一个含糊的词,松开手看我。不知道他看到什么,不过他慢慢的伸出手把我拉入怀里。我勾住他的背,眼泪止不住。
我刚才几乎要放弃了。我刚才在想,他不再理我了,他听不到我的声音了,我没办法再照顾他了。
心头一松,我的听觉也恢复了,刚才完全被我屏蔽掉的四周慢慢恢复,我回到现实。大家都在,一个程序员低声跟舟大哥说了什么,舟大哥又低声跟墨医生说了什么,我稍稍仰起脸朝墨医生看,他也在摇头。我咬咬嘴唇,做了个口型。他往我身后一指。
我下意识回头看,秦路抱得太紧,一点都松动不得。
等秦路肯把我放开一点点的时候,已经晚上十一点了。我腿麻得根本站不直,干脆挂在他身上。
他神情还是木木的。不过眼里有些神采了,至少肯看着我,我叫他他有反应。
哄他报出系统屏保密码,舟不离急忙察看硬盘内容,一会儿爆叫一声:“还在回收站里!”
大家爆发出一声欢呼,马上又安静下来。不过气氛明显放松了许多。
原来team的程序核心由他负责,他今天突然罢工了,把做了一个多月的东西全部删除掉然后就缩在位置上不再动弹一下。
那天回到家,已经是第二天了。我累得不行,他也累得不行。一觉醒来,他还箍着我不放。明明还在睡,脸上却有表情了,很委屈的样子。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洗澡就睡觉。也是他第一次睡到中午12点还没醒来。也是他第一次抱着别人睡着。
事后墨医生向我道歉,说秦路第三天已经有了先兆,跟他一起吃晚饭的时候他说了两次“小林不在。”
只是他们没有料到“小林不在”的严重性。
我听了真的不知道应该难过还是高兴。
非常矛盾。泪腺好像比以前发达了,我挨着他坐在地毯上听音乐,看着他平静的侧脸、听着他正常的呼吸频率,还有我轻轻叫一声“小路”,他便回头看我,我都想哭。
他也多学了一个词。伸手箍住我,轻轻吻去眼泪,说一句:“不哭。”
我本不应该把自己陷进这个不能遇见方向的漩涡。更不应该把他也拉进来啊。
十三、死
“加班”事件之后我跟秦路在家休息了几天。大家都来看我,没有人责怪我,只是千语说了一句话,让我一夜没法安睡。浅浅的睡眠里,反复出现一句“他已经离不开你了”,被惊醒,再入睡,再被惊醒。
突然我比他更害怕改变。如果哪天真的“小林不在了”,他怎么办?
我不在了,他怎么办?
翻开秦姨的日记,从早期到后期,这句责问经常出现。秦姨入院后的日记这句出现的频率更高了,几乎夜夜她都在失眠,在思虑。直到那一天,不知天高地厚的我向她许诺,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他,她才稍微缓和了这种残忍的自责。
从那天开始,她就把这种自责交给我了,只是我不自知。
或者更早些,那天,晴天对我说她那位老实丈夫原本不姓秦,原来自小被一位慈善的老人收养才能有今天,这位老人唯一的外孙是个孤独症患儿,问我有没有兴趣看看,我就跟他牵扯到一起,没办法把自己置身事外。
当初根本没想过会陷得那么深。跟两位大哥、晴天、秦姨一起轮流陪他上课,一个星期不过见面一两次,每次都带着研究的视角,我看着他,那么俊秀的男孩,真的非常可惜。
尔后他长大了,骨架子变宽了,声音变粗了,手臂的力气变大了,性格变得更加沉默了。我仰头看着他,真的很可惜。
再后来,婚礼上,他含笑看着我,很平静,看不出与平常人相异之处,我看着他。太可惜了。紧接着我告诫自己,那是假相,是一位伟大的母亲穷尽所有,包括爱情,给他包裹上的一层保护壳。
现在,我看着他,他回头温柔的看着我,对着我笑了,眼底映着仰头看他的我,我还叹息。可惜,也许不是我,他能遇上一个更安心呆在他身边、陪伴他享受幸福和这独一无二的爱情的人。
而我?一边战战兢兢接受他的吻,一边害怕。
休息了几天,公司打电话来询问,我续了假带他回公司。一切还好,跟那天晚上的自我封锁比较,他的一点点缠人和闹别扭都很好。几天后他就适应回正常生活,他的同事也适应了他的沉默和把加班的工作带回家做。不得已需要留在公司跟大家直接交流的时候,我会去公司陪着他。
等我也调整过来,重新有规律的生活时,已经是半个月之后。半个月,就是四十八份之一年。而人生也没有几个一年。
我不想陷在这样的僵局里进退不由。
黄医生打电话跟我联系,我如实把情况告诉他。他说我只是需要一个心理医生,一个有经验的人的指点。我听从他的劝告,暂缓博士论文的进度,把秦姨的日记全部锁到银行的保险柜里。不再把跟秦路相处当作“工作”――这份工作,我已经做了六年,该休息一下了。
他说他六月底会到上海一趟,到时面谈。
我突然有个奇怪的念头,只要撑到六月底就行了。黄医生肯定会给我一个答案的。
六月七日,秦姨的忌日。海阳海蓝和我带了秦路去扫墓。秦路很平静,乖乖的完成整套流程。联想到秦姨火化当日,他嚎哭着扑向阻隔了生死的玻璃墙,磕得自己一头鲜血,海蓝两兄弟联手都挡他不住。
今天他这么平静。也许他不理解那个小小的骨灰盒里的,是世上最爱他的人,他的世界里,唯一一个会和“妈妈”联系起来的人。
联想昨天晚上我郑重的拿出资料,告诉他,他生父,真正的“爸爸”已经去世将近两个月。他不懂,他问什么是“死”,我犹豫了好一会儿,想找出最不易产生伤害的解释。
解释了许多次。
死,就是一个人,不再呼吸了,没法说话了,不吃饭了,一直躺着,要“永远”离开,到一个秦路现在不可以去的地方。
死,就是一个人做完所有事情,非常安静的睡了。
这个解释非常不正确,他也不理解,最后我只好加了一个定义:就是像妈妈那样,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不再回来看秦路了。
他听了,看着我,久久看着我,脸色很严肃,但眼眸里的痛苦把我的影子也扭曲了。最后他抱住我,抱了十几分钟不肯放手。
这个成熟男子抱着我的肩膀无声哭泣。我突然觉得自己实在是铁石心肠。我们都年轻,根本不必那么早考虑“死”的事情。
他不是不懂,他不是不会痛,他只是不晓得怎样沟通,不知道怎样表达。不知道又怎样,真的那么重要吗?只要我知道就行了不是吗?只要我知道。
只是,如果我不在了呢?
六月,台风。在上海住了这么些年,每次都笑这里的台风太小气、比不上广东半点。
轻敌的后果就是带秦路逛街,被暴雨淋了个透彻。他跟我一起淋雨,身体好,洗个热水澡就好了,我却感冒了。
我不是畏疾忌医,但是昨天福利院接了一个被转过来的个案,后天要见面了,我不想再把他像踢皮球一样踢走,更不想打没准备的仗,就自己吃了点儿药再房间里看档案。
没想到第二天想起床,浑身发软。扁桃体又肿了。
今天是周日啊,还好因为台风,提前跟牧师联系过,秦路不去做礼拜了。秦路也答应了。
白天还好,吃了点儿早点;中午没力气做大餐,热了一个汉堡给他。我自己喝了不少开水。秦路越来越“人性”了,看我走路不稳的样子,晓得扶我上楼,听我吩咐给我倒白开水。还能自己一个人呆着看一个下午的书。
不过到了晚上我实在撑不住了。我让他自己做饭吃。看看窗外暴雨还没停,我考虑一下,还是分别给千语和段先行发了短信,让他们明天一大早来接我。又发短信给海阳晴天,请他们晚上七点打电话给秦路,哄他自己看书。
发完短信我都眼花了,倒在床上。口有点干,可是已经叫不出声了。还好床头柜上还放着秦路刚才给我倒的水,柜子里还有退烧药。
休息一下,等力气回来一些了再吃药吧。
朦朦胧胧的听到有人在嚎哭。我努力睁开眼睛,好不容易睁开了,眼前一黑几乎又要昏过去。这时“喀喇”一阵乱响,不知道什么打破了,我心里明白,但是就是睁不开眼。过了一阵,秦路的尖叫一阵一阵,听得我冷汗直流。
挣扎着起来。这时候真痛恨这房子之大,我一步一步挪下楼,听得秦路一声声尖叫,越接近客厅,什么东西碰撞的闷响一下比一下重。我腿软了,不是没力气,而是心底的恐惧疯狂滋长。耳朵听着那声音,会痛,什么都没法思考了,我知道他在伤害自己,如果我还不到他身边去,他会把自己杀死。
大概身体脱水了,我眼干涩,眼泪却一滴都流不出来。
快到一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