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返京,受了伤,所以未过府登门拜访。”雍竣客套。
“哪里,若知大贝勒返京,娄阳该当过府拜访,谢过大贝勒牵线江南茶帮,成全娄阳的生意。”娄阳客套回敬。
雍竣撇嘴。“娄阳贝勒,中秋佳节出府赏月?”
“是。”娄阳直眼看织心,索性坦荡。
“娄阳贝勒好雅兴。”雍竣漫声道。
“哪里。”他不但看织心,还对她笑。
“娄阳贝勒今夜胸怀舒畅?”雍竣漫声问。
“正是。”佳人不笑,他也自得其乐。
“娄阳贝勒看够了吧?”
“不够—;—;”
娄阳一愣,脸上一阵狼狈。“大贝勒见笑了。”他竟然不否认。
“这是我的婢女,织心。”雍竣忽然伸手拉出藏在身后的她,笑里藏险。“织心,你向来善解人意,倒忘了给贝勒爷请安?”他漫声喝斥自己的婢女。
“贝勒爷吉祥。”织心依顺福身。
她像个卑微的奴才,主子有令,她立即听从。
娄阳显得惊喜。“不敢,姑娘请起。”他伸手欲扶。
雍竣忽然拉她一把。
织心险险跌进他怀里—;—;
“仔细瞧清楚娄阳贝勒的风采。这位贝勒爷,可是咱北京城里第一才子。”雍竣低笑。
他手腕凝力,掐住她不盈一握的腰肢,稳住她的势子。
雍竣手劲用的巧,掐住了织心的腰软处,她屏气,一颗心悬在喉头。
娄阳两眼紧盯织心,似乎未察觉暗处动静。“方才于永通桥上,娄阳与柳姑娘有一面之缘,不过半个时辰,现在已是第二次见面了。”他有意说与织心意会。
“柳姑娘?”雍竣挑眉。
明知他话中有揶揄意味,织心面无表情,听如不闻。
雍竣转脸盯她,似笑非笑。“这位柳姑娘自小侍候我,女大十八变,近日回府才发现,我这个当年的小织心,竟然已出落得如此标致可人了!”他挟著她,手暗使劲。
织心苦于不能开口,叫她的爷住手。
“原来柳姑娘是大贝勒府上家人!”娄阳眼神炽烈,他话锋一转,忽然道:“娄阳既知大贝勒回到京城,理应过府拜访。”
娄阳的目光转到织心身上。
“娄阳贝勒愿至我府中作客,如此赏脸,是巴王府的荣幸。”雍竣话得浓情,声调却淡。
娄阳咧嘴,有些兴味了。“大贝勒既不怪叨扰,娄阳必定拜访。”
雍竣皮笑肉不笑。
织心心寒,脸若冰霜。
她明白娄阳贝勒言下之意。
他们公然谈论自己,表面恭维,实则以貌取人,再者旗人不会忘记她汉人出身,明知她为一名奴婢,于街头议论,织心感觉自己就像贩夫摊上的货物。
雍竣道:“额娘她老人家挂心我的伤,我答应亥时前返府,只好就此告辞。”
“慢走,娄阳明日定当登门拜访。”娄阳再说。
他的目光停在织心脸上,大胆直白。
雍竣直至此时才松手,一笑,转身返府。
织心压下心头杂绪纷纷,有意避开娄阳胶著目光,迈步追上主子。
然娄阳热切的眼神,始终追随织心,直至她纤细婀娜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尽头。
夜间,冬儿准备热汤,织心为主子更衣侍候沐浴。
因为臂伤缘故,一整月皆是织心为大贝勒刷背,初初这工作让人脸红心跳,虽说她是奴婢,但毕竟还是闺女,唯有强自压抑内心起伏的情绪,她才能稍微面对男人与自己全然不一样的身体,然而这时候她总是垂眼敛眉,迅速细腻地尽速完成手上工作。
今夜雍竣脱衣时,织心的态度不冷不热,她如常站在浴桶后方为主子刷背,不再试探水温、嘘寒问暖,只顾忙碌。
这冷淡是压抑、细微的,稍一不察即未能知觉,雍竣单手支额,若有所思侧首看她。
织心仍如常迅速完成手上工作,她的眼未曾有一刻瞟过他水下的身体,总是细心掠过不该凝目的部位。
“你好像不太高兴?”盯了半晌,他忽然慢声问她。
她继续手边动作。“奴婢没有不高兴。”她面无表情答。
“没有?”他挑眉,伸手掏起一掌水。“这热汤凉了,你不知道?”
织心愣住,片刻立即警醒过来,试探水温。“奴婢立刻唤冬儿送热水进来。”在衣摆上随意擦干两手,她转身要出去唤冬儿—;—;
雍竣捉住她的手。
“不高兴的人是我才对吧!”他寒著脸嗤笑。“在永通桥时没跟上,还让娄阳知道你姓柳,你在桥上究竟与他聊了多久?看得出他已经为你神魂颠倒,说不定明天就会上门提亲,跟我要人了!”
织心扭著手腕,他不放,她只好说:“贝勒爷,请您放手。”
“你真有本事!”他啧啧低笑。“我跟你说话,你总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你的意志可以自行过滤主子的问话,再决定想答,或者不想答!织心,你口口声声自称奴婢,可这一个多月来,我实在看不见你的心悦臣服。”
见他这么说,她停止挣扎。“贝勒爷的话,让奴婢不知怎么回答。”
这说法似引他发噱。“就拿你平日聪明能干的一半,还会看不出娄阳的居心和意图?”
织心不说话。
他冷哼。“要是明日他当真来我府里跟我要人,他要的可是‘我的’织心!我要听你亲口告诉我,我是给还是不给?”
织心脸色一白。“贝勒爷当真想要奴婢的答案?”她平声问。
“说。”他放开她,两手摊架在浴桶边,背朝后靠,水面露出大半个结实胸膛。
“贝勒爷要给便给,奴婢全凭爷作主,没有意见。”她垂著眼说。
“废话!”他嗤之以鼻。
“奴婢知道这说的不是贝勒爷想听的话,可奴婢是奴才,纵使有想法也不该道出,何况奴婢今日头一回见到娄阳贝勒,没有任何观感,所以根本毫无想法。”话说完,她还跪在地上。
雍竣斜目睨视她半晌,然后冷声评道:“啧啧,你实在滴水不露,确实是个好奴才。”
这话伤了她。
织心站起来,表面若无其事般走出房外,唤冬儿取来热水。
等她进屋,雍竣已经走出浴桶外。
织心一惊,慌忙别开脸。
他瞪她半晌,不动也不开口,就等她侍候。
两手压著心口,定神后,织心咬牙回头,为主子擦干身子。
前些日子,他总在关键时刻支使她取来衣裳,巧妙解除两人间尴尬的窘境。
可今夜,他没有了好良心。
瞪著蹲在身前,不发一语为他擦干身体的织心,雍竣阴沉的表情莫测。
好不容易擦干他的身体,再侍候他著装,织心就像木雕泥塑似的,神色木然。
他似笑非笑,似乎,她平板的表情反而逗他开心。“再不高兴也别板著脸,别忘了,你是个‘奴才’。”他提醒她。
这话像反话,似嘲弄她开口闭口称自己奴才。
织心一愣,锁著眉心。
“贝勒爷的伤口还要换药。”她强咽胸口苦水,尽职地说。
“不必了,这伤早好了,还换什么药?!”他粗鲁扯下臂上药膏,看了眼长出的新肉。
织心虽觉得不妥,但她明白雍竣不会依她,所以就连开口劝阻也免了。
“对了,近日我好像没再见你,做那针线活的玩意儿?”
她一僵,然后答:“奴婢不再刺绣了。”
他挑眉。“怎么?为什么不刺绣?”
“刺绣只是闲暇余裕,用来打发时间。贝勒爷既已回府,奴婢就不能刺绣。”
“那夜我明明看见,你连为我守夜都要拿针。现在我的伤势已好,你应该很闲,为何不能刺绣?”
她不明白,他何必追问这个问题?
“说话啊!”他沉声暍;道。
“奴婢不能刺绣。”
“刚才是‘不再’,现在是‘不能’,你说话可不可以一遍就讲明白?!”他沉眼瞪她。
这回,他挑刺得有理。
“贝勒爷说过,奴婢是奴才,不该有时间作画。既不能在画布上作画,也就不再拿绣针了。倘若奴婢只绣画工所做的画,绣出的也只是俗品。”这一遍,她便答的清楚明白。
他嗤笑。“我说过的话,你倒记的清楚。”
她垂眼站著,沉默不答。
雍竣眯眼看她,走到床边坐下。“要是明日娄阳真跟我要人,我真该给?”他忽然又问。
织心没有表情。
他瞪著她瞧,似揣摩什么,复又低笑。“也罢,该不该给,就看你明日的表现了。”
她板著脸,似听而未闻。
雍竣不再跟她说话,上床睡了。
织心上前,如常为主子拉被、整鞋……
只是,今夜,她的神情凝肃,有一抹压抑的哀愁。
隔日,娄阳果然依约来访。
“娄阳贝勒果然言而有信。”
“是,娄阳说过来访,必定不会失约。”
雍竣挑眉。“是对我不失约,还是另有目的?”
“大贝勒是明白人,娄阳自然是不敢对您失约了。”娄阳笑酬。
雍竣沉眼,随后令小厮。“去,叫‘我的’织心出来奉茶。”
“喳。”
小厮既去,娄阳问:“织心姑娘,深得大贝勒的欢心?”
“体贴入微,心灵手巧,岂能不讨人欢心?”他低笑。“欢心则已,若复疼爱,恐怕娄阳贝勒是白来一趟了。”
娄阳眯眼,沉思他话中深意。
织心进来,手上端著新沏的茶,走到娄阳面前。“贝勒爷请用茶。”
娄阳的目光一如昨日炽烈,追随著她的身影而转。
“织心!”雍竣忽然高声唤她的名,低笑。“娄阳贝勒到咱们府上,是特地来看你!”
她一僵,明知该笑,却挤不出笑容。
“怎么?贝勒爷特来看你,你不高兴?”雍竣淡眼问她。
“不,奴婢今晨身子不适而已。”她平声答。
“织心姑娘不舒服,便该歇息。”娄阳道。
“听见了吧?”雍竣沉声笑。“娄阳贝勒怜惜你,你就回房去吧!今日应该好好歇息!”
织心怔怔地看了她的主子片刻,才转身离开。
“大贝勒似乎未把话说透?”娄阳忽道。
“话?”雍竣撇嘴。“还有什么话,让贝勒爷听不明白的?”
“大贝勒夸赞织心姑娘,定是疼爱她了?”娄阳一次问的直白。
雍竣嗤笑。“娄阳贝勒要听实话,还是假话?”
娄阳敛起眉。“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这可以是一笔生意。”
“生意?”雍竣忽然大笑。“不知什么时候起,我这织心丫头,竟还能让我拿来谈生意?”
“倘若大贝勒爷肯将织心给我,我可以让出京城马市,与大贝勒洽商合作。”娄阳了无笑意,神色认真。
“马市?这可是笔大生意!”雍竣啧啧有声。“娄阳贝勒想妥了?京城马市是你元王府的独断生意,为个丫头,值得如此?”
“我想要的,便值。”娄阳沉声答。
雍竣淡眼。“答得好,值得要紧!”
“大贝勒肯?”娄阳两眼发亮。
他咧嘴。“我肯无用,要织心肯才成!”
娄阳眯眼。“只要大贝勒肯,织心姑娘不会反对。”
“噢?”
“只要大贝勒肯作主?”
雍竣嗤笑。“丫头也是人,即便我作主把织心给你,也得让她心甘情愿。”
娄阳沉下眼,伸手取茶,浅酌一口。
十年旧识,雍竣不好应付,娄阳心知肚明。
京城马市竟还不能让他心动,若雍竣有意刁难,娄阳便要付出加倍代价。
“大贝勒要考虑多久。”娄阳问。
“成了,便能立即回覆。”雍竣笑,却这么答。
看来,此事著急不得。
娄阳只能确定今日话未讲白,更未说死,这门“生意”一时半刻,不会有定数。
第四章
雍竣回房,看到正在整床的织心。
“你身子不适?”他走上前笑问她。“既然身子不适,还留在这做苦役?”他揶揄。
织心不答,迳自铺床。
雍竣冷眼看她忙进忙出,不再置一词。
片刻后,织心从屋外端进一盅参汤到他面前。“贝勒爷,稍后用晚膳,您先喝口参汤暖胃。”
他接过。“你—;—;”
织心转身,从箱笼里取出净衣净裤,预备雍竣稍后沐浴。
雍竣挑眼。
织心走到房门前,唤夏儿取来热水。
夏儿端进热水,织心接过,走到主子面前。“贝勒爷,奴婢给您洗脚。”
他不动。
织心等了一会儿,只好伸手为他脱鞋脱袜,之后抬起他的腿,放在热汤中为他洗脚。
其间,她不发一语,认真专注,一眼也不瞧她的主子。
洗净两脚,织心取来干布为主子擦腿。
他研究她固执的神态,漫声问:“你不高兴?”
织心端起热汤,站起来走到门边把汤盆放在门前待夏儿取走,她还是不回话。
雍竣淡眼瞪她
看来,她是跟他杠上了。
于是,他慢步至她身边。“怎么?又闹脾气了?”
她还是不吭声,转身回到桌边收拾茶盘后,拎著凉透的茶壶朝房门走—;—;
“从昨天到今日,你已经第二次跟我闹脾气了!”雍竣索性放开嗓子朝她背后喊。
织心在门口站住。
他沉下脸。“现在连我问话都不回,你倒越来越会使性子了!”
“奴婢是奴才,即便身子不适,也得干活。”背著他,她终于答话。
雍竣寒著脸,第三遍走到她身边。“你是奴才?既是奴才,主子问话就该立刻答话!”
“奴婢不是不答,只是觉得不必回答。”她板著脸,平声说。
“你‘觉得’不必回答?”他嗤之以鼻。“这就更可笑了!”
她抬步,预备跨出门外—;—;
雍竣忽然伸手捉住她的手臂。
他手劲不轻,织心吃痛,眉宇间痛苦一闪即逝,又回复面无表情。
她倔强固执的神态,他看进眼底。
然而她越是如此,他就越加重手劲。“痛就说话,否则,没有人知道你痛。”他柔嗄地道,意有所指。
织心还是不吭声,更不叫痛,直到脸色发白。
她如此固执,终于惹他发火!
雍竣的脾气上来,脸色冷峻。
“说话!”他沉声喝斥。
织心不开口,不看他。
他沉下脸,捏住织心的手臂把她往自己身上拽!
抵不过他的劲力,织心一个站不稳跌到他的怀里·;
她开始挣扎,却没办法挣脱他的束缚,反而被他越缚越紧。
他像在跟她玩游戏,单手逗耍她小鸡一般的力气,看著她频频喘气,白皙的脸孔因此涨得通红,额上冒出一颗颗细小汗珠。
最后,她被困在房门与雍竣之间,尽管她已经挣扎得一身汗,他身上的热度还比她更高,隔著衣衫熨到了她的肌肤上。
“跟我耍脾气,”一字一句,他压低声警告她:“总得让我明白,是为了什么!”
织心大口喘气,瞪了他很久。
“说话!”他又斥她。
没得到答案前,她知道他不会放手。
于是,她终于说:“贝勒爷要奴婢出去奉茶,是为什么?”
雍竣冷笑,勒她更紧。“娄阳贝勒的用心,你不明白?”
“娄阳贝勒的用心是一回事,贝勒爷要奴婢出去奉茶又是另一回事!”就算难以喘气,她固执的眼眸仍执著地平视他诡谲的眼神。“请贝勒爷明白告诉奴婢,您的用意是什么?”
第一次,她勇敢地直视他霸气的眸子。
被她眸中的某种东西触动,雍竣眯眼一笑,放手。“好,那我便告诉你。为了得到你,娄阳竟然愿意拿马市买卖换你!”
听见这话,织心的心口又悬著。
“这样,我的用意,你够清楚了?”他瞪著她,无情地说。
织心脸色苍白。“奴婢虽是奴才,可奴婢是巴王府里的奴才。”尽管他的话伤人,她还是挺直背脊,凝白著脸,出言不逊。“贝勒爷可以打织心、骂织心,可是不能把织心让给其他的爷。”
仿佛她的坚持是个笑话,雍竣嗤之以鼻,反问:“给个理由,让我信服!”
“奴才知道忠于主人,”织心苍白著脸往下说:“一旦易主忠心便会败坏,不像货物没有知觉没有魂魄没有羞耻,可以任人买卖。”
“啧啧,你不但顶撞,理由还冠冕堂皇!”雍竣不怒反笑。“你的意思是,我跟娄阳把你当货品交易,让你很不高兴?”他冷眼问。
织心瞪著前方虚空,不再开口。
雍竣走到她面前,捏住她的下颔迫她抬头。“织心啊织心,”他忽然柔嗄地念诵她的名:“你口口声声自称奴才,可你到底明不明白,奴才的意思便是有口不能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