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曲……承胤……」有气无力,音量愈来愈小。
「蛐蛐儿?唉!果然是个傻子才唤这种名……」夏拙儿叹了口气,语调里满是浓浓的失望。
她好生遗憾,觉得傻子就算养得身强体健了,但脑筋不灵活,就不好驱使他做些细活了,说不定还成事不足败事有馀呢!
现下,她只感到福伯和自己去救到了他,是件很划不来的赔本生意。
「曲承胤!」
每每与她对话,他就又是一口浊气上涌,他真不知道自己最後是要让她给「气活」还是给「气死」?
「喔!」趁著他张口,她便将一匙药糜填进。
「唔……咳……呕—;—;」
「喂!曲什麽胤的!你怎麽呕出来啦?脏死了!」
夏拙儿完全不反省是因为自己的动作粗鲁,所以曲承胤才会因一时吞咽不及就给全呕出来。
曲承胤又急又气,边呛边咳边暗地里埋怨起夏拙儿。
虽说她每日一定会记得来喂他药糜,但总是既不定时也不定量,动作也丝毫不见体恤病者的温柔,实在教他难以衷心感谢她的救命之恩。
「咳完了没?咳完了就继续吃吧,你早点吃完,我也好早点回房去睡。呵—;—;呼—;—;」话头未了,夏拙儿便强调似的打了个呵欠。
曲承胤大有虎落平阳让犬欺的挫折感,但他仍是忍住气,一口一口地吞下她喂过来的药糜。当务之急,痊愈为要!
她用小木匙刮刮碗底,将最後一口药糜喂进曲承胤的嘴里。
「好了,吃完了,我总算能去睡了,终是秋末了,入了夜,这风凉得讨厌极了。」
知道夜风凉得讨人厌,怎不知泡在水缸里的病人更是冻得可怜呢?
曲承胤暗自觉得处境悲凉,但眼前有件急事有求於夏拙儿,逼得他不得不由喉咙深处硬挤出嗓音—;—;
「姑……姑娘……」
「嗯?还有什麽事?」夏拙儿以指抹去眼角因呵欠而挤出的泪。
脑海突地闪过一个念头,她好笑地胡乱想著:该不会是这傻子药糜吃出了瘾头,想要我再喂他一碗吧?
「请给……给我碗水喝……」曲承胤终於有了开口要求的气力,他早已嘴乾舌燥得不得了,也觉得自己嘴臭得不得了。
「水?喔,好吧。」人之常情,夏拙儿没有异议。
她直起身子,正想转身离开时,又听到了曲承胤粗嘎的嗓音。
「还……还有……」曲承胤不知是气短或是吞吐,一句话老是说不齐全。
「还有?」夏拙儿有点不耐烦了。
「能不能……能不能请你让福伯到这里来一趟?」他没法甩开现下正极度困扰著他的事情。
「福伯?福伯早睡下了。」夏拙儿疑惑著曲承胤的要求,「到底什麽事?同我说也是一样的。」
「我……我……我……」曲承胤皱著脸。
「哎呀,你还我、我、我的,再不快点说,天就要光啦!」
在皎洁的月光下,夏拙儿可以明确地看见曲承胤原本苍黄如腊纸的睑浮起一抹酡红。
又伤又病,瘦得跟个人乾似的病人会脸红?她觉得好生奇怪。
「我……我……我……」出现病体初愈的徵兆,曲承胤应该感到欣喜,但他不想、却又不得不对夏拙儿坦白他的需求。
终於,他嗫嗫嚅嚅地说了—;—;
「我……我想解手……」
×××
夏拙儿踌躇著—;—;
她该去叫醒福伯,好让个睡眼惺忪的老人家来到後院,搀抱一个又病又臭的人走去茅房、再走回後院,然後再回被窝里继续被打断的睡梦?
还是由她一个刚洗完澡香喷喷的大姑娘,弄脏乾乾净净的衣裳,搀扶著这个又病又臭的男人去上茅房,然後再搀扶他回後院?
现下,她倒觉得自己的处境比缸里的男人还可怜。
「唉!」
她叹了口气,左思右想,都狠不下心去扰了福伯的清梦。
所以空碗往地上一搁,双腕袖口一卷,她便探进缸里,往曲承胤的腋窝伸出手去。
「你……怎麽变重了?」任凭夏拙儿怎麽使劲,就是没法子将曲承胤自大水缸中提抱出来。
她因使尽气力而涨得满脸通红,喘气地收回双臂,无可奈何地说:「我看,你……你要真禁不住了,就……就撒在缸里吧!」
曲承胤瞪大眼,难堪得说不出话来。
「好吗?」夏拙儿询问著。
曲承胤不再是几日前那般半死不活、毫无意识的病夫,这时的他已寻回了清明的神智,「不……」
「哎呀,没想到才几天,你就长了肉变重了,我根本抱不动你,那怎麽办嘛!」夏拙儿顿顿脚,困扰著。
若说夏拙儿急,曲承胤当然更急,他已经感到下腹阵阵抽痛,大有溃堤的可怕预感。
「很急了?真的不能再忍了?」她其实是想问他,能不能等到天亮,等到福伯起床?
「嗯……不能……」
曲承胤的脸开始发白、发青、发紫。
「唉!好吧。」夏拙儿像是下了什麽极大的决定,「你可得记著了,这又是一桩你要以工来抵的事了喔!」
她说著,便转身走进曲承胤看不分明的黑暗一角。
被留下的曲承胤有点心慌,难不成这姑娘是个蛇蝎美人,就这麽狠心地丢下他不管,迳自回房里去睡了?
真要他撒在缸里,然後让他继续泡在这他撒过屎尿的秽水里……
曲承胤实在是愈想愈心寒。
当夏拙儿再出现在曲承胤眼前时,她的双手抱著一块看似压在酱菜缸上的大石头。
「福怕这会儿又要嚷嚷著破财心疼了!」
憋住气,她奋力一击。
「匡锵!」
水缸崩裂了一角。
黑暗中突来的声响,将曲承胤吓得差点忘记他正在强力忍住的事情。
「咦?竟然没破……」
她再自地上抱起大石头,继续使劲地甩向水缸。
「匡锵!」
水缸破裂,瓦片四散。
×××
半背半拖地,夏拙儿总算将原本在水缸里泡得一身湿的曲承胤带到茅厕外。
「呼呼呼—;—;」
她气喘得暂时说不出话来。
曲承胤知道自己该感激夏拙儿为自己这麽样出力,可是额头及身上被水缸碎片割裂,正汨汨冒出血丝,又让他不知道该从何感激起。
「呼—;—;你自己进去吧!」夏拙儿一手扛著曲承胤,让他抵著茅房门框,一手推开茅房的门。
「我……」曲承胤为难地吞吐著,「我站不住……」
「哈?站不住?双手撑著墙也不行吗?」
「嗯……」
夏拙儿觉得自已就快傻眼了,「你该不会是要我和你一起进茅厕吧?」
曲承胤的不出声回答,就等於是回答了她。
「我……你……哎呀!」
夏拙儿牙一咬,本著送佛送上天的伟大情操,便扶著有气无力的曲承胤慢慢地走进茅房。
×××
「喂!你快点啦!」
茅厕里一片静悄悄。
「脚别踩空了,掉进粪坑里,这回我可是真的不管你了,你得自个儿在坑里等天亮、等福伯来救你!」
茅厕里又是一片死寂。
「怎麽不解?」她没听到哗啦哗啦的水落声。
「我……我的手指不听使唤……」曲承胤真想乾脆死了算了。
「啊?什麽意思?」
他没回话。
「不要!我不要!」他的沉默让她知道他在为难些什麽了。
唉!他也开不了口求她。
「呜……我好想哭……」
呜……他也想哭。
「呜……你别乱动……呜……」她空出一只手摸索著他的裤头。
他不敢动,也不能动。
「这样可以了吗?」
天啊!
好像摸到什麽不该摸的束西了!
山林里住了些时日,看多了猪狗牲畜,她多少晓得了公母的差异在何处。她欲哭无泪地将他破破烂烂的湿裤子继续往下扯一些。
「嗯……」这辈子他从来没有这样难堪过。
「求求你,快些……」她知道她就快发疯了。
曲承胤的内心与肉体之间一阵痛苦挣扎,终是抵挡不了生理的需求—;—;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
×××
「福伯、福伯!您醒一醒!」夏拙儿边拍著福伯的房门,边喊他起来,一声急过一声,「福伯!福伯!」
她觉得福伯真的是老了—;—;
在後院击破水缸的声音没将他老人家吵醒,那也就算了,现在她都快将门板拍出个大窟窿了,竟然也吵不醒他,这实在就有点离谱。
夏拙儿抬头看看天上月亮悬挂的位责,估计离天亮还有好长一段时间,想来福伯是非得听到鸡鸣才会醒来了,这让她想去鸡舍里抓只公鸡到福伯房门前,掐住公鸡的脖子要它大叫几声……
她将耳朵贴在福伯的房门板上,仔仔细细地听著,希望能听见福伯下床走动的声音,但是除了远处山头传来鹧鸪的咕噜叫声,她什麽也听不到。
×××
夏拙儿认命地走回茅厕,看著倚卧在茅房墙边的曲承胤,心中怨气四起,忍不住地叨念起来—;—;
「曲什麽胤的,你真是个讨厌鬼,要死也不死透,要活也不活得乾脆,老是给我找麻烦,让我拖你上茅房,还让我……还让我……」摸到你的那个脏东西!
她心虚地暗自庆幸没人瞧见方才的情景,否则她不是得投环上吊以示清白,就是得为了清白莫可奈何的嫁给眼前瘦骨嶙峋的男人。
哎呀!
她真是想把自己的手给剁掉!
曲承胤不怪她的不停抱怨,毕竟要个大姑娘帮忙他做那种事,实在是太为难人了。他如果能自在地牵动脸上肌肉,一定会露出一抹苦不堪言的笑—;—;健康的身体果真比任何事都来得重要!
他看著她怨气冲天的走近他,尚不了解她的意图时,就让她抓住双腕往後院方向拖行而去。
「我已经没力气再扶著你走回後院了,就算你罗唆也没用。」夏拙儿嘴里叨叨念念著,纵然心不甘情不愿,但手里的动作仍是没停。
事实上,曲承胤也没有罗唆的气力—;—;虽然他的背部及臀腿被地上的小石子磨得痛极了。
夏拙儿将曲承胤拉到水井旁,气喘吁吁地拿著系绳索的木桶打水,她觉得自己今晚一定已经流掉了好几斤的汗。「你休想我给你烧热水,有井水洗身体就该笑著谢天了!」
曲承胤这时才明白原来夏拙儿是想帮他净身。
她先用冰凉的井水冲去他身子正面的污泥,然後才蹲下将他像煎鱼般翻过身,再以另一桶水冲洗他的背。
他已冷得麻木!
趴在地面上的曲承胤先是听见夏拙儿离开水井边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又听见她走近的脚步声,她今晚一切的行为举动他很难掌握得住。
夏拙儿在曲承胤身旁蹲下,奋力将他的身子扶坐起靠在井边。
她的小手在他身上忙碌著。
「姑……娘……你……」曲承胤恍恍惚惚地感觉到,她正在拉扯他上身的破烂衣裳,他恢复了神智,也恢复了腼腆的能力。
「这现下也避不得嫌了,我给你换上福伯的乾衣裳,这又是一件你要做工抵的活儿,记著了喔!」
夏拙儿拿著条乾布草率地将曲承胤的身子抹拭之後,便动手给他套上衣裳,摆布他的动作就像是摆布著一只巨大布娃娃。
她看看手上的长裤,踌躇了片刻。
「哎呀!你还是趴著好了!」说著,她就将他面朝下的推倒,粗鲁得就像她从来就不知道「体贴」是怎麽一回事。
「咻—;—;」
曲承胤感到臀部及双腿上被夜风不停地吹拂著,伴随著阵阵凉意的是他无穷尽的困窘。
「真难穿……」夏拙儿冒著汗,辛苦地工作。
在不得不将他翻过身才好把裤子全穿上前,她连忙闭上双眼。「你别乱动喔,我可不想又摸到你的……」脏东西!
曲承胤只知道,在今晚他已经将一生中最困窘的经历全度过了。
「呼—;—;好了、好了,总算好了!」
她睁眼替他系好衣带、裤带,再将手臂伸过他的腋窝,扶著他颤巍巍地站起。「我扶你到屋子里去,你的身子上的大窟窿、长疤疮的,得给你糊点药泥扎起来,这又是一件该抵的活儿,你要记得喔!」
她时刻不忘提醒他所欠下的工债。
×××
清晨,大公鸡一啼,福伯便醒了。
当他走到後院的水井边想打水梳洗,看见碎裂一地的水缸瓦片,却没看见缸里原先泡著的人时,著实吃了一大惊。
「人呢?!该不会姑娘嫌麻烦,终是忍不住下了毒手宰掉,然後趁夜拖去丢进山沟里了吧?」福伯心慌慌的不住嚷嚷著。
他连忙四下寻找著蛛丝马迹。
「福伯早。」
夏拙儿一手掩口打了个呵欠,一手持著脸盆、面巾也走到水井处。
「姑娘……那……那个曲小子呢?」福伯不晓得该先心疼五个钱,还是先讶异夏拙儿的心狠手辣。
「在堆杂物的那个空房里,应该还在睡吧?反正他除了睡,也还不能做些什麽活儿。」
夏拙儿又打了个呵欠,因为她实在是还没睡够。
洗过脸,她可得先到鸡舍去检视母鸡今天下了几个蛋,也赶紧都捡拾起来,免得全教母鸡窝著孵了,那今天可就没蛋上饭桌。每天早晨该做的事还是得做,否则吃饭会成问题。
「姑娘,那这只缸怎麽破了?」一只缸也得好几个钱哪!福伯瞪著破缸残片,胸口犯起一阵绞痛。
「喔,说来话长,福伯,您让我先洗把脸清醒、清醒,我再同您说。」夏拙儿将井桶掷进井水里。
第三章
过了秋、入了冬—;—;
「曲小子,你今天瞧起来精神多了,再过两天,说不定就能跑能跳了哩!」
福伯替曲承胤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子抹上药泥,只是他纳闷著曲承胤的小伤口怎麽愈来愈多?他猜测著曲承胤的脑子是不是也撞坏了?否则怎麽会没事就爱在身上弄几个新伤口?
福伯从未怀疑到夏拙儿的头上去,所以也不清楚她对曲承胤的粗手粗脚所造成的伤害有多麽惊人。
「不过,你这前胸後背上的窟窿、长疤疮,可就得再过阵子才能好得全了,看来俱是见骨的刀伤哪,该不会有仇家追著你屁股後头来吧?」福伯为时已晚的担心起买了曲承胤回来,或许会惹来後患。
「没人会来这儿寻仇,福伯,您别担心。」仇,他会去寻,不是别人来寻。曲承胤安抚著老人家。
他垂下眼睑,克制著情绪的波动。
「你的眼圈、唇色,还有指甲全都泛黑,瞎子也知道你是中了毒,还说没人寻仇?」福伯人老心不老,一脸心知肚明的精明样。
曲承胤只是不语地苦笑著。
肚子一刀、背部一刀是流著同一父亲的血的弟弟捅的;身子里的毒是养大自己的二娘下的,他现下还能笑,已是非常人的表现。
「你这大大小小的伤,该不会是滚下山崖得来的吧?然後在半死不活的时候,让路过的人贩子给带走?」福伯铁口直断。
曲承胤这就不得不佩服福伯了,只好含笑地对他微微点头。
福伯赏了曲承胤一个大大的白眼,「这不是毁家减族的深仇大恨,谁干得下手?还说没人寻仇?」
因为他阻挡了二娘望子成龙的愿望?因为他妨碍了弟弟主事当家的愿望?因为他阻扰了未婚妻嫁得心上人的愿望?
是呀,养大自己的二娘、血亲的弟弟、自幼订亲的未婚妻,为什麽对他都有非置他於死地的深仇大恨?曲承胤想了很久、很久,仍然没法理解。
而福伯心里盘算的是:他是不是应该同意夏拙儿的想法,等曲承胤复元後将屋子里里外外该修的修、该补的补,该干的苦活全做完,就让他恢复自由身离去,省得还有後患?
但福伯左想右想,仍是贪小便宜的觉得不够划算……
「福伯,敢问您和另一位姑娘是……」
姑且抛去偿工为奴的身分,救命大恩不能不记挂,曲承胤向福伯探听著主子的身分,而且他对那位行事大剌剌的姑娘著实好奇得紧。
「姑娘是福伯家老爷临终时托付福伯照料的,夫人死得早,老爷又成天忙著自个儿的事情,早早就听媒人婆的话,将姑娘许了人家……」福伯眼神迷蒙,开始遥想起在夏家旧宅中的往事。
原来已经许了人了……
曲承胤不懂心中那股遗憾从何而来。
「但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