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迪自传体小说轮椅上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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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海迪自传体小说轮椅上的梦- 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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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吓得往后一缩,惊恐地喊着,快把它扔了!

小飘一惊,慌忙把手抽回去,那本书嘭的一声落在地上了。她低着头站在窗外,抽搭着哭了起来,那瘦小的肩膀一耸一耸的,十分伤心的样子。

小飘,你干吗哭啊……我吓慌了,不知道她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

小飘抬起包着破布条的手,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抽抽搭搭地说,姐姐,人家都说你要当医生哩。俺寻思找你给俺治治病,可你也嫌俺……

我赶忙说,小飘,你别哭,我不是嫌你,我是,是……

姐姐,俺不怪你,谁让俺得了这病哩?小飘说,人家见了俺都躲着走,俺上地里干活儿,那些小小子就拿土坷垃扔俺,俺到河里洗衣裳,他们就说俺把水弄脏了……俺爹带俺四处看了好几回,可就是治不好,俺家穷,俺瞧病的钱是俺爹帮人家盖房子攒的,那回俺爹从高处摔下来,腰疼得直不起来还去干活儿哩……

我同情地看着这个看不见模样的女孩子,她的心里埋藏着这么多委屈,她又是这么懂事。我好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痛了,刚要说什么,小飘抬起头来,姐姐,俺走,往后俺……俺再也不来了……说着,她转回身,用两只包着布条的手擦着眼睛,离开了窗口。

我猛地趴在窗口叫着,小飘,小飘……

她没有回来。

我又扯着嗓子没命似的叫着,小飘,小飘……

小飘回来,离着窗口远远地站住了,她问,姐姐,你又叫俺做啥哩?

我说,小飘,你帮我把那本书捡起来,把它给我。

小飘听了,抬起眼睛迟疑地看看我,捡起那本书,拍拍土,默默地放在我的窗台上。

我说,小飘,你等着,等我看完这本书,还有屋里这些书,我就能给你治病了。

小飘来到窗前,问我,姐姐,你说的话当真不?

我郑重地点点头,把手伸向窗口,想握住她的手。

不,不……小飘却往后退缩着说,俺这疮谁粘着就……

我说,小飘,我不怕,当医生不能怕病人,不能怕传染……

小飘还有点儿犹豫,她说,姐姐,那你把窗户关上,行不?

为什么?我诧异地问。

你……你就隔着玻璃摸摸俺的手吧。

那只缠满了破布条的手贴在了玻璃上,那对在破围巾缝隙里露出来的眼睛望着我,我也把手贴在玻璃上,我们的泪水一起流下来……

小飘有时偷偷藏在我的窗外看我读书。在默默的期待中,她保持着长久的耐心。有时候,当我从书上抬起疲倦的眼睛,就会看见一束清新的小野花放在窗台上。偶尔,我会听见一个女孩儿轻轻哼唱一个小调,那小调很好听,可有点儿凄凉。我循着声音向外望去,却看不见小飘的身影,那小调常使我产生一个愿望,我很想看看那包在破围巾里的是怎样一个女孩儿。有几次,当收工的人们咋咋呼呼朝我的窗口走来,我就听见一阵急促而慌乱的奔逃声,我猜那是小飘跑了。

当我翻书翻走了一个又一个白天和黑夜,人体的各种结构在我的脑海里逐渐清晰起来,各种疾病的发病机制,症状和治疗也逐渐明晰起来时,我决定给小飘治病了。早晨,五星小金来和三梆子刚来找我,我就急不可耐地让他们去找小飘。五星、三梆子快去,你们告诉小飘,我要给她治病。小金来奇怪地看着我,也想知道我说什么。我比画着告诉他,我、要、给、小、飘、治、病!小金来眼睛一亮,高兴地啊呗啊呗地叫着第一个跑出门去。五星拉起三梆子转身要跑,三梆子却站在原地不动,他说,五星,要去,你去,反正俺不去。

三梆子,你干吗不去啊?我问。

他小声嘟哝着,那妮子,一脸烂疮……

我瞪了三梆子一眼,大声说,五星,三梆子不去,你去,告诉小飘,我要给她治病。还告诉她,要是病好了,让她一辈子别搭理三梆子!

五星说了声,姐姐你等着,就跑出门去。三梆子的脸涨得通红,像红皮儿地瓜,见我生气了,五星也跑了,他连忙说,姐姐,俺不是不去,人家都说她那疮……见我不理他,慌忙改了口,说,俺这就去还不行吗?我还是不理他,三梆子就嬉皮笑脸地说,姐姐,俺这就去,俺和五星小金来编个花轿把小飘抬来还不中啊?

我忍不住笑了,我骂三梆子,滚你的,谁要你娶新媳妇啦?

三梆子咧开瓢嘴嘻嘻笑着一步蹿出门,去追五星和小金来了。

我拉开抽屉,找出一堆药瓶,有酒精,有抗菌素,还有药棉,绷带,胶布,我把给自己治疗褥疮的药全都找出来了。我想象着操作步骤:先解开小飘的围巾,揭去脸上那些肮脏的破布条,揭不掉的地方,就用药棉蘸着清水润湿,慢慢揭下来,然后为她清洗疮面,剪除掉脓痂,敷上消炎粉,再用绷带为她包扎起来……

过了好半天,五星他们还没回来,我想,也许他们到地里去找小飘了,人们都说小飘很勤利,整天帮她爹干活儿。我趴在桌上,在冥想中,我看见小飘好了,脸上的皮肤细腻平滑,那对乌亮的眼睛盈满喜悦,她的乌黑的头发梳成了两根光油油的小辫儿,还剪了一排齐眉穗儿,哦,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多么清秀美丽的女孩儿啊……我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不觉笑了。

在地里干活儿的人们停下来歇息了,犁地的老牛站在田埂旁慢慢地吃草。都半晌了,五星他们还没回来,他们去哪儿了?去别处玩儿了?不,五星和小金来不像三梆子,我要他们去找小飘,他们一定会去的,特别是小金来,他从不许三梆子拿土坷垃扔小飘,有一次,他见三梆子朝小飘扔坷垃,就和三梆子打起来。还有五星,他早就不欺负小飘了,有时见到别的孩子欺负小飘,他还打抱不平。五星说他现在要当个好班长,长大了像他爹一样当个好队长。可他们去哪儿了?为什么还不回来啊?

五星小金来和三梆子回来了,他们像做了坏事一样,是悄悄地溜进门来的,一个个还耷拉着脑袋。小飘没来。小飘呢?我奇怪地问,小飘怎么没来?

五星和三梆子都不说话,也不看我。小金来也不啊呗啊呗地比画了。他们并排站在门边,那样子就像一群败下阵的小公鸡。哎,你们干什么去啦?我又问,你们怎么没叫她来?五星,三梆子,你们去小飘家了吗?

去了……三梆子鼻子囔囔地说,声音像蚊子嗡嗡叫。

那你们为什么不叫她一起来呀?

五星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小金来看看我,长长的睫毛扑闪着,啊呗……他刚比画了一下,又把手放下,只是轻轻地摇头。

我急了,你们……五星,你们到底去哪儿了?为什么不说话?

五星慢慢抬起头望着我,小声说,姐姐,俺说了,你……你可别难受啊……

我忽然觉得身边仿佛掠过一阵凉风,不由微微抖了一下,小飘怎么啦?我想问,可又不敢问,只在心里问自己,她会怎么样?她的病不会有危险吧?我这才想起,我的小窗外好多天没有小野花了,我已经好多天没听见小飘哼唱的小调了……小飘怎么了?我颤颤地问。

五星说,姐姐,小飘她爹带着她走啦……

啊?走了?我震惊地看着五星。

三梆子走到我桌前也小声说,姐姐,小飘真走哩……

我问,他们去哪儿了?什么时候走的?

五星说,人家说,她爹今儿里一大早就带她走了,往村东头走了……

村东头?

三梆子说,俺们几个到村东头一打听,人家说,小飘她爹领她沿着大河往东走了,俺们追了老远也没见影,就……就回来了。

小金来这时也来到我面前,比画着,俺娘说,大河老长老长的,走不到头,要是走到尽头,就看见太阳了。

我说不出自己的失望,说不出心里的难过,小飘,我多想看看你的模样啊……忽然我觉得一股怒气冲上来,我骂三梆子,我指着他,一连串地骂他,三梆子,你混蛋,你混蛋,都怪你……你整天欺负人家小飘,人家能不走吗?我伤心地哭起来。五星呆立着不说话,小金来不停地忽闪着大眼睛看看我,又看看三梆子,他攥紧拳头,好像随时要揍三梆子。三梆子的脸通红,耳朵也通红,脑袋都快耷拉到胸口了,憋了半天他才小声说,俺……俺咋知道她爹带她走哩,要是知道这样……俺咋能……

我抽泣着,我再也见不到小飘了。

小金来拉起我的手,会说话的眼睛看着我,好像在说,姐姐,别哭了……

我比画着告诉他,这些天,我看书,很少给你说话,我就想快点给小飘治好病,可是她走了,我不看书了,不想当医生了……

小金来着急地指指自己的耳朵和嘴,啊呗啊呗地叫着,又拍拍我桌上的书,那神情分明在说,姐姐,俺还等着你给俺治病哩……

傍晚,五星小金来和三梆子推我来到金线河的大堤上。夕阳正在落下去,河面上洒下无数细细碎碎的光点,金晃晃的刺着我的眼睛。我向河东头望去,那里是一片黯淡的青灰,蜿蜒的河消失在远方。我仿佛看见小飘的爹领着她朝那里走去,晚风吹拂着他们,吹拂着小飘的破围巾,还有她手上那些褴褛的布条。

五星三梆子谁都没有说话,小金来也久久地沉默着,他们也许都像我一样,盼望小飘有一天从大河的尽头回来……
 
第二十二节
 

72 
我天天盼望邮递员的到来,我急于把给黎江的信寄出去,我想让他也分享我的快乐。可是我等了好几天邮递员也没来。在田野里,我一次次向天空望去,我想看见一只鸽子,会送信的鸽子。我想象着,把这封信系在鸽子腿上,把它抛向空中,鸽子带着我的信飞进白云里,等它再落下时,就是黎江的军马场了。它也许会落在黎江的肩头,它咕咕地叫着,告诉黎江,这是陶庄的来信……我为自己的想象笑了,笑自己编了一个童话。我继续等邮递员,等待他那辆绿色的自行车发出叮叮的铃声。天下雨,道路很泥泞,我有些丧气,雨天邮递员不会来。人总是这样,越想快点实现一个愿望,就越实现不了。我早就把给黎江的信粘好了,邮票也贴好了,可我的信却寄不出去。在等待中,我甚至都忘了自己写的什么,黎江读了我的信会怎样呢?一次次拿着封了口的信,我终于忍不住撕开了,我想知道自己的秘密,我希望自己有秘密。那是在夜晚,在小油灯下,我把信拆开了,哦,这是我的秘密呀。黎江会怎么读这封信呢?我把信展开,想象着自己是黎江,他也许坐在草地上读信,也可能是骑在马背上,嗯,方丹的字写得比以前漂亮了,我装作黎江悄声地说,黎江真的会夸奖我吗?我笑了,又读自己的信:

黎江,我学会针灸了,我的腿上已经扎了好多针眼儿,我每天都练习进针,捻针,起针,反反复复地练着。前几天,我腿上有一个针眼儿感染了,因为腿没有知觉,针眼儿周围红肿起来,我才发现,可已经晚了,我发了几天烧。从县里请来医生打了针才控制住感染。医生说这很危险,处理不好就会得败血症。妈妈很生气,总是不停地埋怨我,可她不知道我急于做一名医生的心情……

黎江,我快忙得分不出白天黑夜了,可是我很快乐。在这封信里,我要给你讲一件有趣的事,有一天,五星小金来和三梆子来找我,我发现他们一进门都猛地呆住了。我像往常一样招呼他们,三梆子向后退了两步。五星和小金来也不敢往前走,小金来甚至抓住了五星的手,跟在他腿边的大白狗也蹬直了四条腿,两眼警觉地盯着我,嗓子里发出呜呜的吼声。你们怎么啦?我问他们。五星他们不说话,差点退出屋门外去。我正奇怪,杜翰明从我的小窗口探进头来。看见我,他也猛地一愣,接着他笑了,指指我的脸问,方丹,你怎么变成印第安人了?我连忙对着镜子一照,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原来,为了记往针灸穴位和经络,我用蓝墨水和红墨水在脸上画了一些点和线。红蓝斑点和条纹把我的脸变成了一张吓人的面具。我一笑,那些红蓝道道就更吓人了。我哈哈大笑起来。五星三梆子和小金来回过神儿来,也忍不住叽叽嘎嘎地笑起来。我们突然爆发的笑声,惊得窗外枣树上的鸟儿扑棱着翅膀,尖叫着飞走了……

黎江,我学会了针灸,就连我自己也不能不感叹小小银针的威力,我已经给很多人治好了病。也许你不相信,或者你会担心,你会问我,方丹你能行吗?其实我心里也很不踏实呢。你知道,开始的时候,我对自己信不过,对每一个病人都要反反复复问半天,第一次给病人针灸时,我的手直发抖。黎江,我怎么给你形容呢?那一瞬间,我的心悬得老高,真怕一针下去,病人会出现意料不到的反应,我想我会用双手捂住眼睛,什么都不看都不想了。其实,病人只是牙疼,而且一针下去,他竟笑了,他说,嘿,不疼啦,一点儿也不疼啦。开始我还半信半疑,总觉得他是在哄我,这银针会有这么灵吗?他越笑我就越不信,因为这第一个让我大胆给他针灸的是陶成大叔,他以他的信任鼓起了我的勇气。不过,陶成大叔的牙疼真好了,黎江,你看,我腿上的感染值得吧?

我被自己的信吸引着,仿佛在读一个别人的故事。

黎江,从那以后不久,我的病人多起来了,人们有个头疼脑热,腰酸腿疼都来找我。尽管维嘉给我寄来很多医学书,可病人并不都是按书本上写的那样去生病的。从我第一次拿起银针,小金来那双晶亮的眼睛就盯着我的手骨碌碌直转,每当一个病人带着满意的微笑离开,小金来总要歪着脑袋冥想半天。有一天,他突然拽着我的手,指指他的耳朵,又指指张开的嘴,我却不懂他要说什么,急得他又皱眉头又跺脚,小金来又伸过脑袋,拿起银针,那双纯洁的眼睛里满舍着信赖和渴望。为了小金来的眼睛里那焦急的神情,我翻书翻走了多少个黑夜,练针扎了多少穴位啊。

又有人找上门来了,是刘锁。黎江,你从我过去的信中也许已经认识了三梆子的姐姐素英,她是个心地善良、恬静秀美的姑娘,前不久,在地里干活儿淋了雨,回到家两腿突然瘫痪了,那几天村里的人说什么的都有。素英和刘锁是村里第一对自由恋爱的人,自从他们订了婚,村里有的青年也希望自己能像他们一样自由恋爱。可素英偏偏病倒了,两腿痛得一动也不能动了。那些天有人就说,这下刘锁和素英准得散伙。刘锁套上小驴车把素英拉到县医院,医生说,素英得了严重的风湿病,治不好也许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那天刘锁急火火地来找我,他说,方丹,你给素英扎扎针吧。俺娘这些天整天嚷嚷着要我退婚,你说我咋能这时候黑良心哩?他说,这辈子我是铁了心,素英病成啥样我也不嫌弃。我被刘锁滚烫的心感动着,可我却不能对一点儿把握没有的事轻易许诺。黎江,你看,我只能翻开书,一遍遍地学习。

那天我去看素英,她把炕头收拾得很整洁,一床素花的被子把她围在当中,被子上一双灵巧的手正飞快地掐着麦秸辫儿。看见三梆子推我进门,她的眼睛一亮,又露出带着一丝愁苦的笑容。我靠在炕边给她看病,素英掀掉盖在腿上的被子,撸起裤腿,我看见了多么熟悉的伤痕啊,红一道,紫一道,那时,我也气恼得一次次抓破过双腿,没有谁比我更知道这些伤痕的疼痛了……我对素英说,以后不许这样了。素英哭了,三梆子也哭了。素英对我说,方丹,你给我扎针吧,治好了,我和刘锁一块儿带着三梆子,治不好,我就把我攒下的嫁妆送给他,让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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