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迪自传体小说轮椅上的梦- 第4部分

和平说，真的，方丹，现在很多病都能治好……

谭静说，你们都别说这些了，维娜，和平，你就不会说点儿别的吗？

对了，方丹。维娜突然说，想起来了，我哥哥说过，将来医学发达了，所有的病都能治好，就连谁不小心掉了脑袋，都能换一个呢。

女孩子们笑了。

谭静说，维娜，你哥哥真会吹牛，世界上哪有这样的事啊？

不是吹牛！维娜着急地分辩说，这是我哥哥在一本书里看到的。

真有这样的书吗？方丹抬起眼睛，好奇而又满怀希望地问。

维娜歪着头想了想，十分肯定地说，有，方丹，我一定找来给你看看。

9

我还没有见过维嘉就很羡慕他了，维娜每次说起她的哥哥都显出骄傲的砷情。维嘉上小学的时候，曾作为小学生代表访问过苏联，去过克里姆林宫，去过红场，还瞻仰过列宁墓。这是维嘉永远说不完的话题。读中学后，他的俄语课一直学得特别好。让维娜骄傲的还有维嘉那种仿佛永远不知疲倦的精神头儿，他对什么事都充满了热情和想象力。我很想马上就见到维嘉，我想让他给我找来那本能换脑袋的书，可维娜说维嘉他们班下乡帮农民干活去了，过几天才能回来。

维娜怕我着急，每天都给我送来一摞她从维嘉的书堆里翻出来的书，我把那些书翻来找去，就想找到能换脑袋的书，可维嘉的书很多是诗集和小说。维娜又找来一些她爸爸的书，那都是和人有关系的书，比如《人是机器》、《人和国家》、《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等等，维娜说，凡是写到人的书她都找来了，可我觉得读这些书很难，我也没能在那些书里找到换脑袋的事。我有些失望了，维娜说，方丹，别灰心，我家里还有很多书，我们还可以再找，而且，维嘉就要回来了……

那天下午，楼上忽然传来一阵吵嚷声。我听见有人顺着楼梯咚咚咚地直冲下来，还听到维娜笑着，又发出尖叫，有个男孩子大声叫着，维娜，你给我站住。维娜发出更尖锐的叫声，从楼上冲下来。我正奇怪，屋门嗵的一声被撞开了。维娜像一股急风似的猛冲进来，她双手托着一大摞书，那些书摞得很高，最上面的一本正好抵着她的下巴颌。

维娜，你干吗？我问。

嘘——，维娜慌忙发出一声警告，顾不得说话，倏地一闪身，像条鱼似的溜到门后藏起来。

这时，楼上的脚步声已经追下来，男孩子的声音急切地喊着，维娜！维娜！脚步在楼梯口停了一下，向这边走过来。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出现在门口，他高高的个子，穿一件深蓝色的灯芯绒外套。他多么有趣啊！这是我第一眼看见他时发出的感慨。我新奇地盯着他，高高的鼻梁，尖尖的下巴，眨着一双炯炯有神的褐色眼睛，他的头发也是褐色的，并且毛蓬蓬地有点儿卷曲……这时就听见他问，喂，维娜是不是跑到这儿来了？

我迟疑着不知该不该告诉他，看看躲在门后的维娜，她正在冲我挤眼睛，我连忙摇摇头，吞吞吐吐地说，没……没有……

没有？他不相信地往前迈了一步，目光狡黠地盯着我的眼睛，真的没有吗？我明明听见她朝这儿跑了，我敢肯定她进了这间屋子。

我又看看维娜，怎么办？我用自己的眼睛跟她说话。

维娜很快地摇摇头，这下，那一大摞书猛地从她胸前倒下来，哗啦一声全撒在地上，最上面的那本一直跌到了屋子中央。维娜吓得大声尖叫着，转身就逃，却被拦在门口的少年敏捷地一把抓住了。好啊，这下你可跑不了啦！他气咻咻地叫着，举起了拳头。维娜叫喊着，使劲儿挣脱了他的手，飞快地跑到我床边，躲在我身后，那少年追过来，嘴里不停地嚷着，哈，怪不得我的书少了这么多，我一猜就是你偷走了，没猜错吧？这回我可饶不了你！说着，他又向维娜举起了拳头。

我急忙伸出胳膊护着维娜，着急地说，别，别打维娜……

我就要打，她偷我的书，还把我的书摔得乱七八糟，今天我非得教训教训她，看她以后还敢不敢了。说着，他推开我的胳膊就要去捉维娜，我一把扯住了他的衣袖，回头喊着，维娜，快跑！

维娜灵敏地一闪，转身往外跑，那少年急了，使劲儿一甩胳膊，就在这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像被一阵旋风卷起来似的，轻轻一悠，还没等我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重重地摔在地上。

那少年顿时愣住了，已经跑到门口的维娜也呆呆地站在那里，一脸的惊惶。

屋里一时静极了。过了一会儿，维娜才大叫着扑到我跟前，着急地问，方丹，你摔疼了吧？啊，你的胳膊流血了……都怪我，都怪我哥哥……她怒不可遏地冲到那少年面前，你赔，你赔，都是你的事，都怪你！她握起拳头，拼命捶打他的脊背，他却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任凭鼓槌儿般的拳头落在他身上，刚才的那股威风一下不翼而飞了。直到维娜停住手，他才像猛地醒悟了似的，赶忙过来，弯下腰，把一只手伸给我，脸上充满歉意地说，对不起，你不要紧吧，来，我扶你起来……说着，他拉起我的手。

维娜却猛地推开他，怒气冲冲地对他嚷着，起来？方丹要是能站起来就好了！

他瞪大眼睛看看我，语气担忧地问，你摔坏哪儿了吗？我说不，不是……那你……他显出更不安的样子。维娜说，你知道吗？方丹的腿瘫痪了！一听这话，他像突然被火烫了似的，双手紧紧拧绞在一起，明亮的目光顿时黯淡下来。他弯腰轻轻抱起我，就像托着一件瓷器，小心翼翼地把我放在床上，然后，退了一步，用疑惑的目光看看我垂在床边的双腿。你真的不能走路吗？我是说……你看上去很好……他抓抓毛蓬蓬的头发，又一次说，对不起，我一点儿也不知道……我帮你去找红药水……

我说，我有红药水，只是你别怪维娜，她拿你的书是为了我，我想找那本书……

没等我说完，他猛地转过身去，三把两把收拾起散落在地上的书，拍了拍灰尘，全都堆到我床上。这些书，你看吧。你还想要什么书尽管告诉我。要是你不生我的气，我会亲自给你送来的。他热情爽快地说。

我笑了，我说，刚才……刚才我还以为你们真打架呢。

他眨眨褐色的眼睛，不好意思地做了个鬼脸儿说，这都怪维娜，她拿我的书也不说一声，我马上就要考试了，可是俄语课本不见了，怎么找也找不着，维娜把我的书翻得乱七八糟，我怎么能不着急呢？哈，你看，在这儿。他从书堆里抽出一本《俄语》课本，在维娜眼前晃晃，维娜脸一红，偷偷笑着把脸扭到一边去了。他友爱地向我伸出右手说，好吧，我们就算认识了。我叫维嘉，今后，我们就是朋友了。我握住他的手。

维嘉看看我的四周，我的桌上和床上除了书本，就是一盒蜡笔。维嘉问，你平时就自己学习吗？

我点点头。

这也是自己学吗？他翻开一本代数。

我说，是，我只能自己学习。

维嘉说，我不怎么喜欢代数，在学校这门功课最差……

我说，可我喜欢，我喜欢解题，有时候一道题做好多遍，等做对了，才发现不知不觉过了好长时间，那会儿我忘了自己，忘了所有的烦恼，也忘了自己是一个人在家，我总觉得奇怪，数学会有那么多的变化，想办法学会就是我的快乐，学不会的时候我就……

维嘉问，方丹，我能帮你做什么呢？

我说，维嘉，我已经看了你的好几本书了。

维嘉忽然说，方丹，你等着。说完就跑上楼去。

维娜一边帮我往摔破的胳膊上涂着红药水，一边说，维嘉真的吓坏了，我们要让他赔。我忍不住笑了。维娜又说，方丹，我哥哥其实很好，就是有时候爱和我吵架，啊，不，也许是我愿意跟他吵架，你知道，人家说哥哥和妹妹总爱打架，姐姐和妹妹就不打架，不过，我还是愿意有哥哥。告诉你一个秘密，要是有哥哥，他不怕你跟他打架，就怕你给他耍赖，有时候维嘉越让我做的事，我就越不做，气得他怪叫，又不敢打我……维娜说着自己忍不住笑了。

我说，你有哥哥多好啊，可我没有……

维娜一边收好红药水和棉棒，一边说，方丹，今后让维嘉也当你的哥哥吧。

维嘉回来了，他两手搬着一个方方的木盒子，木盒上摞着几本书。维嘉把木盒放在桌上，先把书给我，他说，方丹，这是我喜欢的几本福尔摩斯探案故事，你保证也喜欢……维娜抢过来说，方丹，维嘉会讲很多福尔摩斯的故事，什么血字啊，巴斯克维尔猎犬啊……可是，不能让他晚上讲，你会吓得睡不着。

真的？我很想立刻就让维嘉讲一个吓人的故事。

维嘉却打开了木盒子，原来这是一架老式的手摇留声机。他把一张乌黑光亮的唱片放在转盘上，摇着手柄上紧了发条，又把唱针放在唱片的边缘，唱片转动起来，发出沙沙的声音，唱针顺着波纹缓缓地一圈圈向唱片的中心转去，一首又一首好听的歌在屋里回响起来。维嘉说，以后他会经常让我听他的留声机，还说，他会给我找来那本关于换脑袋的书。
　
第三节
　

10　
春天的夜晚带着温馨的梦悄悄潜入每一个窗口，一抹淡而柔和的月光透过薄薄的窗帘照进屋里，在窗前的地上投下一片朦胧的宁静。远处，不知谁家的挂钟当当地敲着子夜，那钟声带着轻微的震颤荡漾开来，像水中的涟漪，一圈圈儿扩散着，缓缓消失。

在这片朦胧中，黎江瞪着发光的眼睛，丝毫没有睡意。今天公布的综合测验成绩表上，他又是名列第一。今年是黎江最重要的一年，即将面临高考，他希望自己也能像哥哥那样，不久的将来，胸前也戴上让他羡慕已久的大学校徽。现在距离高考只有几个月的时间了，自己必须加倍努力地学习。黎江想着，感到又紧张又愉快。

这时，黎江听见躺在他身边的维嘉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黎江心里觉得好笑，这家伙今天怎么了？上俄语课时，黎江就发现维嘉的情绪有点儿异常，他不知为什么显得心神不定。俄语是维嘉学得最好的一门课程，他那准确的发音，抑扬顿挫的语调，漂亮的译文，总是赢得老师的赞赏，女同学的羡慕。可是，今天在课堂上朗读普希金的一首诗，他却结结巴巴让人扫兴。回到座位上，黎江关切地悄声问，喂，怎么搞的？谁知道呢？维嘉自言自语似的，好像无法从一个固定的思绪中挣脱出来。黎江忍不住无声地笑了，一贯神采飞扬的维嘉被什么困住了呢？

黎江太了解维嘉了。从上小学第一天起，他们俩的座位就始终排在一起。跟维嘉在一起总能使人感到单纯的快乐。他精力充沛，整天眨着那对梦幻般的眼睛，一脸无忧无虑的表情。有时候，他会充满激情地朗诵一首诗，让你热血沸腾，有时候心血来潮，他也会做一些事情让人啼笑皆非。有一次学校组织他们去看电影《英雄儿女》，那几天维嘉一直处在一种激昂的情绪之中，他那褐色的眼睛里燃烧着兴奋的光芒。后来的几天，黎江发现维嘉总是在偷偷摸摸地写什么，问他，维嘉就说没写什么，只露出一种初中生般的微笑。其实在黎江眼里维嘉就像一个长不大的少年。那天看着维嘉神秘兮兮的样子，他没有多问，他知道维嘉是个绝对藏不住秘密的人，用不了几天他就会把一切都告诉他。黎江静静地等待着。想到这里，他不由地笑了。那几天，他看见维嘉上课总是坐不安稳，像只热锅上的蚂蚁，一下课就往学校传达室跑，几天过去了，十几天过去了，维嘉还是热情不减地往传达室跑。黎江都为他的执著感动了，这家伙到底等什么啊？黎江第一次忍不住想知道维嘉的秘密。维嘉也终于憋不住了，那天下课，他从传达室回来有点儿垂头丧气。在树下的石凳上坐下，维嘉深深地叹了口气，他告诉黎江，他给《英雄儿女》中王芳的扮演者写了信，寄到了北京八一电影制片厂。他一直在等她的回信。黎江笑了，问他，你在信里说了什么？维嘉的脸红了一下，只说他表示向〃英雄的妹妹〃学习，在祖国需要的时候，他也会双手紧握爆破筒，勇敢无畏地冲入敌群。嗯，英雄的妹妹一定会被你感动。黎江说。他又问维嘉，你还写了什么？别的……没写什么。维嘉有点儿不自然地笑了笑。不用说，黎江的心里也明白了。维嘉继续等待，继续往学校传达室跑……后来黎江都替他失望了，嗨，别傻等了，要有回信早来了。不。维嘉说，说不定她不在家，我的信躺在她的桌上睡大觉呢。黎江气得重重捶了他几拳，这个维嘉，遇到扫兴的事总能找几条歪理来安慰自己。最终，〃英雄的妹妹〃也没有回信。那天维嘉的耐心维持不下去了，他这才告诉黎江，他爱上了〃英雄的妹妹〃，他给她写过十一封信！黎江那会儿很想大笑，可他只微微一笑，他从不会大笑，这让他有点憋闷。维嘉啊，可爱的维嘉！他心里这么想着，拍拍维嘉的肩头，和他一起出了校园……

唉。维嘉又发出一声叹息。

黎江知道维嘉准是又遇到难题了，不然，他是不会跑来跟他挤在一张小床上的。他忍不住问道，嗨，你这家伙怎么啦？又给谁写了信吧？唔，又写了什么？

维嘉没有回答黎江，而是反问他，喂，伙计，你说，有没有这么一本书，谈人类未来的？

你指哪方面？人类的未来？这个题目太笼统了，未来的发展是各个方面的，比如说，人类现在已经进入了太空，将来还可能到其他星球上去……你指的是哪方面呢？黎江一骨碌爬起来，望着维嘉问。

维嘉也爬起来，他在黑暗中看见了黎江眼睛的闪光，他说，嗯……比如说，有人想换一双腿……

为什么？黎江忍不住笑了，他问维嘉，你好端端的换腿干什么？

这你别管，就说有没有这方面的书吧。

黎江认真地想了想，点点头说，当然有。

什么书？

多了，比如《科学家谈二十一世纪》，那里面就是对二十一世纪的展望，到那时候工业农业发展了，科学技术发展了，人类会创造出今天根本无法想象的奇迹，这么说吧，那时候，人们会把很多在今天看来只是幻想的东西变为现实，比如说，医学的发展会治好很多复杂的病，说不定人的器官也可以在必要的时候进行更换，还有……

维嘉没等黎江说完，就兴奋地说，嗨，伙计，那你快点儿给我找来《科学家谈二十一世纪》！

行。黎江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看看维嘉又问，你怎么想起找〃我们爱科学〃的书啦？

我是给一个朋友找的。维嘉说。

一个朋友？黎江心里笑了。

维嘉非常郑重地嘱咐黎江，你明天就找来，下午我要参加诗歌小组的活动，你把书送到我楼下的邻居家。他从桌上拖过书包，掏出个本子，借着月光刷刷地写了方丹的名字，哧地撕下来，递给黎江。

这家伙搞什么鬼啊？黎江见维嘉神神秘秘的样子，又觉得好笑，但他还是郑重地把那张纸条装进了贴胸的衣兜里，又躺下了。

维嘉躺在黎江身边，感到轻松多了。望着月光朦胧的窗口，他心里涌起一些感慨。生活常常向人们敞开一些窗口，自从认识方丹，维嘉那颗一向无忧无虑的心仿佛一下变得沉甸甸的。一想到自己把方丹摔在地上，他就自责得几乎抬不起头来，尽管那不是有意的，可他仍觉得自己伤害了方丹。他想，当他伸手要拉她起来的时候，方丹心里也许很懊恼，他看出她总是竭力掩盖自己的缺陷，不让别人看出她的双腿是瘫痪的……

他想起，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