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迪自传体小说轮椅上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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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海迪自传体小说轮椅上的梦- 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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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咋不愿哩?她们争先恐后地抢着说。

那好,那你们就进来坐下吧。我相信你们的爹娘会让你们来念书的。

女孩子们高兴地使劲儿点着头,一下拥进屋里来,挤在土凳上坐下了。

这时,我看见门口的阳光下还有一个身影,就问,那是谁?为什么不进来?

是小飘。有个小闺女向外看看说。

三梆子一听,就嗷嗷地叫开了,快滚!快滚!

别的孩子也跟着起哄,哇哇乱叫。

我说,三梆子,你们干什么?

三梆子急火火地说,姐姐,上回不是跟你说了,她脏着哩,长了一身癞疮,沾着谁就传谁……

你咋还不走?满屯儿站起来,冲外头叫着,快走!快走!

孩子们全都乱哄哄地嚷着。

大家都不要吵了!我大声止住他们,你们不能欺侮小飘。她也愿意上学,咱们应该让她进来。五星,你是班长,你说呢?

五星点点头,站起来,看看大家,周围没有人再说什么了。他跑到门口,对小飘说,你进来吧。

小飘一点点移进来,她依然把头脸包得只露出一对眼睛。她走进来,却不知该坐在哪里,可怜巴巴地站着,迟疑地望着我。我指指后排的土凳子。她一走过去,坐在那里的小闺女们就都躲到旁边的土凳上去了。她孤零零地一个人坐着,远远地望着我,两汪泪水涌出来,落在她眼前的围巾上。

教室里又恢复了安静,我给孩子们讲起了新的一课。台下又多了一对对渴求知识的眼睛。小闺女们听得很认真,我为她们高兴。在陶庄,女孩子们第一次能和小小子们一起读书了。

每天一放学,孩子们总要推着我出去转转。自从池塘蓄满了水,塘边就变得热闹起来,羊儿时常跑来喝水,鹅鸭也扑进水中梳洗着羽毛,尖嗓子的鸟儿在水边的柳树上嘀哩哩高唱,大嗓门儿的青蛙瞪着圆鼓鼓的眼睛整天咕咕呱呱吵个不停。这里简直变成了小动物的天堂,自然也成了孩子们最爱玩耍的地方。

五星他们把我推到池塘边,三梆子跑去牵来一只长着长犄角的大绵羊,炫耀地说,姐姐,你瞧着,我跟这家伙抵抵,看看谁劲儿大。说着,他放开绳子,双手扳住大绵羊弯弯的长角,双腿使劲儿蹲在地上,嘴里还嘟哝着,你抵,你抵!

大绵羊瞪着铜铃般的眼睛,翻着眼白睃着憋红了脸的三梆子,四蹄有力地挺直了,纹丝不动地站着,好像在嘲笑三梆子不是对手。三梆子使出全身的力气,脸都涨红了。他往前挪着,企图使大绵羊后退。谁知大绵羊猛地一摆头,三梆子收不住脚,咕咚咚往前闯了几步,一下子趴在地上,闹了个嘴啃泥。

哈哈……我们都憋不住大笑起来。

三梆子从地上爬起来,拍拍手不服气地说,喜的啥?它要是不摆头,那角准让俺扳掉了哩!

三梆子,看把你家的屋顶吹漏了不?五星故意笑话他。

五星,你别瞧不起人,我会吹漏了屋顶,那你会啥?三梆子梗着脖子,不服气地跟五星抬杠。

你瞧着。五星在地上拣了个瓦片,哈腰向水面上一抛,噗噗噗,瓦片像扔在一块平镜上,弹跳着飞出去很远,水面上泛起一个个动荡的小圆圈,很快就荡成一片涟漪。

咳,这有啥?三梆子不以为然地撇着瓢嘴,抓起一块土坷垃跑到水边,不甘示弱地弯腰一扔,嘭的一声,塘里泛起一个大大的水花,溅了三梆子一头一脸。他撩起夹袄擦着,不解地望着水面,咦,咋回事儿?

我笑三梆子做什么事都透着憨气。

小金来从不参与他们的争闹,他抱来一只雪白的红顶子大鹅,拉起我的手让我抚摩它光润的鹅毛,大白鹅的羽毛像缎子一样又凉又滑。

哦,多美的五月,多美的黄昏,柔柔的风穿过低垂的柳条,吹皱了平静的水面。夕阳在我们的笑声里变成一个圆圆的火球,把天地间洒满迷蒙的金光。白羊在绿草中漫步,鹅鸭在池水中流连,暮归的鸟儿飞快地掠过树梢,收工的人们说笑着离开田间,黄牛迈着晃悠悠的步子踏上归途。

小金来向远处望着,脸上突然现出喜色,他双手对我比画着,姐姐,咱到场院去看小牛去啵,它又长高哩。我点点头。小金来立刻又迫不及待地对五星和三梆子比画着,走哩,走哩。

五星、小金来和三梆子推我出了村子,在一条土路上拼命狂奔,大白狗撒开四蹄飞快地跑着,远看就像一匹雪白的小马驹。五星一边跑一边高喊,冲啊——三梆子怪叫着:撵兔子去喽!小金来也啊呗啊呗地跟着起哄,平原上回荡着我们的笑声……。

田里的麦子已经长高了,绿色铺满了无边无际的原野,顽皮的风在麦浪中打着滚儿,吹来一阵阵麦花的清香。在田垅和路边,盛开着一些细碎的小野花,星星散散点缀在绿色之中。一只绿色的蚂蚱从远处飞来,一头撞在三梆子光光的肚皮上。三梆子哎哟一声吓了一跳,停下车,五星扑上去捉,蚂蚱却一蹦一跳逃开了。五星不甘心地追过去,三梆子也跑去帮忙。

小金来弯腰在路边摘了一朵小花儿送给我,我喜爱地看着手中颤动的花儿,我掏出钢笔,在手心里写了个〃花〃给小金来看。小金来困惑地看着,不解地摇摇头。我举了举手里的小花,又指了指手心里的字,小金来恍然大悟地笑了,他第一次懂得了字所代表的意义。

我又指着路边的树本、小草、麦田,把这些字写给他看。小金来高兴得拍着胸脯点点头,好像在说,姐姐,我今天才真的认识字了。

我们正在高兴,五星和三梆子满脸惊慌地跑回来,三梆子说,姐姐,鬼风来了,咱快跑吧!

我一回头,看到一股夹着黄土的旋风像一个高高的浑黄的大柱子向这边旋转而来,就像是一个巨人正在奔跑着追赶我们。三梆子和五星故意夸张地大呼大叫,推着我飞跑,小金来啊呗啊呗地猛追在后边。我耳畔仿佛听见那呼啸的风声越来越近,心里不由得一阵紧张。我觉得大地似乎倾斜了,慌忙使劲儿拍着木轮椅的扶手大声喊着,五星,三梆子,停住,快停住!

话音没落,车轮猛地撞在一个土坎上,我被剧烈地颠了一下,忽地摔了出去,跌在地上。木轮椅歪倒在路边,轮子还在轱辘辘地转着。

旋风从我们身边席卷而过,携着树叶、草屑和黄土去壮大它的声威。五星和三梆子呆若木鸡似的站着,愣了一会儿,他们才仿佛醒悟过来,立刻互相埋怨着吵起来。

都怪你,咋跑得恁快呀?五星责怪地瞪着三梆子,月芽儿头上的每根发丝都竖了起来,好像一只斗架的小公鸡。

三梆子毫不示弱,鼻子顶着鼻子地迎上去问,你蹿得像个野驴子,你还叫啥?

啊呗啊呗,小金来愤愤地瞪着眼睛,使劲儿跺着脚比画着,你们咋不使劲儿拉住哩?他一喘粗气,把腰里扎的那根草绳都鼓断了。

拉住,拉住,三梆子气急败坏地分辨说,你试试,拉得住不?

我又好气,又好笑,揉揉摔疼的胳膊对他们喊着,别吵了,别吵了……

可我越喊,他们吵得越凶。

五星指着三梆子的鼻子吼着,都怪你,都怪你……

小金来挥着胳膊挤在他们中间,一会儿责怪五星,一会儿责怪三梆子,激动的红红的脸上淌着汗水。

三梆子气不过,冲过去一把扯住了五星的衣领,五星一抬手,卡住了三梆子的脖梗,三梆子的脸憋红了,还咳咳地直咳嗽。小金来扑上去想把他们分开,却别着了五星的腿,三个人呼隆一下摔倒了,他们在路边的草地上翻滚着扭打起来,泥巴草屑沾了一身。五星好不容易挣脱出来,他喘着粗气,胸脯一鼓一鼓的,呸呸地吐着粘进嘴里的泥巴。

大白狗见这边闹成一团,飞快地跑来,见三梆子和小金来扭打在一起,呜的一声扑上去,张开大嘴咬住三梆子的裤腿,呜呜地吼着往后拽。三梆子飞快地爬起来,躲到五星身后去,大白狗狺狺地叫着还要扑上去,被小金来搂住了脖梗子。他们看见我,都愣了一下,也许他们这才想起我还一直坐在地上,三个人脸上都露出了羞愧的神情。

姐姐,你摔疼了不?五星走过来小声试探地问。

我心里好笑,摇摇头,故意板着脸不吭声。

姐姐,你咋不言语哩?三梆子胆怯地问,是生俺的气了?

我还是摇摇头。

小金来慌了,担心地比画着,姐姐摔迷糊啦!

哈哈哈……看着他们憨乎乎的滑稽模样,我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我听见我的笑声一串串的,像谁推倒了一排玻璃瓶子,发出哗啦啦很清脆的响声,我的很清脆的笑声散播着,一定传得很远……

看到我没命的大笑,五星他们都愣住了。

我赶忙告诉他们,五星,三梆子,小金来,我可不爱生气,我早就想在麦地上坐坐,摸摸泥土,摸摸麦苗,来,咱们在这儿坐一会儿吧……

三个孩子顿时松了口气,笑容又浮现在他们可爱的脸上。

金色的夕阳里,浓绿的麦苗也在欢笑,无边的麦浪随风起伏,涌动不息。

在这原野上,我想起了昔日的朋友,思念的潮水涌出我的眼眶。我轻轻哼起一个旋律:

天上飞过一群欢唱的小鸟,
女孩儿大笑着追它们,
和它们赛跑。
女孩儿不停地跑,
追着小鸟,追着小鸟的欢唱,
女孩儿的笑声穿透了阳光的迷蒙,
她不顾一切地跑,
河水喧哗着,
世界开满了花,
女孩儿永远不停地奔跑,奔跑……

60

强劲的南风挟着春天的气息,浩浩荡荡地吹过苍茫的原野。风头强按着铁锈色的沙蒿,使它们矮小的枯枝几乎歪倒在地上。嫩绿的苦菜惊惶地贴着地皮发抖,成群的候鸟急急地扇动着黑色的翅膀掠过天空。浓重的盐碱迫使土地常年沉睡着,大风在空中舞弄着呛人的尘雾。

一群红棕色的顿河马像一片流动的火焰,疯狂地奔驰在空阔的莽原。马蹄纵踏过黄土地,飞扬起遮天蔽日的尘土,形成了一片迷蒙的高墙。风势渐渐减弱了,太阳暖烘烘地照耀着大地、尘土消散,露出湛蓝的天空。沙蒿直立起来,在微风里倏倏地唱着,轻轻舒展着被狂风吹乱的枝条,还不时发出咔吧咔吧的响声。那群顿河马悠闲地散开了,有的低着头,遛着四蹄在枯黄的地上寻找着绿色,有的趴在地上,懒散地闭着美丽的榆叶型的大眼睛。这是一群体型高大,骨骼强健的骏马,全身深红色的毛皮光滑闪亮。它们宽阔的胸膛像两道倾斜的山峰,高耸着挤出中间低凹的峡谷。结实的肌肉在又高又圆的臀部隆起,坚硬的四蹄能把石头踏出火星。它们来自遥远的俄罗斯草原,在这贫瘠荒芜的土地上顽强地繁衍着。

一条人工修筑的长渠贴着荒原上的公路向东西方向延伸,干枯的杂草铺满在渠堤上,稀稀落落的芦苇晃动着被干风吹折的身躯,飞花落尽的蒲棒光秃秃挺着细细的芯子,长渠的水面上漂浮着一层白霜一样的东西,分不清究竟是芦花还是蒲绒。

一匹体态玲珑的小红马驹踏着细碎轻巧的步子到渠边饮水,它柔顺的尾巴在后腿边悠然自得地甩来甩去,尖尖的耳朵没有定向地随意摆动,细长的眼睛里闪动着几分顽皮的光芒。渠水在它生着绒毛的嘴下静静地淌着,一蓬芦花顺水漂来,直冲到它的面前,它厌恶地抬起头,仰起脖子清脆地打了个响鼻儿。

这群骏马的放牧者是黎江。此刻,他正伏在水渠的斜坡上写信,小红马突如其来的恶作剧把他吓了一跳。他停下笔,坐起来,摘下头上的旧军帽遮挡着刺眼的阳光,向西边寂静的原野眺望。他记不清自己来这里已经有多久了,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日日重复,黎江对时间的概念变得十分模糊了。

他是在一个冷风萧萧的黄昏踏上这片荒原的。当一辆载货马车从一个偏远的小镇车站把他和他的行李送到这里,赶车的把式在暮色里打着马回去了。黎江怔怔地站着,不知该走向哪里。

军马场,在黎江的想象中充满了威武的生机。一根根整齐的木桩拦起的大牧场,一片片繁茂的绿草连成一眼望不到边的大草原。一排排军营式的住房,还有穿着军装的、生龙活虎的年轻战士。黎江记得过去参观军营时见过的那种紧张严肃而令人羡慕的生活,他渴望在那样的磨练中使自己变成一个有钢铁般意志的人。

但是,眼前的情景多么令人失望啊!白茫茫的盐碱像扼杀生命的蛛网,无边无际伸向四方,只在那星星点点的空隙里,依稀露出几点绿色。荒凉和沉寂使飞鸟都远远地躲开了,只有夕阳还滞留在天边,把黎江的身影拖得老长。

黎江脑海中倏地闪过一个画面,那是他在书中看到过的西伯利亚的荒原,是俄国沙皇时代的囚犯流放地,确切地说,是重刑犯被罚苦役的地方。在所有的描写中,西伯利亚都笼罩着一片愁惨的阴云,它的空旷荒凉和寒冷使所有被奴役的心灵感受到沉重和悲哀,在那一瞬间,黎江感到,这就是他的西伯利亚。黎江弯腰拎起他的背包,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向车把式指给他的,伫立在荒原深处的一根木杆。他仍然看不到房子,只看到木杆上挂着一截红布条,在晚风里抖抖地飘着,显示着还有人的存在。

喂,你是新来的吧?木杆附近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把黎江吓得站住了,他吃惊地看看周围,除了风吹着几根枯草在地上打滚,什么也没有。

真见鬼!黎江小声咕哝着,头皮发麻,两只脚像钉在地上了。

下来吧,还在上面站着干吗?说话声又传来了。这回听清了,声音来自脚下。黎江一低头,发现不远处有一道地沟,朝阳的沟坡上排列着几个挂草帘子的洞门,由于草帘子与土色相近,不留神很难发现它们。对他喊话的人此刻正掀起帘子看着他。很长一个时期过去,黎江都不能忘记他第一眼看到宿营地时那种惊讶、失望和难过的心情。

荒原上的生活条件称得上艰苦恶劣。这里的碱土烧不成砖,盖不成房子,人们只好在地上挖个洞,修一个地窝子住在里边。这种地窝子既没有窗子,也没有门板。据说有一年刮大风,狂风卷来的碱土挤住了地窝子的木门,很多人被活活闷死在里边。从那以后,人们就只在地窝子口上挂一个草帘子来遮挡风尘和寒冷。从此,每天一大早,黎江就钻出他的地窝子去放牧马群,中午常常就着野外的凉风啃几口冷干粮。只有在黄昏,当地窝子旁边的木杆子上挂起红布条,他才策马而归——那是开饭的信号。

地窝子里住的都是因为政治原因被遣送来的人,由于遭遇和处境的不幸,他们从不互相交谈,吃饭也是打回各自的地洞里。孤独使黎江一遍遍思考自己的命运,不知如何才能消除这种困惑,怎么才能改变这痛苦的心境。

荒原的白天是痛苦的,夜晚更充满了紧张和恐怖,尤其是轮到夜间值更的日子。黎江还记得第一个夜晚,当黑暗从四面八方向身边涌来,荒原上便响起一声声凄厉的狼嗥,被用木桩绳栏围在简易棚里的马群骚动不安地嘶叫着,把弱小的马匹围在中间。黎江发现一对对绿森森的鬼火似的眼睛出现在马群周围,那是恶狼正贪婪地围着马群打转。在黎江看来,荒原上的狼眼睛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于是,他在绳栏外燃起一簇簇篝火,又拧亮挂在绳栏上的盏盏马灯。他不停地把火燃旺,不停地为马灯添油,只有灯火才能使他惊悸的内心感到一丝镇定。那一夜,在忙忙碌碌中,天空不知怎么就腾起了曙光,彻夜未眠的黎江靠着一根木杆坐下来,捶着酸胀的双腿,他这才发现,内衣早被冷汗湿透了几回。从此,黎江知道,荒原上的白天固然寂寞,却也比夜晚可爱得多。

初来军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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