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迪自传体小说轮椅上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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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海迪自传体小说轮椅上的梦- 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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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小燕子伤势好转,小金来高兴得眼睛发亮,他的眼睛围着我骨碌碌地转着,总想为我做些什么。他有事出去的时候,总把那只大狗领过来,让它趴在我的腿边。大白狗听话地伏下去,像一个忠诚的卫土,寸步不离地守护着我。有时我想找小金来,就拍拍它的脑袋,它立刻就像箭一般地跑出去,过不了多久,小金来就会气喘吁吁地跟着它跑回来。

小金来是个聪明可爱的孩子,一次他用一只盛草的筐子把他所有的土造玩具都装来,摆到我的桌子上。那里面有一只用羊角做成的小洋号,吹起来好像刮大风,还有一只用两个泥筒粘成的望远镜,再就是一只用高粱莛子插的蝈蝈笼子,尖尖的顶儿,菱形的花纹,扎得十分精巧。最有趣的是他在一块木板上建起的泥巴城,歪歪扭扭的城墙,紧闭的城门,门口还有两个扛着林秸枪的泥巴兵。城里有小泥屋、小泥人儿、小泥车。有个小泥人儿刚巧走在一座干裂成两半的小泥桥上,向天空伸着两只手臂,仿佛在呼救。啊,生活在寂静之中的小金来还拥有这样一个热闹的小世界呢!

我和小金来成了好朋友。他不再拘谨地站在我的桌前,而是喜欢趴在桌上,把那些色彩鲜艳的跳棋子摆成各种图案,每回都让三梆子看得直了眼睛,小金来却快活地笑了。这时,我就会忘记他是一个聋哑孩子,可是,每当看到他在注意别人说话时的那种茫然迷惑的表情,我就会感到难过和不安。于是,我就尽力用自己编的手势跟他〃说话〃,小金来也用双手比画着,嘴里啊呗啊呗地跟我讲外面的事。有一天他兴冲冲地跑进门来,双手比画着告诉我,姐姐,咱队牲口棚里又添了一头小牛犊,滑溜溜的毛,大大的眼睛,可俊哩。走,快去瞧瞧吧!他拉起我的手,急急地就要往外走。

我连忙摇摇头,指指我的腿。小金来猛一愣,眼睛里的神采顿时消失了。

我指指正站在小窗口向外探望的小燕子比画着对他说,我要是能像小燕子那样有一双翅膀该多好啊!我望着窗外的蓝天,望着天边的绿色平原,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叹息。

当我从窗口回过头,发现一种同情的目光出现在小金来的眼睛里……

这天晚上,小金来拽着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农民来到我屋里,他的小脸儿上挂着一种兴奋而又带着几分神秘的笑容。

那农民有一副高大强壮的身板和一张酱紫色的脸膛,缩在皱纹里的眼睛和善地眯着,露出朴实憨厚的微笑。从他魁梧的身架和端正的五官能看出,他年轻时一定是个相貌堂堂、结结实实的庄稼汉。可他最惹人眼的还是那双大手,宽大厚实的手背上暴起的又粗又密的青筋,就像盘根错节互相缠绕的老树根,布满了岁月的风霜和劳作的刻痕。

小金来比比画画地告诉我,这是他的隔壁邻居桩桩大伯。

桩桩大伯进了屋,就靠着门板蹲下了。他叼着细细的烟袋杆儿,目光隔着淡淡的烟雾,在我身上转来转去,一声不吭地掂量着什么,还用粗大的手指头在眼前的地上划拉什么。

我奇怪地看着桩桩大伯,不知道他在做什么。我又看看小金来,他倚在桩桩大伯身上,脸上仍然挂着那副兴奋而又神秘的笑容。

看着他们,我想起村子里的很多传说。

小小的陶庄没有秘密,每一家、每个人几乎都在女人们的舌头尖儿上滚过,惟有桩桩大伯的生活里埋藏着许多不可解的谜。人们都说,桩桩大伯从不多言多语,灵巧都用在心上手上,他为人忠厚老成,干活从不惜力气。村里人无论有什么事求他,他从没有不帮忙的。提起桩桩大伯,谁都夸他是个厚道人,但是他从来不许别人为他提亲,始终孤身一人过日子。说他不愿意有个家吧,逢年过节,看着别人热热闹闹地走亲串门,他就一个人蹲在村头的土沿子上抽闷烟。说他不喜欢孩子吧,他又非常疼爱小金来,他用那双灵巧的手给小金来做小木船,刻小木人儿,还用高粱莛子给小金来做了一个尖顶的蝈蝈笼子,惹得村里的小小子们都很羡慕。不知道的人都把小金来看成桩桩大伯的儿子。据说,小金来长到八九岁还常常骑在他的脖子上呢。村里的女人们猜着,说他相中了小金来的娘——寡妇秦秀娥大婶,可是多少年过去,谁也没见他们说过一句话。村里的女人们说,没有一个人能猜透桩桩大伯的心思。

这会儿,他磕磕烟袋锅,站起来,牵着小金来的手转身走了。小金来在门口回过头,又向我露出了神秘的笑容。

在那以后的几天里,小金来依然每天早晨跑来给小燕子送小虫。我发现他喂完小虫总是倚着我的桌边站一会儿,眨着亮晶晶的眼睛望着我,又望望小窗外面的蓝天,眸子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

我拉起小金来的手,真想知道他心里装着什么秘密,可他却微笑着把手抽回去,仿佛手心里攥着打开神秘宝箱的钥匙。我越来越急切地想知道,他的心里究竟藏着一个什么样的秘密……

53

清晨,原野上一片宁静,只有晨风轻轻拂过远处的小树林,树梢微微摇晃着,沙沙地响。忽然,悠扬的小提琴声在原野上响起,随着它的第一个音符,轻盈优美的旋律像一股潺潺的清流,在四月里初升的阳光下,欢畅地淌过麦苗青青的田野。

琴声把我从睡梦中唤醒,我打开小窗向外望去,又是一个晴朗新鲜的早晨。阳光初洒的平原,浮升着一片夜晨交替的动荡气息,田埂上像被朝阳涂上一层金粉,掺杂在黄土中的细小沙砾反射着太阳熠熠的光辉。

在小窗前不远的一棵枣树下,杜翰明正沐浴着晨光,全神贯注地拉着小提琴。那把琴很旧了,琴上褐红色的漆经过岁月的剥蚀和手的无数次触摸,已经变得斑斑驳驳,有些地方清晰地现出了原有的木纹。琴身虽然旧了,但并不显得晦暗,反而像涂过清漆那么光亮。几根新换的琴弦银光闪闪,纤若游丝。这把琴旧了,可音色却依然很美。

杜翰明是来陶庄插队的知识青年,他穿着一身蓝色学生装,显得清秀挺拔,像一棵年轻的白杨树。他歪头俯在琴托上,微合着眼睛,左手细长而灵活的手指娴熟地在琴弦上滑动着。他右手轻柔地牵着琴弓,整个身体随着右臂的牵引微微晃动。清流般的旋律卷着心中荡漾的波纹从指间飞出,使他沉醉在美妙的音乐之中,他偶尔睁开眼睛,用乌黑明亮的双眸眺望一下太阳升起的地平线。

自从来到村里,杜翰明每天清晨都到这棵树下来练琴。我第一次见到杜翰明时,不知为什么有一种似曾见过的感觉。我回想了很久,想起了一个遥远的冬天。那一次妈妈带我坐火车回家,我很想哭,我的病没治好。我使劲忍着,不让泪水流下来,那一会儿我很怕自己忍不住流泪……忽然,一阵悠扬悦耳的琴声在近旁响起。仿佛有一只手牵来了一片明净而辽阔的蓝天,接着,花儿开了,鸟儿也飞来了,各种各样的小动物都蹦蹦跳跳地跑来了,啼声,叫声,欢唱声汇成了一片活泼喧闹的合鸣……我抬头看看,一个男孩子正晃悠悠地站在窄窄的过道上拉小提琴,人们赞赏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戴着一顶毛茸茸的大皮帽子,蓬松的茸毛一直遮到眼上,就像眼前多加了一层长长的睫毛。我出神地望着他,被他的模样,还有他灵活的手指奏出的美妙琴声吸引了。后来,他在我的不远处坐下,见我看着他,他笑了。他的眼睛又黑又亮。我看他的时候,发现他也在那一刻看着我,我赶忙转过头,他也是。好几次我又想看他,我使劲儿管住自己,不看他,可我没管住自己,隔一会儿我们就互相看看,就互相微笑……我常想起他,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是不是也想起过我……

我好几次偷偷打量过杜翰明,他的眼睛,他的微笑,他拉小提琴的身影……不,我摇摇头,不可能……我不能把眼前这个高个青年和那个一脸稚气的男孩子联系起来。我很想问问杜翰明,是不是在一个冬天坐过火车,我犹豫着,我不愿听他说没有,我宁愿保留这个疑问。也许有一天我会问他,也许永远不问……

杜翰明的琴声在响,我被他热情洋溢的演奏吸引着,被那些感情浓烈的乐曲打动着。我趴在小窗口一动不动地听着,忘记了一切。杜翰明的琴声给春天增添了明朗的节奏,我仿佛听见音乐家们与大自然的亲切交谈。我没想到,离开城市,离开那座红色的楼房,我会在陶庄——这个贫穷偏远的地方进入另一个音乐世界。

他今天又在演奏什么呢?我看见琴弓在琴弦上轻快又有力地滑动,而且时时从琴弦上跃起,弹跳,震颤,欢快明朗的节奏从琴弦上流出,像春天的田野,大地葱茏,阳光和煦,鲜活的生命在奔跑,跳跃,飞舞,歌唱,仿佛是生命的童年,无拘无束,无忧无虑。天是这么蓝,草是这么绿,大地是这么宽阔,生命尽情展现着它的蓬勃茁壮,美丽和自由……多美啊!我不禁在心里赞叹着,觉得这乐曲像清亮温暖的小溪跳荡着流过我的心间,让我的心像干涸的泥土吮吸清水一样舒畅。

忽然,琴声出现了一个很不协调的跌宕,明丽的色彩黯淡下去,仿佛使人陡然间从光明中跌进了冷森森的黑谷。一阵如泣如诉、忧伤哀婉的主旋震颤着,在纤细的琴弦上呜咽着划过,杜翰明的手停住了,琴弓并没有拿下来,片刻他又重复起这段旋律,可又一次次停下来,他的手好像怎样也找不准把位,他蹙起眉头,好像忘了下面的乐谱。我不由地想象着乐谱,轻轻哼唱着,我发现,我没有这个才能,我哼出的旋律甚至比杜翰明的更沉闷,更伤感。对,我想这是伤感,正因为伤感……可是,杜翰明是个多么明朗的人啊。他不同于维嘉,也不同于黎江。维嘉像风中的云,不停地变幻,黎江像一泓沉静的湖水,偶尔才泛起一丝涟漪。此前,我觉得杜翰明像一缕阳光,他总是明亮的,包括他在他的小提琴上震响的音符。可这支琴曲和以往的不同,仿佛弥散着一团伤感……人与人也许能共同欣赏同一首乐曲,却不可能理解同一种内在的情感,就像我知道杜翰明的琴曲是伤感的,却不懂得它为什么伤感。

54

春天是所有自然之声组成的交响乐中最优美动听的乐章,它把大地解冻,生命复苏的躁动,春雨滋润,绿色回归的期待组合成旋律,叩响人们的心扉,让心灵之门向着一望无际的绿色敞开。春天是温暖的,风儿轻轻吹过田野,新芽在柳枝上萌出,小草拱出了泥土,它让绿色一天比一天更鲜艳,更浓烈,它让被严寒封冻在意识深处的记忆之河冰消雪融,潺潺的流水声汇入春天的旋律。童年是穿越绿色田野小河的欢唱,此刻,杜翰明正用他的心弦为这欢唱伴奏……

五十年代初期,美国,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刚学会蹒跚走路的杜翰明正在院子里的绿色草坪上玩耍,父母来到他身边,牵起他的小手,告别了掩映在绿荫里的白色小楼房,那里曾是他们的家。他隐约记得父母带他下了汽车又乘上飞机,经过漫长的旅程,辗转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妈妈抱着他走下飞机的舷梯,第一眼看到晴朗明丽的蓝天,泪水从妈妈的腮边流下来。孩子,这就是我们的祖国,我们的……妈妈指着一面在旗杆上飘扬的五星红旗说。他长大了一点,妈妈告诉他,这儿才是他们真正的家……

杜翰明一遍遍地重复着在他心弦上奏出的这组旋律,每一个音符都是那样的亲切,遥远……

那时他的父母都是机械工程师,回国后他们放弃了大都市的生活,带着杜翰明来到黑龙江的国营农场,在那里和苏联专家一起研制新型的农业机械。每当看到一辆辆崭新的联合收割机奔向无边的田野上,杜翰明和他的小伙伴都要尽情地欢呼雀跃。他们为自己的父母骄傲自豪。国营农场的大草甸子成了哺育杜翰明成长的摇篮,他常常想起那一望无际的绿色,躺在又厚又软的草地上,仰望着蓝天上被朝阳染红的白云,听着妈妈用这把小提琴奏出一支支乐曲,妈妈用蓝天白云在琴弦上汇成了一支支无字的歌,那琴声震颤着杜翰明幼小的心灵。妈妈曾牵着他的小手在大草甸子上满怀期望地对他说,孩子,长大当个音乐家吧。

从那时起,杜翰明就开始学习小提琴了,他的理想就萌生在那一片绿色的世界里。他向往长大后能用妈妈的小提琴奏出自己谱写的乐曲,去赞颂他所热爱的一切,也让琴声常常把他带回美好的往昔。他曾天真的希望,地球从此不再旋转,日月星辰都静止在那一瞬间……可那只是他的愿望,生活中的一切在不断地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葱绿的大草甸子变成了白雪皑皑的莽原,被打成右派分子的爸爸背着一个小背包,踏着雪原上的小路走向劳改农场。不久,妈妈带着杜翰明在一个白雪茫茫的日子,乘着火车回到了祖籍山东。从此,生活仿佛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妈妈脸上失去了笑容,家里再也听不到她的琴声了。小提琴更多的时间都在陪伴勤学苦练的杜翰明。小提琴成了他的伙伴儿,是他倾诉心曲的知音。每当乐曲如流水般从心田里往外奔涌,他眼前就仿佛又看见了晴朗的天空,淡淡的白云……

当又一个春天来到的时候,他和千千万万知识青年一起,汇成一股浩浩荡荡的洪流,涌向了农村的广阔天地。到农村来,并不是他选择的道路,而是非走不可。在历史的进程中,哪一个人能够牢牢地把握自己的命运呢?在这场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运动中,不管你过去有多么远大的抱负,现在都要扎根泥土了。父辈中曾有多少人,为了追寻新的生活,背着包袱,打着纸伞,踏着泥泞的小路,从封闭和愚昧的乡间走向外面的世界,甚至漂洋过海,到国外求学,而今,自己却要放弃前辈们的追求,踏着他们走出去的道路又走回来。杜翰明的琴声仿佛在苦苦地追问着,为什么?为什么?他感到烦闷,琴曲低沉得无法再继续下去。

他停下来,舒展着双臂。就在这时,他似乎感觉到了,在不远处那个小小的窗口,闪动着一双聪明秀气的眼睛。他转过脸,发现方丹正出神地望着他。他觉得,那双眼睛里有一种很熟悉的神情,他觉得在他的记忆深处闪动过这样一双眼睛。在哪里呢?他实在想不起来了。

杜翰明非常同情这个被疾病困在小窗里的脸色苍白的女孩子,每当在这里看到她的眼睛,他就希望自己能有一种改变天地万物的力量,如果真能那样,他将把这个小窗口变成一只万花筒,让方丹看到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

他收起小提琴,迈着长腿,向那个小窗口走去。

55

方丹,想什么呢?

杜翰明在我的窗外微笑着问我。他什么时候站在这儿的?我觉得脸上热了一下,我的脸一定红了。我很怕别人看出我脸红,可我却总是脸红。我想我是怕别人看出我在想什么,我不愿让别人看出来,我只想自己知道。不过这很难,我常在杜翰明面前脸红,其实,我心里明白,我怕他觉得我是一个无所事事的女孩子,还有什么能比这件事更让我难堪的呢?

我沉默了一会儿,直到觉得自己的脸不热了,才对杜翰明说,我在看那片麦地。我指指远处,我说,前些天那些麦苗还无精打采的,现在好像一下就长这么高了……

是啊,杜翰明说着也扭头去看,方丹,你只看见它们长高了,你听见过它们成长的声音吗?声音,什么声音?我奇怪地问。

杜翰明回过脸,那对黑黑的眼睛看着我,一本正经地说,就是麦苗的歌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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