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静心慌了,急得几乎要哭出来,她扑上去紧紧抓住那个女兵的胳膊,使劲儿摇晃着。说,让我进去吧,我跟别人不一样,我是弹钢琴的!
不行,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你为什么不早来?
那也得让我进去,非得让我进去,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首长说。
我们队长忙着呢。你还是下次再等机会吧。说着,女兵转身就要进去,却被谭静拽住衣袖死不撒手,她有点想发火了,语气带着责备,哎,你这是干吗?
让我进去吧。谭静乞求般地央告着。
不行,不行,部队有纪律,哪能这么随便呀。那女兵真发火了。
谭静也急了,忽然瞪圆了眼睛怒冲冲地说,不管你怎么说,今天我一定要进去!说着伸手就要推门,急得那个女兵大声喊起来,郝队长,郝队长……
怎么了?吵吵嚷嚷的。一个男性浑厚的嗓音随着打开的屋门传出来,谭静一抬头,看到了一对浓黑的剑眉和一双黑亮的眼睛。她鼓起勇气说,郝队长,您让我进去吧。
你有什么事啊?身材高大魁梧的郝队长微笑地看着谭静。这微笑使谭静产生了信心,她激动地说,我只对您提一个要求,请您让我弹一支钢琴曲,我是说,不管你们要不要我,我只要你们听我弹一支曲子。
哦?郝队长惊异地打量着谭静,看到她的十指正不停地活动着,眼睛里流露出那样坚定的神情。他无法断定这个女孩子哪一点打动了他的内心,于是,他打开了屋门说,来试试吧!
嗨!谭静内心发出一声欢叫,她好像踩着云雾似的走向屋角的钢琴,觉得屋里所有的眼睛都注视着自己,心里不禁一阵狂跳。可一坐到琴凳上,她立刻沉静下来,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把所有的不安和紧张都消除了。一双手缓缓地抬起来,又轻轻地落下去,她先弹了一组和弦,然后,手指就像夏日傍晚的飞燕,展开矫健的翅膀,在闪亮的琴键上盘旋,飞翔。她的身体像风中的杨柳,轻悠悠地摇着,晃着,使她显得恬静、优美。一串琶音弹奏从指间飞出,准确而灵活,那娴熟的指法立刻使那几位穿军装的主考们面面相觑。谭静注意到郝队长那张英俊的脸上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惊讶和赞赏,她初试的紧张顿时烟消云散了。她索性彻底放松十指,让它们自由活泼地在琴键上发挥着才能。她的弹奏从没有像今天这样生气勃勃,热烈欢腾,如同一排排巨浪扑打在礁石上,飞溅起无数晶莹的水花,谭静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舒畅和自豪。
琴曲结束了,主考们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
谭静脸儿红红的,只觉得自己的心激动得快要跳出喉咙了,她双手按住欣喜狂跳的心,期待地望着郝队长。他同主考们小声商量了一会儿,微笑着递给她一张表格,亲切地对她说,你先把这张表填一下。
哎。谭静高兴得几乎跳起来,闪亮的眸子里迸射出欢乐的火花,她坐在一张课桌后面,握笔的手怎么也止不住地发抖,她想,方丹如果知道这一切该会多么高兴啊!对,填完这张表,她还要请郝队长他们去看方丹,这会儿她一定等得着急了……可是她将给方丹带去多么让人激动的好消息啊!
表格很快填完了,谭静双手交给了郝队长。他接过去仔仔细细地看着,忽然抬起头来问,哎,你怎么没有填父母的情况呢?
谭静的脸刷地红了。我……她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父亲在什么单位?他现在做什么?这个总会填写吧?郝队长和蔼地问。
谭静点点头。
郝队长又说,还有,你还要填写你母亲的情况,她在什么单位,现在做什么。懂了吗?说着把那张表格还给了谭静。当谭静再一次把表格交给郝队长,他低头飞快地在表格上扫了几眼,谭静看见郝队长温和的表情严肃起来,他声音很低地嘟哝了一句,你父母都在接受政治审查,那你……
谭静急得就要哭出来了,她赶快说,郝队长,我父母有问题,可我没有问题,我没有……
屋里的气氛变冷淡了,谭静发现主考们脸上露出了失望的神情,郝队长好像不愿放弃她,于是,就又同主考们小声商量和争论起来。
你先到门外等一会儿吧。刚才把她拦在门外的那个女兵对谭静说。谭静点点头退出门外,她仰脸靠在墙上,心里感到忐忑不安,她知道自己弹奏得很美,可是……
仿佛过了很久,谭静的目光几乎快要把那扇门盯穿了,终于,郝队长踟躇着走出来,看到她焦急的神色,他犹豫了一下,对她说,谭静,你的个人条件是很优越的,可我们是部队文艺宣传队,所以……
不行了吗?谭静忍住眼泪,声音发颤地问。
找想你可以再到其他文艺宣传队去试试,凭你的天赋,你会找到希望的……郝队长避开正面的回答,亲切而委婉地劝说着谭静。
不,你们收下我吧,我就是要参军,就是要参加你们的宣传队……收下我吧,郝队长,我会弹琴也会唱歌……谭静几乎忍不住地大声喊出了这些话。
可是你知道,部队是有非常严格的规定的……唔,你看天都快黑了,快回家去吧……
不,我不走,就不走……谭静执拗地说。
郝队长看看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回身进屋去了。
谭静来到走廊的窗前,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她呆呆地看着窗外发愣,失望的眼睛里映着白杨树晃动的枯枝。她太失望了,心里被愤怒压抑着几乎喘不过气来,她又想起了方丹,她坐在窗前一定早就等急了,等失望了……可是,谭静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勇气去安慰方丹了,她只能在心里默默请求方丹原谅,方丹,你怪我吧,恨我吧,骂我吧,可是,这能怪我吗?可我又该怪谁,恨谁呢?
天黑尽了,月亮已经升起来,谭静才拖着疲惫的双腿离开考场,她的脚步在空荡荡的走廊上泛起了回声,嚓嚓嚓……
她回到家里,径直走到钢琴旁,一下坐在琴凳上,月光透过窗口照进来,在琴盖上泛起了银色的水光。她把琴盖打开,那些熟悉的琴键冷冷地沉默着,白的莹白,黑的青森。鸽子,你飞吧,燕子,你飞吧,飞得远远的,再也别回来……她仰起头,泪水从眼眶里倒流回去,又仿佛顺着指尖涌出来……猛地,谭静像发疯一样站起来,双手抓住琴凳,高高地举起,狠狠地向琴键砸去,钢琴随着巨大的轰鸣迸裂开来,无数黑白的琴键发出嗡嗡的震响飞溅出去,又哗哗啦啦地散落在地上,然后,一切恢复了平静,钢琴再也发不出一丝声息。墙上油画里的小狗还瞪着顽皮的眼睛天真地看着她。她又抓起琴凳的碎块狠狠地扔过去,将往日所有的一切都砸了个粉碎。谭静失神地站着,她站了很久,泪珠缓缓地涌出来,在她像面具一样没有了表情的脸上流淌……
忽然,她使劲儿咬住嘴唇,猛地一转身,冲出屋子,咣地一声摔上屋门,飞快地跑了出去,她的身影很快就没入了浓浓的夜色之中。
46
淡蓝色的暮霭笼罩了大地,鸟儿都吱吱叫着归巢了,天渐渐黑下来。我还在不停地唱着,不知道已经唱了多少遍。我一刻也不敢停下来。虽然已经筋疲力尽了,嗓子里火辣辣的像是在冒烟,我依然没有间断我的歌声。月亮已经升起来,我觉得我的希望就躲在月亮背后不肯露面。我不停地唱,可那声音微弱得只在我心里回响,我的喉咙里再也不能发出一点声音。
月光冷冷地照在我的脸上,我真想大声问它,宣传队的首长听见我唱歌了吗?他们还会来吗?月亮把脸藏到云朵后面,世界黯淡了。不,我不能灰心,我还要等待,他们会来,一定会来的,我还要唱,要唱……
远飞的大雁,
请你快快飞,
捎个信儿到北京……
我没有听见声音,我的歌声被泪水噎住了。我猛地把周围的一切全都扔在地下,杯子,饭盒,热水瓶……随着一阵砰响,世界的一切魅力都消失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悠悠缓缓的旋律响起来。是谭静在弹琴。
在这寂静的夜晚,琴声正在轻轻地诉说,一只小木船孤零零地漂在水上。天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小木船在黑夜中荡着,面对风浪奋力挣扎,它不愿意沉没。它曾是一株绿叶繁茂的小树。冬去春来,年年焕发着生机。小鸟在它的枝头唱过,鲜花在它的脚下开过,它的童年充满了春风融融的快乐。它被做成了一只小小的木船,推进生活的宽阔河流。在阳光下,世界是多么色彩缤纷,在黑夜里,世界却又变得多么黯淡阴沉。小木船在风推浪涌中迷失了方向,它看不到航标,找不到航道。前面出现了黑色的礁石,水面上狂风大作,浊浪滔天,小木船冲上去了,冲上去了,冲向巨大的礁石,猛地,轰然一声,仿佛群星陨落,天地崩裂,狂涛飞溅,日月失明。那一声轰响的余音向四外散开,整个世界都被震动了……
怎么了?那钢琴疯了吗?那钢琴炸了吗?
47
嘟嘟嘟——
一阵清脆的汽车喇叭声在楼下响起。
来啦!燕宁扑到窗口,她的脸庞因为激动,涨得红红的。她向楼下探头望去,看到一辆绿色的吉普车正停在楼门跟前。
啊,就要出发了!
燕宁一早就穿上了崭新的棉军装,草绿色上衣的领子上端端正正缀着一对火红的领章,头顶的棉军帽上缀着一颗闪闪发光的红五星。她在镜子里欣赏着自己英姿勃勃的身影,圆圆的脸上始终挂着抑制不住的笑容。她没有想到,自己这么快就成了解放军光荣的一员!这是她的梦想。她欣喜地在镜子前边转了个圈儿,看,齐耳的短发使她显得充满了朝气,白框眼镜不能戴了,她有些不习惯地眯着她那对弯月似的眼睛,身上惟一的文雅终于被摒弃掉,她是彻底的不爱红装爱武装了。
燕宁飞快地转身,把床头的几本书塞进书包,她特别装上了那本她已读了好多遍,并在上面画满红杠蓝杠的《革命烈士书信集》。她又拎起一个网兜就急忙往外跑,胳膊却被妈妈一把拽住了。等等!妈妈拉过燕宁,让她很近地站在自己面前,燕宁觉得妈妈从来没有这样打量过自己,她看出妈妈的眼睛里盈满了骄傲,其实她所做的努力都想让妈妈感到骄傲啊。妈妈很早就参加革命队伍了,过去,她曾在行军途中生下一个孩子,因为条件艰苦,她只好忍痛把孩子送给了老乡,后来就再也没找着。燕宁的出生弥补了妈妈心头的伤痛,妈妈把所有的疼爱都给了她,也把美好的希望寄托在她身上。燕宁聪明热情,责任心很强,事事都要争第一。从上小学的那天起,燕宁一直是个好学生,她得过那么多奖状,小学,她是班里第一批戴上红领巾的,中学又是第一批加入共青团的。而现在她是大院子里第一个参军的女孩子。她怎么不感到自豪呢?妈妈细心地给她整理头发,把几根齐眉穗儿轻轻扯均匀,又为她正了正棉军帽。
到……到了北京就来信啊……妈妈说。
燕宁听出妈妈就要流泪了,这毕竟是她第一次离开家,她觉得自己的眼泪也想往外涌,可她使劲儿忍住了,这时候不能流泪,因为她觉得这正是考验自己的时候——一个革命者怎么能轻易流泪呢?
妈妈,一到北京我马上就给你们写信来。她说。
妈妈点点头,泪水流下来。她满意地看了看燕宁,说,走吧……
爸爸妈妈一起送她下楼,在她身后追着你一句我一句地嘱咐着,燕宁不住地点头,耳朵却什么也没有听进去,她的青春的心房早就被幸福的喜悦充塞满了。
她脚步顺着楼梯往下跑,心却在自己头脑中架起的通往未来的天梯上往上攀。她觉得,自己一直盼望当一名女英雄的起点,也许就从穿上绿军装的这个早晨开始了。多么光荣啊!从今天起,自己将成为担负解放全人类重大使命的革命战士,用自己燃烧的青春,把革命的火种播向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说实话,征兵一开始,燕宁向爸爸提出要参军的时候,她并没有想到这个愿望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顺利实现。参军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争着报名当兵的女孩子太多了,谁不想到解放军这个革命大熔炉里去经受锻炼呢?
当爸爸告诉她参军的事已经办妥,特别是当爸爸告诉她,让她到北京、到毛主席身边去当兵的时候,她那份狂喜简直是任何笔墨都无法形容的。她双手抱着崭新的军装,激动得全身发颤,眼里涌出止不住的泪水。她心里千遍万遍地高呼着,万岁!万岁!
没有令人心焦的期待,没有让人不安的惶惑,命运总是让幸运的人更加幸运。
走出楼门,燕宁不由地站住了。她回过头,目光留恋地向这座红色的楼房告别。这里有她少年时代的回忆,这里记载着她的成长。三楼那个高高的窗口曾经彻夜闪烁着灯光,在灯下,她抄录过多少烈士的豪言壮语,并且在自己的日记中庄严地宣誓,一定要接过烈士手中的旗帜,做一个刘胡兰、江姐那样的人。那些个夜晚,她曾一遍遍地学习毛主席著作,背诵理解马克思恩格斯列宁的一些文章的段落,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她写下了一本又一本的学习心得。在那灯光下,她还一次次奋笔疾书,写出一篇篇批判文章,刻出一份份印制传单的蜡纸。
现在,那些平凡而又不平凡的夜晚都过去了,一条宽阔的道路从眼前铺向了北京!
燕宁的目光移下来,她看到了一楼那个曾经封闭了很久的窗子,她发现,那两扇窗子不知什么时候打开了。她不知道方丹是不是正坐在窗子里,她很想让方丹看到她穿上军装的模样。
她想起,几天前的一个傍晚,她跑进楼门,在楼梯口,突然听到一阵低微的歌声,远飞的大雁,请你快快飞……她倾听着,仿佛十分遥远的回忆袭上心头,她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方丹的门口,她好像听见维娜在问,谁先进去?我!是她自己的声音在回答。一瞬间,那个春天的下午在她的眼前复活了,她真想推门进去,看看屋里坐着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子……忽然,一阵抽泣堵住了歌声,燕宁猛地醒悟过来,过去的一切刷地在眼前消失了,现在方丹是个不愿跟父亲划清界限的人,她多么固执,多么不可救药啊!燕宁逃跑似的飞奔上楼,在笔记本上检查了自己的温情主义,对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的女儿怎么能心软呢?
道路是自己选择的,谁也不可能代替别人走完人生的旅程。
燕宁沉思着走向吉普车,那些回想让她发烫的脸颊温和下来,也让她激荡的心平静了许多。
天空有些发灰,像要下雪了,寒冷的风吹过空旷的大院子,显得十分萧索。在过去了的那个夏天和秋天,她曾在这里监督那些牛鬼蛇神挖成了防空洞。现在,那个巍然耸立的大三角架早已经拆掉了,望着楼前那排残叶落尽的小柳树,她觉得自己长高了。
她要走了,她是第一个幸运地走出这幢红色楼房的女孩子,也是第一个光荣地走出这幢楼房的女孩子。想到这些,她心里不由涌起一股感情的激浪,腾起一种神圣的感觉,自己现在是个真正的革命战士了!
她拽拽军装,正正军帽,然后庄严地将右手举起,向这幢红色的楼房行了一个很不规范的,告别的军礼。
吉普车载着这个胸怀远大抱负的女兵向前驶去。
48
一场大雪把窗外变成了白色的世界,屋顶和地面都被盖上一层厚厚的白绒毯,一切纯净得让人感到心里一片空漠。我坐在窗前,木然凝望着外面的情景,一只灰褐色的麻雀飞落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它瞪着渴望的眼睛,徒劳而固执地寻觅着,终于在一无所获的失望中飞起来,它的翅膀扇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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