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迪自传体小说轮椅上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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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海迪自传体小说轮椅上的梦-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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叉,遍地的碎纸屑在不时掠过的风里一团团胡乱滚动着。最让我吃惊的是,窗前的小柳树不知什么时候被拦腰撅断了,只向天空伸着一个苍白的木茬子,我心里忽地一阵难过,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曾经充满阳光和孩子们欢笑的大院子。

咻——,哨音又响了,循声望去,我看到在院子的一角竖起了一个很大的木头三角架,架子上挂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滑轮,一根很粗的绳子顺着滑轮垂到三角架中间的地底下。三角架一旁站着几个人,他们一字排开,抓着绳子的另一头,每当哨音一响,他们便起劲儿拽着绳子往后退,铁滑轮立即发出吱吱扭扭的呻吟。不一会儿,一个装满黄土的大抬筐就从地底下冒出来,于是,等在三角架旁的两个人吃力地抬起大土筐,把它们翻倒在一个越积越高的土堆上,然后,又把空土筐送回到地底下去。

那些人站在酷热的阳光下,蒸腾的热气在他们身边颤抖着上升。他们身上皱巴巴的衬衣挂着一片片的汗渍,打了补丁的裤子上沾满了泥屑。他们的头发乱蓬蓬的,有的人胡子也很长,被阳光暴晒的脸上,肌肉绷得很紧,猛一看,那些脸上的表情都很木然。我觉得他们就像书里描写的那些服苦役的人。

又一筐土被拽上来了,那两个等在旁边的人过去,将大土筐抬起来,刚走了两步,前边一个人猛地被绊倒了,大土筐呼啦倾倒在他身上。另一个人赶忙扒开黄土,将他扶起来。摔倒的人腿受了伤,他一瘸一拐地跑到土堆旁,抓起一把铁锨,把翻到地上的土急急忙忙地铲进筐里。黄土仍不断地被运到土堆上,那个人始终拖着受伤的腿往来奔忙。我紧张地盯着他,生怕他再被那沉重的土筐压倒。

姐姐,你在干吗?

我回过头,看到妹妹手里拎着菜篮子,正站在门口望着我。

小雨。我揉揉因为窥视太久而累疼的眼睛问,外面那些人在干什么?

他们在挖防空洞呢。妹妹关好门走过来。

防……防空洞?挖防空洞干什么?

我听维嘉说过,将来要是打仗了,人们就躲在防空洞里。

我又问,那些挖防空洞的是什么人啊?

他们都是受批判的人,就是牛鬼蛇神,你看,还有人专门管着他们呢。

我又把眼睛贴在纸洞上,发现那个像小山似的土堆上站着一个戴袖章的红卫兵。他看上去还是个孩子,在那些干活的人面前,他偶尔威风凛凛地双手叉着腰大声训斥几句,而更多的时间,他却顽皮地在土堆上跑上跑下,有时还趴在土堆上,用一根木棍当机枪,瞄着那些干活的人,嘴里达达达地学着枪响,向他们扫射。鲜明的爱憎使他对那些被叫做牛鬼蛇神的人做出了非常残酷的表情。

另一个红卫兵坐在树荫下一个扣着的土筐上,正低头在本子上写什么,许久才站起来,直直腰,甩了甩齐耳短发——是个女的。她把本子装进口袋里,我忽然觉得她的身影十分熟悉。她身上穿着一套洗得发白的旧军装,黑黑的短发上扎着一根歪辫儿,阳光照着她浑圆的肩膀,照着她束在腰里的闪亮的皮带,她慢慢转过身来,阳光在她圆圆的脸上倏地反射出一道亮光,她戴着眼镜。

啊,原来是燕宁!我不敢相信,揉揉眼睛再仔细一看,真的是她!

燕宁走到三角架跟前,看看新挖出的黄土,抬手指了指下面的洞口,大声命令着那些与她的父辈同龄的人。那些人垂手站在那里,脸上带着漠然的表情,默默无言地听着。燕宁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然后又使劲儿朝他们一挥手,于是有个人站进大土筐里,双手紧紧抓住绳子,随着铁滑轮刺耳的响声,他很快就沉到地下去了。

下午,窗外忽然传来纷乱的叫嚷声,我赶紧趴在窗台上,把眼睛贴在那个小纸洞上。我看到一些人围在三角架跟前,有的人蹲在那里,有的站在那里俯身向人围里张望。小雨,外面好像出了什么事。我说。

我去看看。妹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飞快地跑出门去。外面的人群中出现了一阵骚动,接着人们向两边闪开,让出一条路,那个摔伤了腿的人被人背着走出来,他脸色蜡黄,头歪向一边,两只手无力地在背他的人胸前悠荡着。燕宁指挥那个男红卫兵跟着他们向大门口跑去。剩下的那些人无言地站在那里,呆呆地目送他们离去,那个和他一起抬土筐的人使劲儿地绞着手里的一块脏毛巾。

妹妹急匆匆地跑回来,脸上带着紧张的神情。姐姐,他们说那个人犯了心脏病,快要死了。他是累的,他的眼睛瞪得真怕人!妹妹说着猛地打了个冷战,我也更害怕了。

我呆呆地望着窗外,那些干活的人又重新排好队,低垂着头站在那里。燕宁神情十分严肃地站在他们面前,用十足教训的手势对他们讲着什么。燕宁一边讲,一边在他们面前不停地挥着胳膊走来走去。她就这样足足讲了有半个小时,最后她又命令那些人开始干活了。

我对这一切感到惶惑。现在不是战争年代,却好像在进行着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究竟谁是这场战争中的敌人呢?难道真是爸爸,是这些挖防空洞的人吗?过去,他们许多人都是在真正的战场上与敌人进行过浴血奋战的革命者,而今天,他们却被新的革命者——红卫兵以百倍的憎恨打倒了。

窗外的世界多么可怕呀!

我突然明白爸爸为什么要把我的窗子糊起来,他是想为我保留一片宁静的天地,可是他却没有力量抗拒他抗拒不了的东西,爸爸,好爸爸……我觉得泪水正顺着我的腮边滚落下来……

天渐渐黑下来了,院子里的三角架上吊着的一只大灯泡亮起来了,强烈的灯光把周围的一切照得明晃晃的,有人从院子里走过的时候,刺眼的灯光便在他身旁的地上拖起一道长长的影子,好像魔鬼给他施了分身术。当一阵晚风吹过,那盏吊灯就晃动起来,于是院子里的一切也都在灯影里晃动着,大三角架的黑影如同一个凶恶的。张牙舞爪的魔鬼。那些人还在不停地干活儿,铁滑轮吱吱扭扭怪叫着,我觉得他们不是在挖防空洞,像在为魔鬼挖掘坟墓。

我不愿再看到那些干活儿的人,更不愿看到盛气凌人的马燕宁,自从吃忆苦饭发生争吵之后,燕宁就再也没有来过。我无论如何也弄不懂,为什么在短短的时间里,燕宁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她完全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她那热情的微笑不见了,她的镜片后面,剩下的只是冷酷的表情。这使我不禁想起了在一本书里读过的一个民间故事。故事里说,从前有一个人心地非常善良,他总是热心地帮助别人。当他看到人世间有那么多疾苦,他那颗善良的心就会不安地跳动,他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去为人们寻找幸福,无论山多高水多远,我也要去!他的话被一个魔鬼听到了,魔鬼的脸上露出了阴险的冷笑,它决定到途中去等待善良的人。善良的人翻过了无数座高山,越过了无数条大河,经历了数不清的艰险,他的心开始动摇了,我究竟能不能找到幸福呢?这时,魔鬼出现了,它问,你真的要去寻找幸福吗?是啊!善良的人回答。魔鬼大笑起来。善良的人奇怪地问,你笑什么?魔鬼说,我笑你太傻。你瞧,其实幸福很容易就能找到,就看你肯要不肯要。说着,魔鬼举起一块黑黑的石头,只要你换上这颗心,你就能找到幸福啦!善良的人听信了魔鬼的话,让魔鬼取走了他那颗善良的心。当那颗黑色的石头落进他的胸腔里,他立刻变得冷酷而残忍,他再也不关心和同情别人,却帮着魔鬼给人们带来苦难;他的心不再感到不安,因为那是一颗坚硬冰冷的石头。

燕宁是不是也换了一颗石头一样的心呢?

哦,我真后悔在糊窗纸上捅开了这个小洞……

27

地下室里黑洞洞的,弥漫着一股刺鼻子的霉湿味儿。黎江被拖进来,扔在冷冰冰的水泥地上,脑袋咚的一声撞在墙角,耳朵里一阵轰鸣,立刻失去了知觉。地下室的门咣当一声被摔上了。随着一阵踢踢沓沓的脚步声,通往上边楼梯的门也被关上了,周围陷入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飘飘忽忽的意识把黎江从昏沉沉的深谷里拽了出来。他的思绪被一些模模糊糊的幻觉包围着。渐渐地,那些幻觉清晰起来。他看到自己正在拼命奔逃,两只手紧紧捂着偷藏在衣服里边的书本,但是眼前的每一条路上都是火光和人群,无数个声音在狂暴地吼叫着,抓住他!黎江的心狂跳不已,眼看着大火从四面八方向他蔓延而来,他感到惊慌和恐惧。滚滚浓烟形成了遮天蔽日的黑暗,他扑打着迎面而来的烟雾,焦急地寻找着出路,终于,眼前出现了一条僻静的小巷,四周的追赶声又逼近了,他无可选择地一头冲了进去。

小巷里出奇地安静,两旁耸立着笔直的高墙。黎江松了口气,靠在墙边急促地喘息着,伸手扶着墙壁,但是,他的手触到的不是坚硬的砖石,而是一本本厚厚的书。他惊喜地抽出一本,啊,是《牛虻》,他高兴地一页页翻开了,贪婪地读起来。这时,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在被抽去书本的墙洞口,一缕火焰像一条红色的游蛇蹿了出来,它屏着呼吸向黎江逼近了。他焦急万分地想提醒自己,但怎么也发不出声音,看到自己仍然毫无觉察地在看书,他急出了一身冷汗。火蛇燃着了书墙,又不怀好意地在他耳边偷偷喘息着,伸直了鼻子鬼鬼祟祟地嗅着,嗅着,终于忍不住一口咬住了他的耳廓。

黎江疼得猛地一抽搐,顿时清醒过来,睁开眼睛,立刻感到自己被昏暗吞噬了。他的心还在紧张地狂跳着。略一定神,他发现刚才的一切并不完全是幻觉,耳边的确有个家伙正喷着细微的气息窥视着。他心里感到冷森森的,一动也不敢动,耳边却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疼痛。这时,一个又湿又凉的鼻子又一次小心翼翼地凑过来了,大概不甘心放弃被自己咬出来的血腥,那鼻子在黎江的耳边嗅着,嗅着……他猛一扭头,看到一个受了惊吓的毛茸茸的小黑影拖着一条细细长长的尾巴,仓皇地奔向墙角,溜着墙边飞快地逃走了,原来是只老鼠。

黎江一骨碌爬起来,警觉地观察着四周,他的黑漆漆的眼睛在黑暗中搜索着,很快就辨别出自己所在的地方。这是学校后楼的地下室,过去他和维嘉曾来捉过迷藏,从门口进来,再钻过透气窗爬到外面去。现在,透气窗上的玻璃被砸光了,窗框上横七竖八地钉着木板,板缝里透进来的线一般的风丝,一阵比一阵凉。夜,已经深了。校园墙边的白杨树上,聒噪了一天的知了已经安静下来。墙根儿那些挂着夜露的小草底下,蟋蟀们正抖着双翅奏出合鸣。

突然,一股蜡烛味儿和一丝摇曳的烛光从门缝里透进来,负责看守黎江的红卫兵耐不住夏夜的困乏,踏着空洞的回声来到门边,把头歪靠在囚室的门上,很快就发出了细微的鼾声。

一阵吱吱的尖叫声从对面墙角传来,黎江看到一串幽幽的寒光沿着墙边散开,迅速向门边溜过来,不由打了个寒战。他竭力镇定自己,仔细一看,原来是些黑糊糊、贼溜溜的老鼠。他下意识地抬手摸摸刚才被咬破的耳朵,不觉厌恶地皱紧了眉头。谁知被牵动的额角一阵疼痛,伸手一摸,有些黏稠的、暗黑色的液体沾在手上,他心里一震,那一定是血!

下午,那些人把他打得太狠了!

最近,城市上空整日弥漫着不散的烟雾,街头巷尾随处可见被砸烂的古董碎片和燃烧的火光,学校的操场已经成了大批书籍的焚尸炉,红卫兵们每天都把一车车书籍拉到这里来焚烧。

就在这个下午,黎江负责跟一辆运书的平板车来往于图书馆和操场之间,他觉得自己正在做一件最不愿做的事情。他的双腿越来越沉重,脚步也越来越缓慢了。来到图书馆,面对一排排书架,面对一行行排列整齐的书籍,他木然呆立着,仿佛看到无情的大火正在向这些无声的语言扑来,仿佛看到一排排书架像一堵堵坍塌的墙,稀哩哗啦地歪倒在浓烟烈火之中,他不由地闭上了眼睛。

哎,黎江,你怎么啦?快搬呀!在窄窄的过道上,一个同学托着一大抱书碰碰黎江,诧异而关切地望着他。他赶忙侧过身子,那位同学一使劲儿挤过去,后面的同学又抱着书本挤过来,他们都用疑惑的目光注意地看一眼发愣的黎江。于是,他垂下眼睑,匆忙地拐进一条横道,沿着书架走向深处。光线越来越暗了,黎江看到有些书架已经被搬空了,他心里也突然感到空荡荡的。他倚着书架又一次陷入沉思。多少年来,书一直是他的好朋友。更深夜半,它们常常伴着他在灯光下畅谈。他觉得书开阔了他的视野,使他的生活丰富而有意义。回味着那些书给他留下的深刻印象,在记忆中与书中的人物携手漫游,他觉得自己好像正在为这些等待被押上刑场的死囚送行。

他想起一个不眠的长夜,他入迷地读着《牛虻》,直到黎明的曙光映到他手中的书页上:院子里的草遭到人们的践踏染成红色了,统统都红了,竟有那么多的血!那血从面颊上滴下来,从被打穿的右手上滴下来,从受伤的肋部像一道又热又红的瀑布那么涌出来。竟连一绺头发也浸在血里了……啊,那是临死时淌出的汗,那是由恐怖的痛苦煎逼出来的!

现在,连那被人践踏成红色的草和树下那个漆黑的深坑也要消失了,消失在毒炽的火焰和翻滚的浓烟中。牛虻将永远失去生与死的权利!

抚摩着一排排空寂的书架,回想着过去给过他多少欢乐,牵动他多少情感,然而现在却荡然无存的书本,黎江不禁问自己,你在干什么?书啊,它们来得多么不容易。书是多少敏感的心灵在悲与喜的交织中碰撞出来的火花,书是多少深思熟虑的头脑对社会,对人生反复思考的结晶,书是多少血与泪浸泡出来的生活教训,书又是多少哲人对后代的期望和启蒙。

黎江觉得眼前浑沌而灰暗,他的胸口发闷,像是被什么卡住了脖子,几乎透不过气来,他使劲儿扯了扯白衬衫的领子,他的领子已被人撕扯得破烂不堪。他仰起脖子,把头靠在墙上,不想却引起一阵更厉害的头痛,他不由用双手抱住脑袋,伏在屈起的膝头,想止住疼痛。过去他从不知道头痛的滋味儿。黎江使劲儿忍着,忽然想起《牛虻》中的列瓦雷土,他总是忍着剧烈的头痛,他的忍耐精神深深地打动了黎江。他想起不久前,他曾给方丹讲过《牛虻》,给她描述过牛蛇坚毅的生和悲壮的死。方丹已经好几次恳求他了,黎江你一定帮我借一本《牛虻》。牛虻,牛虻,一定要为方丹找到一本《牛虻》。

唔,就是那一会儿,黎江的记忆清晰起来,他转向书架,坚定而固执地一排排寻找着,寻找着……终于,《牛虻》映进了他的眼帘,他飞快地把书抽出来,看到封面上那张带着刀疤的脸浮着坚毅的神情,他紧紧把书捂在胸口上,宽慰地松了一口气,心中喃喃地念叨着,我不会让火把你烧掉,不会……他心里那样兴奋,他要去对方丹说,有了,这就是你要的《牛虻》!他好像看见她伸来的双手。

后来呢?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黎江回想着,他听见有人喊他,嗨,黎江,你这家伙磨蹭什么呀?快出来,车要走啦!门外的叫喊惊醒了黎江,他答应着急忙往外走,蓦地,他像被人打了一记闷棍似的愣住了,怎么能这样出去呢?怎么能在众人的眼皮底下把书拿走呢?这样,不等走出几步就会被捉住。不行,必须把书藏起来!黎江小心地向四周看了看,静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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