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光感激地望着爸爸。哦,爸爸,你是多好的爸爸,你总是鼓励我勇敢坚强,克服困难,努力学习。你给我讲过多少激动人心的故事,你让我认识了一个又一个平凡而伟大的英雄……可是,报纸上为什么说你是反革命啊?
爸爸读了一段,停下来说,你们看,这位烧伤英雄的故事是不是很感人?他全身都被这么严重的烧伤了,可他想到的不是自己眼前的伤痛,而是将来还要回到舰艇上去继续战斗。我们要学习他顽强的精神,嗯,特别是方丹,更要像这位英雄学习,勇敢地和疾病做斗争。
我和妹妹不住地点头。爸爸的话让我感到无比温暖,爸爸怎么能是坏人呢?我恨透了地上那张报纸,可是严酷的事实告诉我,爸爸被报纸〃打倒〃了,我们的生活将蒙上可怕的阴影。我和妹妹都哭了,轻轻地啜泣着,爸爸不得不一次次停下读报安慰我们。看到我们伤心的样子,爸爸脸上渐渐露出了诧异和不安,也许我们被感动的程度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
文章在我们的抽泣中读完了,我几乎没有听进多少字句,只陷在自己的悲哀之中。
爸爸放下报纸站起来,用大手抚摩着我和妹妹的头顶。方丹,小雨,你们不要难过了,让我们都向这位英雄学习吧。爸爸看了看手表,又说,我现在还要去开会,可能要回来得晚一些,告诉妈妈不要等我了。
爸爸走了,他的脚步很快消失在纷乱的雨声里。
17
浓云翻滚着,把空中负担不了的水分一古脑儿地倾倒下来,马路上浊水横流。在雷电交加之中,维娜心烦意乱地拼命奔跑着,她的头发和衣裳早已被雨水打湿了,眼睛里充满了恐慌,嘴唇抖得厉害,在雷声和雨声里,她不停地一声声轻轻呼唤着,校长……校长……她这样轻轻呼唤着,心里就有说不出的慌乱,两条腿就像不听话了,好几次差点儿在雨中摔倒。她急于找到一个人,让她把心里的恐慌吐露出来,她觉得也许那样才能稍微轻松一些。
校长……维娜忍不住又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她的眼前又浮现出校长那双慈爱的眼睛,她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勇气到学校去了。那时,每天早晨,当她背着书包走进学校,总看到校长带着和蔼可亲的微笑站在门口。校长的两鬓已经花白,可她的头上从来没有一丝乱发,她的衣服也总是那样整洁。她不时弯下腰为小同学拽平打褶的衣襟,语气温和地问候每一个走进校门的学生,早上好,孩子。她的问候像一股温暖的春风吹拂着,孩子们的眼睛都亮起来。
维娜每次走到校长面前,总要深深地鞠一躬,校长就抬起手来温柔地抚摩她黑亮的头发,眼睛里闪着慈爱的光芒。别人都说校长像妈妈,维娜觉得,校长给她的这种爱是世界上任何人都不能相比的。维娜希望自己长大了也做一个校长这样的人。
可是,她的选择好像错了。
今天下午,维娜照例去上学,她发现同学们很少有像她这样背着沉甸甸的书包的。他们有的自在地悠着双手,有的轻快地一蹦三跳。在学校门口,维娜突然止住了脚步,惊愕地愣住了,只见校长头发凌乱,衣衫不整,胸前还挂着一块沉重的大牌子,那上面白底黑字醒目地写着校长的名字和罪名,还用红漆打着叉。校长拖着疲惫的双腿,一点点清扫着学校门口那些被风雨吹落的大字报的碎纸屑。过路的同学有的往她灰白的头发上吐唾沫,有的朝她手中的扫帚狠跺一脚,也有的远远地绕开了……
维娜眼里涌出了泪水,她多么尊敬和爱戴自己的校长啊!不知不觉,她走到校长跟前,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呆呆地站着。校长迟疑了。片刻,她抬起头看看维娜,眼睛里的痛楚变成了往日的慈祥。你好,孩子。她好像是出于习惯才这样说的,可维娜听出,这句话里融进了多少深情。
维娜哭了,她忍不住要哭!如果她勇敢些,也许她会把校长胸前的牌子摘下来摔个粉碎,可是她不敢,甚至不敢夺下校长手中的扫帚。她只能哭!校长轻轻为她擦去眼泪,沙哑地对她说,去吧,孩子,去吧……
她不愿意踩着校长扫过的地方走进学校,就沿着墙边溜进校门。她跑到燕宁的班里,把这件可怕的事情告诉了她,燕宁批评她立场不坚定,燕宁说,校长一贯用资产阶级教育路线培养学生,应该批判。
维娜不同意,她说,校长多爱我们呀。
燕宁说,爱是资产阶级的玩艺儿。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她要把学生培养成修正主义的苗子,首先就要我们忘记仇恨,忘记阶级,忘记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受苦人。
唉,燕宁的词汇越来越丰富了。维娜觉得她的话有些别扭,可是自己又不能够解释这一切。
真理在谬误面前也有理屈词穷的时候。
维娜水淋淋地跑回家,她颤抖的手半天才把钥匙插进锁孔,好不容易把门打开,正要去换衣裳,忽然听到维嘉房间里传来一阵异常的响动,推门进去一看,只见维嘉正从天花板上一个方形的洞口下来,他的脸上和身上沾了很多灰土,头发上还顶着一团灰蒙蒙的蜘蛛网。维娜看着他很仔细地把天花板上那个洞口的盖子遮严实,踩着摞在床上的桌子和椅子一层层下来。
哥哥费那么大的劲几爬到天花板上去干什么呢?维娜心里感到很奇怪,是他的鸽子又钻到上面出不来了吗?有一次,维嘉发现少了一只鸽子,他爬到天花板上面的顶棚里找过,那只鸽子钻到了瓦缝间,维嘉把它救出来。那次,维娜也跟着爬上去了,顶棚又高又大,黑洞洞阴森森的,维娜觉得,她自己无论怎样也不敢爬上去。维娜想着,忍不住问道,哥哥,你在干什么?
嘘——,维嘉发出一声警告,他过来俯在维娜耳边小声地说,刚才我把爸爸的一些笔记本和手稿藏到上面了。维娜你记住,他又特别叮嘱说,这件事谁也不准告诉。
维娜紧张起来,问维嘉,为什么藏起来啊?
维嘉说,你还不知道,今天方丹的爸爸已经被登报批判了!
啊?维娜的眼睛直盯盯地看着维嘉。
维嘉说,这是真的,所以我担心爸爸有一天也……万一被抄家,那些东西也许会给爸爸带来麻烦……
维娜声音颤颤地问,爸爸是党校的校长,会出什么事呢?
那可说不定。维嘉一边说着,一边把桌子和椅子都从床上搬下来,把床铺好,又拍去了身上的灰尘,然后对维娜说,我有点急事要出去一趟,我藏东西的事你千万要保密,这个藏东西的地方更不能让人知道。还有,你马上去找谭静、和平,把方丹家的事告诉她们,让她们都不要把外面发生的这些事情告诉方丹,你们还要多去陪伴方丹,记住了吗?
维娜忐忑不安地点了点头,她心里更慌乱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夏天,处处炸响惊雷,可怕的事情太多了!她不能理解,希望维嘉能给她解释得清楚些,可是他已经跑出去了,维娜心里蒙上了一层浓重的阴影。窗外一声惊雷,吓得她陡地打了个冷战,她感到很冷,赶忙去换衣服。窗外天空黑沉沉的,雷鸣电闪不停地震撼着,仿佛天地在暴雨的肆虐中发出了巨大的呻吟,汹涌的雨帘封住了窗上的玻璃。维娜的心紧缩着,她不知道现在该为方丹做些什么,今天发生了多少可怕的事啊!
尽管维娜逃离了学校,尽管她克制自己不再去想尊敬的校长,可生活里却还有这么多无法逃避的事情。一场大风暴已经从社会席卷到许多家庭,也卷到方丹的家里了。
维娜仿佛看见方丹的爸爸也像校长那样,胸前挂着一块沉重的大牌子,低着头一步步向家里走来。不,太可怕了!维娜猛地闭上眼睛,一阵寒战倏地又掠过全身。唉,假如方丹早点儿去北京治病就好了。她无可奈何地叹息着。
唉,维娜觉得心里好像有什么就要膨胀开了,她想趴在桌上写作业,可她握着钢笔的手却直发抖,她想背课文,可脑子里却一片混乱,什么也记不住了,她甚至不敢自己呆在家里了。她忽然想起维嘉的叮嘱,就匆匆锁上门,跑去找和平。
她轻轻敲门,开门的是和平的妈妈,她手上正拿着一块湿毛巾。她让维娜进屋,关好里屋的门,小声告诉维娜,和平还在发烧。维娜这才想起,和平已经病了好多天,这段时间她几乎没有去学校,一直在家里躺着。和平原来一直盼着到上海去参加复试,她每天都要练舞蹈,每天都出一身一身的汗,可是那天她接到通知,说复试暂时取消了,和平难过地哭了,从那天她就病了。维娜想,和平原来抱的希望太大了,一旦希望破灭,她就受不了,就病了。维娜和谭静曾劝过和平,她们以为和平很快就会好起来,可是和平病了这么多天,还没有恢复过来。维嘉告诉维娜,和平是精神垮了,好起来需要时间……维娜轻手轻脚走到里屋门边,担忧地看了看脸色发白的和平,她还在睡着,维娜从和平家里出来,又飞快地奔下楼去找谭静了。
18
学校里变得乱哄哄的,学生们有的在忙着开会,有的在写大字报批判老师。谭静只好自己在家弹琴。这几天,她觉得奇怪,过去她一进校门就盼着放学,她多么喜欢坐在琴凳上,去跟那群白色的鸽子和黑色的燕子作伴儿啊!可是现在,她却留恋起那些坐在教室里琅琅读书的日子了,她似乎懂得了方丹向她描述的渴望上学的心情,哦,原来不能去上学是这么没着没落的呀!
可是,谭静又不愿去学校,她看不惯那些兴奋得满脸通红的男孩子,他们呼喊口号的声音就像刚刚学会打鸣的小公鸡,真难听!
她越发依恋自己的钢琴,琴声能盖过一切,能把她带进一个理想的天地。再说,琴声也能给方丹带来快乐。她双手入迷地在琴键上跳跃着,琴声在屋里回荡着,盖过了外面的风雨声。她隐隐约约好像又听到方丹正随着她的琴声哼唱,在这似隐似现的歌声中,她觉得眼前浮起一道轻云架起的阶梯,在这云梯的顶端矗立着一座辉煌的音乐殿堂,她和方丹手拉手一级级走上去,身边飘过的云雾时常遮住她们的视线,但是前边却总有个旋律在为她们引路。
一切真的像你的琴声那么美吗?方丹的问话融汇到琴曲中,这声音在四周引起了巨大的共鸣,它扩散着,扩散着,整个宇宙都被它盖满了……
嗵!维娜突然推门闯了进来,谭静吃惊地一扭头,发现维娜的神情有些异常,她脸色苍白,眼神十分惶恐,谭静挑起眉毛诧异地问,维娜,怎么啦?
维娜紧张地关好屋门,跑过来低声却又急促地说,谭静,告诉你个坏消息,方丹的爸爸被登报批判了!
真的?谭静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双手不觉重重地落在琴键上,钢琴发出一声轰响,她的双手嗖地一下又提起来,在半空里悬住了。
维娜把今天下午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谭静。
谭静木然地坐着,她那双漆黑的眸子骤然失去了光彩,她这才听到窗外的雨声,感到屋里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她站起来走到窗前,一把推开紧闭的窗子,急风卷着冷雨猛冲进来,打湿了她额上的那缕黑黑的卷发。
浓云在低空阴沉沉地翻滚,闪电像一道道银色的鞭痕,雷声恰似乌云的怒吼,窗外的小柳树在风雨中弯下了纤弱的腰身。谭静在风声雨声里依稀听到了小柳树的呻吟,她想起那些月明风清的夜晚,小柳树摇晃着月的清影,沙沙的,仿佛在问,一切真的都像你的琴声那么美吗?热泪滚过谭静的面颊,她为方丹感到难过,真想责问阴云背后的天空,为什么,为什么生活突然变得这么可怕呀?
谭静,咱们怎么办呢?身后的维娜怯懦地问。
怎么办?谭静回头愤然地说,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们永远要做方丹最好的朋友。
话音未落,外面突然传来一阵乱糟糟的脚步声和叫喊声,谭静一愣,紧紧盯住了维娜的眼睛,维娜惊恐地站起来,跑到谭静身边紧贴着她。她们静静地站立了片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的眼神儿在问,又发生了什么事啊?
杂乱的人声冲上楼去,谭静轻轻走到门边儿,慢慢打开一丝门缝,向外窥探着,维娜也忍不住把脑袋凑过去,两对目光一齐射向黑沉沉的走廊……
19
一阵突如其来的人声纷乱地拥进楼门,我听见杂沓的脚步声乱哄哄地冲上楼去,在楼梯口还有人急切地催促着,快快快!
在这风雨笼罩的夜晚,杂乱的声响格外怕人,受到震颤的楼梯好像随时都可能在这杂乱的踩踏中断裂坍塌。粗暴的吼叫声在楼道里肆无忌惮地东碰西撞,整座楼房都被震撼得发出颤栗。妈妈闻声疾步从里屋出来,来到我的床边,轻轻拉起我的手。我觉得妈妈的手很凉。妈妈,外面怎么了?我问。妹妹也一脸惊惶地扑过来,紧紧抱住妈妈的胳膊小声说,妈妈,真吓人!
别怕。妈妈把我和妹妹搂在胸前,竭力安慰我们。话音未落,一阵可怕的叫嚷声和物品摔砸的碎裂声又从楼上传来,我吓得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楼上的吵嚷声更响了,在粗暴的呵斥声中,还隐隐夹杂着一个女孩子的哭声。接着,杂乱的脚步声又从楼上冲下来,一阵拖拖拽拽的声音里清楚地传来了那个女孩子惊恐的哭嚎,妈妈——
啊!我和妹妹惊骇地瞪大了眼睛,是和平!
妈妈的呼吸明显地急促起来,眉心里拧成了一个结。妈妈把我们搂得更紧了。
和平的妈妈挣扎着发出叫喊,在楼梯上,她的喊声被一记清脆的巴掌声打断了。一个暴怒的嗓音呵斥着,狗特务,快走!和平的妈妈被推搡着,跌跌撞撞地冲下楼梯,后面跟着和平不顾一切的哭喊,妈妈,你回来……
你们这是干什么?我的孩子还在生病!和平的妈妈大声喊着,和平……和平……她的断断续续的叫喊声被乱纷纷的脚步声裹挟到外面去了。
妈妈挣开我和妹妹紧紧扯住她的手,低声而严肃地嘱咐我们,方丹,小雨,你们等着,我去看看和平。小雨,千万不要出去啊!
妹妹抬起受了惊吓的眼睛紧盯着妈妈,使劲儿点点头,和我靠在一起。妈妈走到门边,略一倾听,打开屋门匆匆出去了。
楼道里一片寂静,这阵纷扰好像使每一家人都屏住了呼吸。和平的妈妈为什么被抓走了?和平呢?怎么没了声音?我和妹妹紧紧挨在一起,被这种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惊恐震撼着,谁也不敢说话。
门,突然被无声地推开了,维娜轻轻地走了进来。她的脸色苍白,神色慌张。她的身后紧跟着惊魂未定的谭静。
维娜!我急切地抓住她问,你看见了吗?和平的妈妈出了什么事?
我……我真怕……维娜说,我们从门缝里看见来了好多人,他们狠命扯着和平的妈妈,说她是特务,他们把她带……带走了。维娜因为紧张,说话结巴起来。
恐怖的气氛笼罩着我们,我们谁也不说话,只是在沉默中期待着,注意地倾听着……
快半夜了,爸爸还没有回来。妈妈让我们睡觉,她去楼上陪伴和平,妈妈在雨里跑出很远才找到全身淋湿的和平,妈妈担心本来就发烧的和平病情加重,就和维娜的妈妈一起去照看她,她们说,明天一早就送和平去医院。
我怎么也睡不着,耳畔总是回响着和平和她妈妈的叫喊。这一天里发生的事太可怕了。生活原来像一座四周布满常青藤的房子,在里面只看到绿叶蓝天,可是现在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扯掉了常青藤的叶子,将黑暗笼罩在窗口,我从心底里感到恐惧。这场骚乱使我更加恐慌,只感到全身一阵阵的颤栗。整座楼房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