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欧阳子鑫听了脸色发白。
「所以说,你快出去。」他看了眼其它蒙着纱布的水手,说道:「我们都是经历过疫病的,知道如何处理,别担心。」
「可是……」欧阳子鑫说什么也不愿意就此离开,他是没有经验、但他很健康,完全有能力照顾病员。
「没有可是!!」谢凌毅低沉威严的嗓音,从门扉处赫然响起。
「船长!」欧阳子鑫之前被赶了一次,现在又被呵斥,自然很不满地瞪着谢凌毅。
谢凌毅却无视他的抗议,声色俱厉地叱道:「出去!再踏进这里一步,鞭挞一百!」
「啊,对不起!船长!欧阳,我们快走吧!」一直徘徊在门边的阿志听了,赶忙上前拉住欧阳子鑫的胳膊。
一百下鞭挞,是大浮号上铁定的纪律之一,若有船员敢违抗船长的命令,就必须接受一百下鞭挞的刑罚,那条蘸着盐水的粗鞭子,别说一百下,被打到一下就够疼的!
可欧阳子鑫的两脚像被钉在地上,任凭护理员怎么劝都不肯走,谢凌毅的眼神更愠怒了:「你真想挨打?」
晶莹的泪水在琥珀色的瞳仁里打转,脸颊因为怒气而憋得红红的,欧阳子鑫突然转身,离开了。
没错过欧阳子鑫那哀伤的眼神,谢凌毅胸口一滞,他是不是说得太过分了?可是他十分清楚欧阳子鑫的脾气,不厉声喝斥,他是不会离开的。
「子鑫……」谢凌毅轻声叹息着,他怎么能让欧阳子鑫待在疫区呢。
欧阳子鑫冲出仓库后,突然想到了什么,侧头问追在他身后的阿志:「阿志,你有吃午饭是吗?」
「有、有吃!」心慌之下,阿志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但是你没有生病,不是吗?」欧阳子鑫把眼泪强压回肚子里,声音却略显哽咽。
「是啊,我也很奇怪,我明明吃了一样的菜。」阿志定了定神后说道。
「那你仔细想想,吃饭的时候有什么不妥吗?每个细节都不能遗漏。」
「细节?让我想想……」阿志挠了挠脑袋,这是他思考时候的一贯动作,半晌才道:「午时一刻,厨子按时放出了馒头和分配好的鱼肉,豆腐干,大伙儿排队领餐,和往日一样吃饭。」
「只是馒头发酵得不好,有点硬,还有些咸,一吃就知道是那几个小徒弟和的面,所以我只咬了一口,其它人也抱怨要喝不少水才吞得下。」
「啊!」欧阳子鑫低叫一声,抬起头看着阿志:「水!」
「水?」阿志不解地问:「水怎么了?」
「在岷州的时候,我们不是新买了一百桶淡水吗?」欧阳子鑫边说边跑向厨房:「我们去找雪舟师。」
雪无垠果然还在厨房里,不过他已经检查完厨房里所有的东西,包括各种酱料和盛菜的器皿。
除了因为天气热而馊掉的几条乌贼,一箩筐被老鼠啃过的白米,其它并无不妥。
「子鑫?」雪无垠看见欧阳子鑫额冒热汗地跑进来,便问:「什么事?」
「雪舟师,你喝过了水吗?」欧阳子鑫急切地问。
「这里的水没有问题。」雪无垠笑了笑,他已经检查过厨房里的水缸,很正常。
「那水库里的呢?」欧阳子鑫接着问。
「水库?如果是水有问题,那早该病发了,不会等到今天。」但话才说完,雪无垠就猛然想起那一百桶新购的淡水,好象从前天开始,大浮号分发了那些淡水,这也是出现第一个腹痛病患的时间。
「我们去底舱看看吧!」雪无垠的神色变得凝重起来,「若是水污染,定是痢疾发作。」
雪无垠就算没看到水,从水手们的症状看,也猜到了几分。
痢疾是传染病,里急后重,多发于夏季,湿热侵入肠胃,或饮食不洁之物,都会发病,雪无垠想,既然食物没有问题,那就只有食用水了!
◇◆◇
水舱在大浮号底舱中部的位置,共有两大间,三百五十个水桶,总水量九百石,是全船二百五十人在大海上赖以生存的宝库。
水库由正总铺李元武管理,可水却是由水手长刘恪买的。
因在岷州停靠了五天之久,刘恪就带着数十名水手买了一百个大木桶,补给了据说是从山顶流下来的清澈泉水。
「就是这些嘛?」雪无垠看着整齐地堆放在水库里的新木桶,这里也散发着类似于桐油的沉闷气味。
「是的。」被阿志叫来的刘恪点头道,并上前撬开了水桶的盖子。
雪无垠手持蜡烛,朝幽深的水内照去,欧阳子鑫和赵老厨子,正总铺,还有刘恪都不约而同地朝里探视。
晃悠悠的水里,清澈得几乎能一见到底,因此并没有什么不寻常的东西,水面更没有腐臭的气味。
「好象有青草的味道。」欧阳子鑫深深吸了一口气,问道:「因为是山顶泉水的缘故吗?」
「应该不是。」雪无垠缓慢地移动手中的蜡烛,橙黄色的光芒一点点地在水里掠过,说道:「卖给船家的淡水,都经过谨慎的处理,以防止很快腐坏。」
「处理?」
「嗯……像用沙石或者纱布等东西过滤掉水中的杂质,然后再加入木炭封存,用以吸收水中的青涩气味,所以上乘的淡水,应该无色无味的。」雪无垠若有所思地说道。
「啊?那是什么?」欧阳子鑫看到水桶底盘的接缝处,有一点点绿色的反光。
「果然……」雪无垠的声音不免沉重起来:「是球藻,这水被污染了。」
「这杀千刀的水贩子!」向来老实的刘恪,也忍不住一举把水桶盖子砸成了两半!
雪无垠心情沉重,大浮号爆发疫病,水又少了一百桶,说不定其它的水也有问题,而船还有三十来日才能到达瀛洲,眼下烈日当头,又无信风,实在堪忧。
「我要先向船长报告这件事,子鑫,多谢你的提醒。」雪无垠向欧阳子鑫作揖道谢。
「这是我该做的。」欧阳子鑫忙回礼。
「正总辅,你叫几个人,把所有的水桶都仔细查一遍。」雪无垠又嘱咐道:「在角落上放一些熏香以避免滋生蚊虫。」
「是!」李元武立即领命去了。
仓库门口——
听了雪无垠的汇报,谢凌毅果然显露出重忧之色,他交叉着双臂,背对着众病患,那身姿犹如铜浇铁铸一般。
「事到如今,就算回航也无用。」谢凌毅坚毅地说道:「无垠,你去看看其它舱室是否有水手生病,就算轻微症状,也立刻集中到货舱来。」
雪无垠听后点头。
「我记得治疗痢疾当用紫皮大蒜,你写一下药方,让厨房赶快熬制汤药,」谢绫毅想了想道:「切记一切碗碟衣物,都要用沸水煮过消毒。」
「是。」雪无垠才转身,又被叫住。
「无垠,把这个给子鑫。」谢凌毅递给雪无垠一叶竹签,上端结有漂亮的穗子,这是船长才能用的水签。
「给他了你怎么办?」雪无垠很吃惊。
「我不渴,而且还有些水。」谢凌毅如此说道,走回了仓库。
雪无垠开了药方,亲自指挥煎制汤药,还颁布了严格的限水令,包括船长在内,每人每天只给两小碗食用水,欧阳子鑫却有三小碗。
「这是……?」一直在捣蒜熬药,还兼消毒碗碟的欧阳子鑫,纳闷地看着手中的水签。
「毅留给你的。」雪无垠淡然道:「收下吧。」
「船长……」欧阳子鑫突然意识到,他已经好多天没看见谢凌毅了。
「要感谢的话,过几天吧,毅要等到最后一个水手康复,才会从货舱里出来。」雪无垠长长地叹了口气。
第九章…01
农历七月三十——
大浮号的疾病犹如厚重的乌云笼罩在头顶,久久不肯散去,治疗用的大蒜没了,就用黄连代替,煎药的淡水不够,雪无垠和欧阳子鑫就想出了蒸馏聚水的办法,虽然费时又费力,却也维持了一阵。
就在大浮号一片愁云惨雾,苦苦支撑之时,西南信风期终于到了,大浮号胀满六道巨帆,在甘畅豪爽的大风下,以不可阻挡的气势前往瀛洲。
也许是受这气势鼓舞,水手们竟一个接一个的康复了,农历八月初四,距离痢疾爆发的二十日后,疾病终于如退潮般远去,恢复生机的甲板上一片欢腾。
欧阳子鑫以为谢凌毅会亲自上将台指挥,所以翘首等在船尾,可是谢凌毅一直没有出现。
不是说船长已经从货舱出来了吗?
欧阳子鑫有点疑惑,更有些担心,他想了想,拔腿朝舱口跑去。
船长室里阳光明媚,却没有人的气息,红木扶手椅空着,欧阳子鑫看着花黎书案上,那才写了开头的航海日志,更觉得疑惑,船长去哪儿了呢?
欧阳子鑫转身,想去厨房寻找时,那隔开客厅与卧室的屏风抖动了。
虽然很轻微,欧阳子鑫还是注意到了,他绕到屏风后,大吃一惊!
谢凌毅靠着舱壁坐在地上,手撑额头,脸色很差,呼吸艰难而沉重。
「船长?!」欧阳子鑫大叫,刚迈出一步就被谢凌毅喝住:「不准过来!」
谢凌毅说着话时,豆大的汗珠如下雨般滚下,可是,他周身的气势还是那么凌厉,甚至比平常更强硬!
「你出去!这是命令!」谢凌毅狠瞪欧阳子鑫一眼,手撑着墙壁,几乎是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这、这怎么行?!你生病了!」欧阳子鑫哪里顾得了谢凌毅的恫吓,他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他。
谢凌毅的体温烫得吓人,那黧黑的眸子也因为阴翳而失去神采。
「我去叫人来!」看着这样的谢凌毅,欧阳子鑫有种说不出的心慌,再切身感觉到谢凌毅的体温,更是心痛得不了。
「别去……」谢凌毅知道自己得病的消息,会瞬间浇灭水手们热火朝天的干劲。
「可是……船长!」欧阳子鑫抓着谢凌毅肩头的双手,不住地发抖,他想扶谢凌毅去床上休息,可全身都使不上劲。
「我没事……」谢凌毅反手抱住欧阳子鑫的肩膀,低语着,又担心传染给他,所以一会儿就放开了:「只是几日没阖眼罢了。」
欧阳子鑫知道谢凌毅在安慰他,可要他不着急,不担心,不心痛,是不可能的!心脏怦怦直跳,就像疾驰的马蹄,怎样也缓不下来,欧阳子鑫焦急地看着谢凌毅,突然咬住了嘴唇。
「子鑫?」谢凌毅震惊地看着欧阳子鑫的唇瓣,有一道深红的印子。
欧阳子鑫深呼吸着,他终于冷静下来了。
「我扶你去休息。」欧阳子鑫柔和地说道,然后扶着谢凌毅,走向床塌。
床塌上,蓝色帷幔换成了适宜夏季的珍珠色纱幔,床毯也早已换成了竹蔑凉席,欧阳子鑫扶谢凌毅躺下,转身拉开床尾迭得整整齐齐的薄被,替谢凌毅从头到脚紧实地盖上。
欧阳子鑫伸手探了一下谢凌毅的脉搏,这些日子,除了跟着雪无垠学习配药熬药,欧阳子鑫还学会了基本的把脉。
「你好好休息,我去煎药。」好在脉象并不乱,欧阳子鑫稍稍松了口气。
「子鑫。」起身的刹那,欧阳子鑫的手被反握住:「不要告诉别人。」
水手们生病的时候,谢凌毅是没日没夜的操劳,可当他自己生病的时候,却三缄其口,欧阳子鑫拧着秀眉,很不想答应,但是谢凌毅说得也没错,踌躇了片刻,欧阳子鑫点点头:「我会保密的,你不要担心。」
说完,便不再耽搁地煎药去了。
谢凌毅凝视着欧阳子鑫离开的方向,突然像回到了过去,那鹅毛大雪,那廊檐下争着替宫女抱被褥的小少爷,时空……背影,好象重迭到了一起。
为什么会那样想呢?清新的腊梅,和欧阳子鑫那只有一个酒窝的笑靥,好相称……谢凌毅微笑着,若有若无的腊梅清香似久久徘徊不去,他阖上眼,沉入那浑浑噩噩的黑暗中去……
谢凌毅并没有预料到他这一睡,足足睡了两天两夜,才慢慢地醒来。
晌午,全船热如蒸笼,晃眼的光线刺得人抬不起头,仿佛天上有两个太阳似的,碧蓝的海水像无数面镜子在反光,欧阳子鑫站着船长室的舱窗前,觉得酷暑难耐。
「如果再多一些淡水的话……」临窗的木架上有一盆白色的芍药花,花蕾早已焦黄,欧阳子鑫看着它,满心惋惜,大浮号缺水,已到捉襟见肘的地步了。
为透气,屏风拉开着,所以谢凌毅一眼就看到了欧阳子鑫,阳光下,那失落的背影,无奈的轻喃,使谢凌毅联想起清晨那小小的露水,清澈而无助,仿佛转眼就会被蒸发殆尽。
啪啦啦!
忽然,从敞开的船长室门外,飞掠进一只翅膀上缠着纱布的海燕,它一路飞到舱窗前。
「不可以在这里飞!」欧阳子鑫忙伸手抱住了这只灰色羽毛的小东西,它居然像听懂了人话,低鸣一声,在花盆旁走来走去,不再闹腾了。
欧阳子鑫担心吵到了谢凌毅,转头看向床,却和一双黧黑幽邃的眸子对个正着。
「哎?」欧阳子鑫顿时怔住,眨巴了几下眼睛后,欣喜地大叫出来:「醒了!船长你终于醒了!」
他几乎是扑到床前,鸟儿也啪啦啪啦扇着翅膀,停在了屏风上。
「你觉得怎么样?!哪儿疼吗?!要不要喝水?」欧阳子鑫关切地追问,突然又觉得自己太嘈杂了,很不好意思地降低音量:「抱歉,我太吵了。」
「今天是……?」谢凌毅支撑起上半身,也许是睡得过久,有点头疼。
「八月初六。」欧阳子鑫坐在床沿上,看到谢凌毅不停揉按着太阳穴,担心地问:「头很痛?我去拿点冷水来。」
冷水就是储存在荫凉水缸内煮熟的淡水,专用来消暑解渴。
「等一下。」谢凌毅伸手抱住欧阳子鑫,静静地埋首于他的颈项,感觉好安心。
「船长?」突如其来的拥抱,让欧阳子鑫非常惊讶,但也感觉到谢凌毅的体温已经恢复正常,呼吸也很顺畅。
「叫我凌毅。」谢凌毅温柔地低语。
欧阳子鑫登时红了脸,慌慌张张:「这怎么行?」
「私下无人的时候,你就叫我凌毅。」亲昵又执着地抱着欧阳子鑫,谢凌毅感受着他暖暖的,令人很舒服的体温:「好不好?」
「子鑫?」见欧阳子鑫半晌没应答,谢凌毅稍稍放开他,「怎么了?」
欧阳子鑫脸孔红到发烫,嗫嚅道:「我……叫不出来啊。」
这幅模样真是秀色可餐到极点,谢凌毅靠近他,吻住他的唇。
挟着盐味的海风徐徐地从舱窗外透进来,室内寂静无声,可听得彼此的心跳,温柔而缠绵的吻,谢凌毅的手指轻轻解开欧阳子鑫短褂的纽扣,而那高处的海燕,时而理着翅下的绒毛,时而看着他们……
船长室外的狭长走廊里,天沣一手拉着衣领,一手摇着蒲扇,他刚吃完午饭,正准备回房间打个盹。
和船上其它人一样,他并不知道谢凌毅生病的事情,因为雪无垠封锁了消息,对外只是宣称,谢凌毅要赶制海图,才不能上将台指挥。
第九章…02
众水手都知道,谢船长只要一工作起来,就会没日没夜,废寝忘食,所以他们都能理解连续两天都没有看到船长露面。
「首领!」远远看见雪无垠手中端着水碗,站在船长室门口,天沣很高兴地迎上去。
可是雪无垠像没看见他一样,面色铁青地径直越他而过。
「首领?」天沣困惑极了,他转身跟过去,只听得「砰」地一声,那原本拿在雪无垠手中的青瓷碗被捏个粉碎!
珍贵的淡水甚至飞溅到天沣的脸上,他吓得倒抽口气,手里的蒲扇也抖落在地。
「收拾干净。」雪无垠开口道,便拂袖离开了。
◇◆◇
农历八月初七——
海风吹得很是畅快,大浮号那白色的船帆就像是飞鸟的巨翼,迎风翱翔着,朝目的地疾飞而去。
手持一张设计图纸的谢凌毅,站在左船舷边,因为烈日过于火辣,所以他命令工匠在跨舷外一二尺宽的地方设立板阁。
这些板阁将前后围成两所比邻的小屋,屋内会备有吊床,一瓦罐凉开水,一些治疗中暑的草药,手巾等,以便水手们中暑,或者体力难支时,得到及时的治疗和休息。
欧阳子鑫从船首的铁器库搬来桐油和铁钉,给工匠们打下手,大浮号上依然缺水严重,欧阳子鑫心里清楚,尽管大伙拼命地克扣饮用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