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大哥”水香让小九这样说,那孩子目光惊异,舌头像突然短了半截似的。
“江湖无辈。”老头好说,“小九,在绺子里,我就是你大哥!”
“谢大哥!”小九别别扭扭说出这三个字,见爹只点下头,眼珠便定(凝)了,小九哭喊:“爹,爹!”
一座新坟培起,那里埋着老头好和他的马鞍、手枪。七爷在坟前烧一副鞍鞯,念道:“江湖奔班,人老归天,大哥你走了,大伙来送你。”
七爷骑在金栗毛马上朝天鸣枪,向生死相随的老头好告别,而后率胡子马队离开。昼夜兼程,马不停蹄赶回老巢额伦索克,修复坍塌院墙,加固炮台,请来医生给受伤的弟兄接骨疗伤。
有史料记载这一年爱音格尔荒原冬天最长,风雪最大。在七爷记忆中这年冬天无比漫长难熬,老头好之死,把他推入痛苦深渊难以自拔。孔淑梅被旁水蔓霸占,仇人是杀掉了,可他总觉得她像丢失了什么而难以谅解。有时也想她,有时恨她,心像块面团挤揉压搓,怎么也不好受。揉来团去七爷脾气变得暴躁,沉默寡言。
七爷常到古纳斯河边遛马,它是一条横跨爱格尔荒原而注入了辽河的季节性河流,大母都拉村外那条小河便是古纳塔斯河的支流。
“记住芨芨草开花前。”这个抹不掉的声音,七爷走到哪里就响到哪里,出现这声音眼前就展现一块白沙滩,沙滩上一个诱人的胴体……精武、旁水蔓你们害我好苦啊!七爷恨旁水蔓,恨精武绺子。
一练骆驼沿古纳斯河走来,清脆的驼铃合着武开河的断裂冰排响,七爷听得真切。黄褐色的双峰驼驮着东西,拉驼人悠闲在前,练后是峰紫红色骆驼,脖颈那串铜铃,低沉而宏亮。
“双峰均竖,膘肥肉满。”七爷夸奖对方的牲口,这在当时是一种习俗,如现今人们见面互相问候一样。
“这马鸽颈鹰膀虎斑。”牵驼人回敬道。他人很聪明,见七爷腰间鼓囊囊,断定是枪,继尔确定遇见胡子,双手抱拳,举过左肩施了礼,说见面的套话:
“西北悬天一块云,乌鸦落在凤凰群。不知哪位是君哪位是臣?”
“西北悬天一块云,君是君来臣是臣。”七爷搭话,表明他是当家的,“这么说你是……”
“大当家的,兄弟是走头子。”牵驼人说,他请七爷报报迎头。
“七星!”七爷说出自己的报号。老头好死后七爷当上大柜就以自己心爱的七星手枪来报号。
“七星大当家的,久仰!”牵驼人如遇知己,客套道,“大当家的福星高照,本该前去拜访,因兄弟手头有些硬头货,忙得很。在此一见,三生有幸。”
“黑末(鸦片)?”
“东洋的伸腰子(大米)。”牵驼人神秘地说,“最近从新京调运出一批伸腰子,存在套拉干吐镇,再由宪兵、警署押运分送到各处。大当家有否打算?货兄弟转手。”
“好,一言为定。”七爷说。他与牵驼人约定事成后,在套拉干吐的阎王古子(城隍庙)接货。
“小九!”七爷回额伦索克老巢进院便喊,小九是马拉子(专门为大柜牵马坠镫),他把缰绳甩给应声跑来的小九,说,“叫水香……”
河边遇走头子的事七爷说了,他与水香密谋抢劫大米。打从去年入冬至今,三个多月未踢坷垃、砸响窑,备下的粮草基本吃光,杨树扬花柳树抽条春暖花开了,弟兄们依然穿着冬装,没单衣服换,马具更需要添一些,必须弄些钱。
“劫火轮子(火车)上的东洋伸腰子容易得手,这一带地形对我们有利。”七爷说他遛马到过月盟坨子,铁路从那儿穿过,扒断一段铁轨使火车停下来,好动手抢。
“小鼻子贼鬼,押送给养的武器精良,最难对付的碎嘴子(机枪),打连发。”水香出谋道,“造些盒子炮(土炸弹)……此事别让小美野闻出味儿来。”
套拉干吐宪兵队长小美野,七爷发誓要除掉的人排在前几名的就有他。赌场押宝他输了,带警察杀死灯笼子蔓,这个仇七爷要报。
行动前准备充分,盒子炮造好十几个,足能炸飞两节火车厢。探清了三天后将有一列由三节车厢组成的货车,给一个叫丰库的日军驻地送大米和马料,火车通过七爷计划伏击的地点正是夜间。
马队赶到预定地点——月盟坨子,弦月星光下,两条巨蟒似的铁轨横卧沟底。沟两侧黄土沙壁风蚀雨浸,刀劈一样陡峭,茂密的榆树墩子适于人马藏匿。地形对胡子绝对有利,居高临下,此段铁路弯度大,又是上坡缓行,撬起两截道轨,拔去道钉,将钢轨重新摆在枕木上,远处看不出破绽。经过一阵折腾后,月盟坨子平静下来,训练有素的马和胡子安静地趴在树丛中,等候火车开来。
呜——套拉干吐镇方向传来火车鸣声,两道灯光划破夜空,轰轰隆隆地开来,蛇一样钻进月盟坨子沟底。
突然,车头脱轨,脱缰野马似的撞向坨壁,翻倒了前边一节车厢后,后两节戛然停住,押车的日本兵咿哩哇啦怪叫,胡乱放枪。
“压!”七爷轻磕下金栗毛马,它猛然跃起,众胡子的马紧紧跟上它冲向火车,只短短几袋烟工夫,结束了战斗。胡子砸开车厢,一袋袋大米弄上马背,带不走的放火烧掉。
“哈哈!”七爷拊掌大笑,地朝套拉干吐方向说,“小美野先生,爷爷谢谢你孝心啦。”
枪声、火光惊动了套拉干吐镇上的宪兵、警察,小美野坐着铁甲车开到出事现场。
“报告!”宪兵拾到一个未爆炸的盒子炮交给小美野,他在率队剿杀一绺胡子时见过这种土玩意。
“八嘎,土匪!”小美野吼叫道。
火车遭伏击消息不胫而走,关东军战区长官深为恼火,电令小美野加强套拉干吐地段铁路护卫,同时迅速查清这次肇事者,限期消灭之。
小美野召集套拉干吐大小官吏、军警宪特,研究部署剿灭境内胡子。
新任镇长正是我的祖父,他老人家捻着胡须,提出一个方案:招降收编一绺较大的胡子,利用他们黑吃黑。
“有多大把握?”小美野很欣赏祖父的智慧,“说出你的全部想法。”
“我想这样……”祖父这一辈子最恨的就是胡子,当上套拉干吐镇长那天起,他就思考如何清除匪患,可以说他要讲的想法经过深思熟虑,一些细节都想到了。因此,在场的人听完祖父的剿匪方案大加赞赏。
“大大的精明,徐镇长。”小美野说,“明天,你就动身去额伦索克。”
七
月盟坨子劫火车后,七爷带着大米和两挺快上快(机关枪)凯旋归来,在额伦索克老巢杀猪宰羊置酒庆祝。
胡子猜拳行令,酒席正进行中,水香凑近七爷的耳朵说,“站香(站岗)的弟兄逮住个马后喘(跟在队伍后面)。”
“送到秧子房。”七爷同水香一起离开饭桌。
胡子押进一个被蒙住眼睛、五花大绑的人,摘掉蒙眼布,被抓的人留着光光的头茬,穿着男人衣服,竟是孔家大小姐孔淑梅。
“是你?”七爷惊讶道。
“大哥,我去照眼弟兄们。”老于世故的水香,从大柜和被抓来人的眼神表情看出什么,觉得自己碍事碍眼,支走屋内另一名胡子说,“你也去班火三子吧。”
秧子房是审讯的场所,多少人在此遭受皮肉之苦,犯了规矩的胡子同样在秧子房受刑。就这样一个令人恐怖的地方,他们相见改变了这里的气氛,温馨了许多。
“去年你走后,我才知道是你杀了旁水蔓救了我和全家人……你冒险救下我,连句话都不和我说就走了,都因我叫旁水蔓给逼走,和他……还怀了他的……你还记得我家那匹铁青马吧?是它帮我拖掉旁水蔓的孩子,我四处找你。”她说。
“你呀!”七爷心里酸溜溜、苦涩涩的。他说,“这是绺子……”
“这回我死也不离开你。”
“绺子有规矩,不留女人。”
“三天五天行吗?”孔淑梅公羊顶架似的扑到七爷怀里,恳求道,“等有了你的血脉,我就走,远走高飞。”
七爷被她的真情打动,从大母都拉家出走,女扮男装,饥一顿饱一顿,孟姜女寻夫无非如此。特别是她把自己绑在铁青马鞍子上,拖她跑,真到拖掉肚里的婴儿……他说:“你跟我到院子里,我对弟兄们说明白。”
世间许多事情莫名其妙,一个女人竟如把锋利的剑,割开了七爷过去和今天。他对全绺子说从今天起取消一条绺规,声称孔淑梅是他的压寨夫人。
众胡子乐得禁不住要给大柜磕头,取消了不准贴了干(搞女人)的禁令,腰里有了钱,就可到套拉干吐镇妓院解解馋,沾沾女人的边儿。
一辆胶轮二马车从套拉干吐城门驶出,人们从崭新的蓝布篷认准是官车,而且是徐镇长的,车后跟着两名武装骑警。没错儿,祖父坐在车上,今天出城到额伦索克去会见七爷。
几天前,祖父亲笔家书一封,措辞感人,以胞兄致弟口吻,寸心恋恋,盼弟归家一叙,藉慰遥思云云。
七爷极其冷淡的眼光读信,他深知长兄的为人。当年正是他当家不肯出钱赎票,自己才落草为匪。多年来毫无往来,兄弟如同路人,况且官匪冰火不同炉……他拒绝祖父邀请,没去套拉干吐。接下去,祖父再次差人送信,说他回老屯——额伦索克看看,趁此和七爷小聚。
“告诉你们镇长,要来他自己来。”七爷对祖父的突然而又急切的来访心存疑虑,怀疑官府有什么阴谋。“他是不是来探底?”
在距额伦索克还有十几里路程,祖父让车停下,说:“你们在这儿等我回来,往前我步行。”
额伦索克几乎成了荒村,寥寥几户人家,徐家土窑旧基上胡子重新修筑了院落,四角炮台张着阴森森、黑洞洞的射击口……显然,平常人家谁肯邻着荒原顽匪七星绺子老巢过日子?
“站住,报报迎头!”炮台上一个胡子端着枪喊。
“告诉你们大当家的,就说他亲大哥来看他。”祖父说。
土窑门开了,七爷亲自迎接长兄,领到自己卧室,叫小九沏茶。兄弟相见,互问一些情况,唠了一阵家常,祖父把话转向正题:
“七弟呀,大哥有事相求啊。”
“有什么事?”
“镇政府准备组建一支队伍,护城维护社会秩序。我想七弟明白我这次来的目的了,把你的人马拉过去,改编成正规队伍,日本人答应配备武器,警署拨给养……我们兄弟俩一文一武,套拉干吐就成了徐家的天下。”
“为小鼻子(日本人)卖命?”
“哪里的话呀!我们是满洲国,我是满洲国的镇长。”祖父忽然想到乌云塔娜死于日本屠刀之下,七弟肯定恨日本人,还有没赎票那件事,他一定也恨自己。于是祖父说,“父亲和小娘在世时多次嘱咐我,照料好幺弟,可我没尽到长兄之责任啊!”说到伤心处,祖父他老人家摘下水晶石眼镜揩揩泪,“老父临终前,最后一句话还再叮嘱我帮助你……唉,不说这些伤心事啦。你考虑考虑,早点给我回个话。”
送走祖父,七爷召集四梁八柱,他说:“我们是同父兄弟这不假,可走的是两条道,他当镇长,我当胡子……他今天来说降,我没答应。弟兄们,说句透亮的话吧,我大哥没安好心,咱们赶紧挪窑子,开码头(离开此地)。”
四梁同意七爷看法,水香说:“我马上安排,风紧拉花(事急速逃)。”
“封缸(守秘密)。”七爷说,“明早派个弟兄去套拉干吐,请个戏班子,天天唱大戏。”
“噢,熏的(虚假)。”水香猛然醒悟,明白了七爷的用意。
夜晚,从套拉干吐洪水一样涌来的日本宪兵、骑警、地方武装淹没了额伦索克。七爷栖居的土窑外围的枪口密如蜂窝,别说胡子骑马就是才安上翅膀,恐难逃脱。
兴师动众地大动干戈,七爷惹恼了日本人。在此之前,祖父规劝七爷接受改编,七爷就认为祖父行为不地道,卷了长兄的面子,准确说是镇长的面子。祖父压根儿就想消灭七爷绺子,恼羞成怒,添油加醋地促使日本宪兵头目恨七爷,恨他的绺子,但最终使小美野下决心除掉七爷绺子的正是七爷自己。他老人家的想法有时真不可思议,日本人恨他,他偏要使日本人恨他入骨入髓。
一个夜晚,七爷贸然进城,从寓所中劫走小美野的情妇爱岩美,装进凡布口袋驮回额伦索克,他老人家自忖:都说日本女人和中国女人不一样,从狼口掏出的肉七爷要亲口尝尝。
“出来吧。”回到土窑,七爷解开口袋嘴,她哆嗦成一团,桃花脸淌着两行泪。屋内还有一双惊讶的眼睛,瞧瞧那年轻、没穿多少衣服的东洋女人,又瞧瞧浑身是血,眼透凶光的七爷,孔淑梅端盆水过来,浅声说:“擦把脸吧!”
“一边拐着去!(坐一边)”七爷一手挡开。他走向日本女人,身板直直的、目光直直的,撕扯睡衣的手孔武有力——哧!哧!裸现雪白的肌肤,活像一棵鲜嫩的白菜。
七爷剥完爱岩美的衣服就剥自己的,伤痕累累像棵表皮皲裂的老树轰然倒向那片白光时,孔淑梅急忙背过脸去,别人重复她经历的场面她看不下去想逃走。但房门被七爷插牢后又挂上枚手榴弹,一触即炸。她捂严耳朵,女人这种时候的叫声令人听来不舒服。许多时候,经验是靠不住的,孔淑梅听见女人痛快地呻吟,没厮打没惨叫呀!七爷呢倒是老一套:嘻嘻,爷采球子!(摸乳)嘻,丁丁(小美女)爷顶爱采球子!
土屋怕七爷鼾声似的控制自己的情绪,涂暗了面孔,静听窗外风中裹挟的声音,炮台站香胡子来回走动,脚步的声音显得很单调、机械。月光好奇地爬进来,晃出一尊雕像:冰肌雪肤虽无在阳光下鲜亮,总能给人较完整地立体感。
“她啥都叫男人撕碎了,衣服、身子……”孔淑梅慨叹道。她感到与这位素不相识的女人距离只一层窗户纸那么薄,想帮她做点什么……衣服,送给她一套衣服。
七爷白天出窑踢坷垃,一把将军不下马的大锁头,锁住孔淑梅和爱岩美。日本没女人告诉她,自己出生在北海道一渔民家,因献身圣哉,随军到满洲当军妓……她恳求说:“给我松些绑绳吧。”
“等他回来前,我给你绑上。”孔淑梅松开爱岩美。然而,日本女人要去掉绑手绳子的请求得到同意,她为自己骗得真正目的机会,头撞屋内柱脚自杀。
七爷归来什么也没说,叫人把爱岩美拖走,埋在后坨子,让商先员在坟旁栽棵榆树,他说:“乱点子(坟)跟前该长棵树!”
爱岩美之死激怒了小美野,惩罚夺他所爱的人,他决定动用强大武力。
此时,额伦索克土窑内与窑外肃杀气氛正相反,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小美野,这样影像进入他的望远镜:窑内明烛高挑,狼油火把高悬,鼓乐班子正在演唱,悠悠乐曲,《太平鼓词》传出:
花钟无盐武艺神通,
荷花花大破天门穆桂英,
玉簪花王怀女山后屯兵,
金盏花杨金花夺过帅印,
龙爪花杨闹红武艺精通,
萝卜花田翠屏杀法更勇,
芙蓉花杨八郎夫人云秀英……
“花?花的什么干活?”小美野大惑,他立即命令进攻。
小型坦克、迫击炮、机关枪齐发……土窑内没有任何抵抗,攻进去后,院内只几具炸烂的盲艺人。宪兵发现后院凿开大洞,掏空半个坨子,马队从那儿逃走的。
“八嘎!”无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