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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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命- 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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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给敖力卜土改工作队送高粱米。”女人惦念儿子,喃喃地说,“也该到家啦,北甸子道不好走,车准打误了。”
  突然他明白了一切,猜到了一切的一切,舌头好像被人割去,没再说一句话默默走出门、走出屯,消失在夜黑之中。
  天大亮,女人发现昨夜那男人把随身带来的布褡裢放在外屋锅台上,里边是金锭、首饰、光洋、鹰洋。
  这一天,人们抬回村被打死给土改工作队送粮的男孩子尸体。
  故事39:渴
  贞顺,你为啥要那么做呢?咱们金家世代知书达礼,你又是大学毕业,干嘛要葬送自己的前程。
  妈,胡子到底是什么人?我大舅、二舅和四叔都拉杆子当胡子,他们在干些什么呀?我想写一部关于胡子的书,才辞了报馆的工作。
  多灾多难的年代啊!母亲慨叹,留人留不住心,你走吧,别到其他绺子,胡子多是杀人越货、良知泯灭的暴徒,就到你大舅的绺子,他会照顾好你的。贞顺你一定答应妈,素材收集够了,立即回家来。
  她说,我保证。
  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走出城市,离开温馨的家和疼爱她的父母亲,只身进入匪队。
  两年后,著名的胡子占北方绺子被关东军骑兵联队追剿,天上有武装直升机配合,地上有坦克和装甲车参战,虽然十分坚固的山寨,到底经不住强烈攻击而陷落,大柜占北方带绺子借助一条暗道逃走。不久,又被发现再次遭到追击,弟兄死伤过半,退路封死,占北方铤而走险,决定进入荒原深处——被人们称为死亡滩的地方。
  “不消自灭。”剿匪部队鸣锣收兵,不再向前追杀,重兵部署在死亡滩的三个出口,三五日后胡子缺食断水……关东军骑兵联队长狂笑道,“收拾占北方风干的遗骸,可是件有趣的事。”
  死亡滩,爱音格尔荒原完美中的缺陷,方圆百里间遍布沙坨子,它们像生了腿,朝偏北方向移动,今年脚下这块沙滩,或许是去年的某座沙坨移走后留下的坨根儿。这一带,太阳也显得特别毒,找不到一息生命的存在,哪怕是—草一木一鸟一兽。但是死亡却留下痕迹,宽大额骨的骷髅头旁,裸出埋在沙砾中已斑斑锈色的枪嘴……
  “小姐,给你。”从沙哑喉管里发出微弱声音,渴昏过去两次醒来的贞顺,使出很大力气才挣开干涩的眼皮,一只带豁口的瓷碗端到她面前,“喝吧小姐,就这一口三汉子(水)了,大爷吩咐给你喝。”
  “匡吉子(姓周),大爷负伤流了那么多血,他更需要水。”贞顺用干刷刷的舌头舔舔干裂的嘴唇,甜腥的鲜血润泽舌尖,她感到舒服一点儿。忠实地执行大柜命令的小胡子匡吉子未动弹,她催促他:“端走吧,回来我给你讲瞎话(故事)。”
  匡吉子瘦小身影蹒跚远去。他只有十六岁,原是亮子里镇皮货商的儿子,父亲生意赔啦躲债潜逃,母亲被迫入青楼。本绺子字匠(八柱之一)在全乐堂嫖妓时,结识了他母亲,在她再三恳求下,他带走她的儿子上山当了胡子。枪林弹雨中匡吉子却没负过伤,个子长到与沙枪一般高时,正式让他挂柱成为本绺子年纪最小的崽子。贞顺到来,做大柜的舅舅占北方生怕外甥女出意外,特地安排小胡子匡吉子服侍她,教她骑马、打枪、睡在她的身旁做贴身警卫。
  昼伏夜出的劫匪生活,与贞顺躺在舒服香榻上想像的相差甚远,她原以为胡子骑着高头大马,身挎匣子枪,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杀富济贫,威武潇洒。两年来,亲身经历的匪事,残酷地证实她天真幼稚。山寨没攻破前,确有热乎乎的土炕可睡,还能吃上可口饭菜。逃离老巢后,整夜睡在马肚子下,手握缰绳,头枕着枪,连衣服都不敢脱,唯恐突然袭击或遇险来不及穿衣服。险恶的环境中倒显得安全,每人都在沙窝里找一处歇脚的地方。匡吉子在朝阳背风处掘个深坑,长短大小比照贞顺身材,紧挨着她也为自己掘挖个坟坑似的露宿处。
  “小姐,使我靠身子(短衫)遮遮阴凉。”匡吉了脱下短衫,绑在两根插入沙中的鞭杆上,旋即沙坑里便出现一块太阳照不到——小小的阴凉地。这在光秃、热浪袭人、毒日烤灼的沙坨上,显然是珍贵的。
  贞顺内心深深感激匡吉子竭尽全力的精心关照。是啊,在飘忽不定风餐露宿的特殊环境中,匪队又是由极其凶残、人性泯灭的恶人构成,遇到像匡吉子如小弟弟一样的知已,应该说是万幸。从家出来两年有余,曾有几次可以回家的机会,她都放弃了,大舅说做地根儿你也不是要吃一辈走食(胡子自诩),现今官府、兵警追杀,万一你出个好歹,我可咋向你妈交代啊?
  “舅,明年开春我走。”贞顺拖延离开绺子时间,个中原委就连贞顺本人也说不清楚,或者根本就没任何原因。
  “小姐,”匡吉子端来黄色液体,举着那只豁牙碗说,“咱俩的份,刚分的。”
  一股浓烈的酸臊味儿直往鼻孔里钻,这是碗马尿。在荒漠滴水难找的情况下,它是唯一能救命的东西。马也因连续几日断水,尿液稀少而且愈加混浊,被赶进死亡滩的胡子仅靠每天分到的几口马尿维系生命。贞顺在胃肠强烈抗议——翻腾作呕情况下,强制自己喝下一小口后,递给匡吉子,心疼说:
  “瞧你渴成啥样子。”
  “小姐,我才喝过。”匡吉子说话时有鲜亮的血从嘴唇的裂口子淌下,他马上吮吸回嘴里咽掉,十分斤贵的把剩下的马尿倒进空空如也的水葫芦里,躺进沙坑后说:“小姐,你答应讲瞎话。”
  草原高远的夜空水洗一样的洁净,星星在蓝色的背景托衬下显得晶亮,扯起的短褂投下婆娑阴影,在两张挨得很近的脸庞上摇移。她正讲瞎话(民间故事),讲到故事中的那句一棵树结两梨,小孩看见干着急时,小沙坑里黑影拱动……在骇人的故事结尾处恰巧死亡滩边缘传来狼嗥,她说:“到我这边来睡吧。”
  挨近小姐躺着,他产生一种比沙窝还热乎、暖乎的感觉,很快睡去。他太累了,除照料小姐外,每天要给大柜坐骑梳理鬃毛,他仍然担任大柜的马弁。贞顺侧身凝视那张娃娃脸,月光中他显得那样文静。每每令众胡子最激动的是分片子(分饷)的日子,众胡子得到用生命和鲜血换来的钱物,毫不吝惜地用它打、嫖妓、抽大烟,拼命地挥霍,而匡吉子却是一块银元一尺新布地积攒起来。
  “他多懂事啊!”贞顺心里钦佩还是个孩子的他。
  夜半起了风,硕大的沙粒朝脸上刮砸,火辣辣地疼痛,她爱怜地将一件衣服盖他身上,尔后枕着双臂平躺下去,许久未能入睡,嗖嗖的风中夹杂站香(站岗)的胡子低声哼唱的小调:
  房东小寡妇,
  生得白又胖。
  长得像朵花,
  老爷们背后夸。
  刘海盖着两只眼,
  嘴唇甜翻翻呀。
  逗得咱心头直痒痒,
  呀呀呀,呀呀呀……
  “不能让匡吉子在这种环境中长大。”贞顺心里想着一件事……想着想着就困了,睡梦中她觉得有人摸她的腿,她被惊醒,“谁?”
  “小姐,我真王八犊子!”匡吉子自责,而后哀求道,“饶命啊,告诉大爷我就没命啦。”
  “你呀,你。”贞顺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很平静地说,“回你的地方睡觉去吧。”
  绺子里没人知道昨晚发生的这件事,伤势好转的大柜占北方决定再坚持两天就继续向前走,穿越过死亡滩逃向外蒙。
  在难熬的最后的两天两夜,匡吉子因把分得那份马尿给贞顺喝,自己因饥渴身体极其虚弱,生命将息,贞顺含泪守在他几乎快风干的身体旁,严重缺水瞳仁都失去了光彩,脸色苍白如纸,沙沙作响喉管发出的声音很难听清。她只好将耳朵贴在他的嘴唇听他的遗愿,他说:“我……一朵花……没、没开,女人……”
  她听明白啦,解开衣襟,将嫩软的乳头塞进他嘴里,然后从鬏髻上拔下银头簪刺进细如凝脂的乳房,顿时鲜亮亮的血流进匡吉子喉咙,大滴泪珠滚出她的眼角,被血滋润的舌头吃力地吐出最后一句完整的话:
  “钱缝在衣襟里,求你拿它赎出我娘!”
  受死亡威胁的占北方绺子两天后是否穿过死亡滩而逃到外蒙去,朴贞顺使匡吉子用生命换来的钱赎出在青楼他的娘了吗?结局无人知道。
  故事40:墟村之恋
  大圆的月亮挂在荒原缀满星斗的苍穹,鸭嘴坨子间保江山绺子巢穴的大院空地上,十九根粗香按前三后四左五右六中间单一根并按一定距离插围在四周,表情十分严肃。大柜保江山宣布拔香头子(退伙)仪式开始。
  今天要退伙的胡子是大摸子(姓傅),他跪到中间的香堆前,望眼朝夕相处的弟兄们,心中油然升起依依惜别之情,这是他在绺子中最后的时刻,拔完香头子后,就正式退出绺子。当他伸手拔第一根——代表大柜的那炷香时,手有些颤抖了,将代表大柜保江山这根香挂柱(入伙)仪式上插下,曾对天盟誓:我今天来入伙,就和兄弟们一条心……现在要拔起它,意味着他在也不是绺子里的人啦,内心深处隐隐作痛,“我真对不住大当家的,他对我的恩情还没报答完啊!”
  五年前的盛夏,给牧主单大巴掌放牛的傅林,燃烧着旺盛生命活力的躯体赤裸在阳光下,褴褛的衣裤甩在泡子沿,青蛙一样跳入水中,大漂仰,搂狗刨,玩得痛快,惬意。
  忽然,泡子沿的蒲草中有粉色的人影一闪,单大巴掌的九女儿毫无羞涩地瞅着,他急忙避开她火辣辣的目光,半截身子蹲进水里,嗫嚅地说:“单小姐,你快走!”
  “我和你一起洗澡!”单小姐解开衣扣,粉色旗袍落地、又是一片杏黄色落地,最后一片蓝色落地,再最后洁白一片落入水泡子。
  “别,你别过来。”那片白游过来,他惊呼道。
  那个流线体不容抗拒,鳗鱼一样追上他,滑溜溜地撞击使他激动不已,他拥住水色一样的那片白,说:“小姐,单小姐。”
  “叫我芬儿。”
  “芬儿”
  “芬儿把身子给你啦!”
  “芬儿……”椭圆形红润脸膛撩拨起他强烈的欲望,傅林觉得自己抓到一条大鲤鱼,生怕它跑掉,使劲抱紧,和它在泡子里翻滚,溅起层层水花……过后她说,“明天,我出嫁。”
  叫芬儿的单小姐骑骆驼离开村子的情景,留在人们记忆中始终是清晰明朗的,迎亲的骆驼队很气派,高大而雄健的驮载驼练头戴着大红花,盛装陪嫁物的箱箱柜柜悬挂驼峰两侧,由八个人组成的鼓乐班,小喇叭、胡琴、笙、笛、大管齐响,开卡的《海青歌》热烈火暴!
  傅林站在土岗目送驼队出村,当悠悠的驼铃叮当远去,整个迎亲队伍消失遥远的地平线,他想着昨天水泡子里的甜蜜情景,攥紧拳头朝自己难受处狠砸,直到砸得脸上布满纵横的泪水才住手。后来,他跟攻破单家土窑的胡子保江山绺子走了,入局当了胡子。
  前不久,一个让他动心的消息传来,单芬嫁给大地主当警察的儿子抽大烟抽光了家产,犯烟瘾死后她独自一人留在亮子里镇上,孤凋凋寡居。他萌生离开绺子去亮子里镇找她的念头。常言说挂柱(入伙)容易,拔香头子难。胡子都清楚拔香头子是玩命的事,按绺规在爹娘、老婆、孩子或家出了大事,一定得儿子或男人必回去处理的情况下,可以拔香头子——叠拉(退伙)。但是,拔香往往被看作是绝交、洗手不干,因此有人拔不出去,那结局可就惨喽,大柜说声:“你这不上道的!”拔香的人就死定啦,处死法相当残酷——割掉耳朵、剜出眼珠、剁下生殖器……傅林亲眼目睹去年秋天断子蔓(姓孙)拔香头子没成,最后被崽子们一刀刀片肉而死,这件惩罚拔香头子不成的事使他做了半年噩梦。自己能顺利地拔出香头子吗?他心没底,惶恐不安,内心的隐秘被大柜保江山看明白。
  在这之前,保江山派出“踩盘”的胡子回来证实傅林没说谎。大柜说:“窑堂里有事,你就叠拉吧!”
  “谢大爷!”大摸子傅林给大柜保江山磕了三个响头,才正式提出拔香头子。
  这时,胡子大摸子跪在中间的香堆前,他每说一句话就要拔掉一根香,他说:
  十八罗汉在四方,
  大掌柜的在中央。
  流落山林数百天,
  多蒙众兄来照看。
  今日小弟要离去。
  还望众兄多容宽。
  小弟回去养老娘,
  还和众兄命相连。
  有窑有片弟来报,
  有兵有警早挂线。
  下有地来上有天,
  弟和众兄一线牵。
  铁马别牙不开口,
  钢刀剜胆心不变。
  小弟废话有一句,
  五雷击顶不久全。
  大哥吉星永高悬,
  财源茂盛没个完,
  众兄弟们保平安!
  十九句话说完,十九根香拔完,众胡子现出满意的微笑,大柜保江山说:“大模子兄弟,滑吧(走),啥时候想‘家’再回来啃富!”
  “谢大爷!”大摸子抱拳行礼,顺利拔完香头子,骑着大柜保江山送给的蹓蹄马,带上全部积蓄及大柜赏给的盘缠共计三十块现大洋,昼夜兼程赶往亮子里镇。
  在那条曲里拐弯的小胡同里,一间民国初年建起的青砖鱼鳞大檐房里,傅林找到了日夜思念的恋人——芬儿。五年里她的变化令他吃惊,生活的艰辛和苦难全写在脸上,目光木然,与当年青春靓丽的单芬小姐判若两人,破旧的衣衫包裹着病恹恹的躯体,在低矬黯淡门窗洞开的屋子里,给人以一种苍凉之感。
  相互凝视,无言良久。
  “我去关门!”
  她切入正题似乎早了些,他尚处在错愕之中,泪水湿透的脸庞说明无限感伤,痛悼心灵中那美好的芬儿……哐当!关上门切断透进的秋天的阳光,他终于领悟她的意思。
  他想这次纵情一定像当年水泡子中那样让人难忘,她依然风风火火的么?操作中他觉出了异样,她整个人像一根木头,一根发朽糟烂的木头,摊开的四肢如僵硬木杈,两只眼睛始终盯着糊着老蓝刀牌烟盒纸的屋棚,她灰暗的面容一直苍白到额头。
  事毕后她急着做的第一件事是穿衣服,第二件事是拔掉门闩。
  “芬儿,别这样,我俩躺着唠会儿嗑儿。”
  “对不起!”她将门推敞开到了极限,干涩的户枢发出了承受不住的抗议。转过身来,她用陌生的目光直视他,伸出右手说:
  “一块现大洋。”
  “大,大洋?”
  “白天一次一块,晚间……”
  “芬儿,你?”
  “芬儿死啦,她早死啦!我是半掩门!是婊子!骚壳子!”她歇斯底里地喊叫一阵,安静下来后说,“晚上,你要睡这儿吗?”
  顷刻,大摸子埋藏心底的对一个人的爱肥皂泡一样顿然破灭了,那段甜蜜的往事像似过去了一百年。抚今追昔,眼前是一片凄怆的空白,继尔幻作一层薄薄的白云苍狗,轻轻飘过他荒漠的心房。
  “怎么样,没钱就免啦。”
  他听到这句恶毒的索要,心房紧缩一下,立即从衣兜里取出两块现大洋丢给她。
  “我只收一块。”
  “其实你忘啦,五年前我还欠你一块。”他因恼怒而扭曲的脸庞浮现轻蔑,踉踉跄跄走向坐骑,飞身上马,挥鞭策马离开亮子里镇。
  一天后到达永驻心中的那个水泡子,水依然清澈,晚秋中一种粉红色的水草花给水泡子涂上一层妩媚。他突生个古怪想法,用身上带的现大洋祭水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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