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为啥呀?”火神爷抱住两眼紧闭,气息微微的她,泪水簌簌落下。
“别……别当……胡……子!”唐寡妇断续说出最后这句话,便死在胡子炮头火神爷的怀里。
窗外,一声吐出块石头一样的沉重叹息!
故事13:老冬
冒烟雪死皮赖脸地飘了三天三夜,捂得沙坨沟壑里的乔家窑严严实实。全村二十几户人家几乎都姓乔,仅三、四户外姓又是乔姓的嫡堂。家族归家族,血统归血统,乔佃户照旧给乔地主、乔富农扛活、放牛,到底财大气粗的乔姓统治着乔家窑。
胡子大柜万胜素与乔地主乔老爷交往甚密,青纱帐一倒裸露出荒原,也暴露了胡子,总得找个安全的地方猫一冬。于是万胜便带三十多个胡子来乔家趴风。当然也不是葫芦里养蛤蟆——闷吃闷喝,寻找时机去打白皮子(冬天抢劫)。
乔老爷房子很多,老辈人跑马占地时建造了这个磨砖对缝、廊庑相接的,参天的榆树倾斜着,很像驼背苍老的人。闲置的三进套后院腾给胡子。死气沉沉的院落气氛骤变,里里外外走动着挎刀别枪凶神恶煞放卡(站岗)的胡子。
大雪荒天,出不了院遛不成马,龟缩高墙深院,困兽的日子无聊而漫长难熬。严明的绺规限制他们活动范围和内容,无奈就自寻其乐。看纸牌、走五道、掷骰子、打飞钱,也有的凑在一起听关东流传的荤故事。绺子大柜万胜和水香、炮台、翻垛先生聚在一起划拳行令,万胜唱酒令:
当朝一品卿,
两眼大花翎,
三星高照四季到五更。
六合六同春,
七巧八马九眼盗花翎,
十全福禄增。
打开窗户扇,明月照当空。
“出拳!”大柜唱完了,划拳开始,因输喝酒最惨的是翻垛先生,拳常猜错,脸和他酒糟鼻子一样红了。他说:“换拳令。”
“换啥?”
“江湖刀棍令。”翻垛先生说。
人在江湖上啊,
谁能不挨刀啊,
我一刀砍死你呀……
划拳行令闹哄到后半夜,微醉的大柜万胜说,“今年冬天瞅准个富户,狠狠收拾它一家伙,余下的工夫就呆在这儿,班火三子,耍耍清钱(赌博),弟兄们都筛筛(轻松一下),只一样,不准压裂子(奸女人)。”
“大哥放心。”水香说,“我掰饽饽数馅儿地对弟兄讲了,乔老爷是咱们的蛐蛐(亲戚),全村人都沾亲挂拐的,扯耳腮动,谁打女人主意,就插了(杀)他。”
“严点没不是,”大柜万胜心仍旧不托底,弟兄们长年累月钻林子卧草甸子,上哪去见女人呢?乔家上上下下老少几十口人,姨太太小姐女佣活鲜地出现,晃来晃去的晃得人心旗摇动。万一哪个憋不住,摁倒女人……他说,“看紧点,别错眼珠,熬过冬天,开春回到甸子,就没这些操心的事啦。”
遵照大柜的命令,负责此项差使的水香在乔家大院门楼加了双岗,沙哑的声音从一个屋子飘到另一个屋子,反复强调的内容是:夜间任何人都不准出院到村子里去,白天不准接触乔家任何女人。如果衣服、鞋子破了坏了交上来,统一送到乔老爷手里,由他安排女人缝补。
夜里,水香起来查岗查哨查铺,见东厢房点着灯,径直推门进去。几个胡子围在一起,有滋有味地听一个胡子唱《寡妇五更》:
一更里的寡妇难进房屋哇,
进了那个房屋啊自己觉着孤啊。
灯儿也不亮啊,
婴儿也是哭哇……
“啥调儿?”水香厉声骂道,“冰天子(姓韩),闭住你的臭嘴!在胡吣,我叫你吃面条(鞭抽)。”
胡子冰天子青眼换成了白眼,没敢再唱,骄矜地掏出一只硕大的铜骰子,在炕席上掷几下,而后在手里又掂了掂揣进衣兜里,那高傲的下巴悍然地一扬。
“臭美!”水香心里骂道,他看出冰天子在向他示威。
全绺子都知道那枚铜骰子的来历,它是大柜万胜的心爱之物,后来给了冰天子。拿着亲哥哥给的铜骰子,他感到胆子壮了,在绺子里的地位提高了,如同握柄尚方宝剑,众胡子见那枚骰子就如见了大柜,顿生敬畏和恐惧。
冰天子狐假虎威,常做出些越轨的事情,慑于大柜的权力没人敢说什么。久而久之,他骄横骄纵,目中无人。绺子中老资格的水香,早年同万胜大柜拜香结成生死弟兄,处于对拜把子大哥的负责,对冰天子管束得很严。因此,冰天子既恨他又怕他,从不敢对水香放肆。
“没事早点儿放仰(睡觉)吧,少扯大亮子(西洋景)。”水香说。
不久,担心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
那天,乔老爷请大柜万胜四梁八柱吃白肉血肠,刚端起酒盅,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冲破阻拦,跑进来跪在乔老爷面前,哭诉道:
“老爷子,头晌儿(上午)有个带枪的人,把俺摁倒在柴禾堆里……老爷子,您给俺做主啊!俺眼盯那畜牲跑进你家院。”
“有这等事?”乔老爷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故意说,“胡说,万胜爷的队伍历来纪律严明,七不夺八不抢,十里八村何人不晓?”
“聚!(集合)”大柜万胜听出乔老爷弦外之音,然后问那妇女,“记住他的模样了吗?”
“大驴脸,蒜头鼻子……扒掉皮俺也认得他的瓤儿。”遭侮辱的女人说。
“万胜爷,怎么就那么肯定是你绺子的人呢?我看就别兴师动众了。”乔老爷的话像是恭维,实为激将。粗莽的胡子大柜听出楞缝,坚决要追查到底。
院心,胡子一字排开,迷惑地盯着大柜。
万胜气乎乎地来回踱步,一团团乳白热气从嘴喷出。他说:“今个儿绺子里有人胆敢横推立压(办事超出常理,强暴妇女),有尿(有种)小子你自己滚出来。”
众胡子这才明白突然集合的原因,心里没鬼,处之泰然,大柜万胜锥子似的目光扎一遍胡子,没人站出来。
“跟我来!”水香领着受害女人,“你把混蛋挑出来。”
从排头开始,女人睁大仇恨的眼睛,她指着脸色苍白走了形的冰天子道:“他,就是他!”
众胡子心想,有闹儿(有戏看)。
“空口无凭,你认错人啦。”冰天子矢口抵赖,故作镇静,努力挺直身子,狡辩道,“昨晚,我给大伙讲《全家傻子》瞎话呢。”
“你进屋就摸俺……”女人决心揭发恶人,从怀里掏出一枚铜骰子说,“你落俺炕上的。”
锃亮的铜骰子,像块烧红的烙铁,大柜顿感烫心。
那年,耍一辈子大钱的爹临终前对万胜说:“爹这辈子就不是人啦,耍钱输了房子输了地,把你娘输给了张作霖的马弁,现今腚毛净光。”赌徒万般悔恨,将一枚铜骰子给了万胜说,“留个念想吧,看到它就想想爹的话,一辈子别赌啊……你弟弟还小,要好好待他,你是大哥呀……”
万胜一直珍藏这枚铜骰子,始终没忘爹的临终嘱托,上山为匪,走马飞尘,悉心照料弟弟……万没想到,弟弟竟如此不争气。
“哥,饶命!”冰天子双肩颤抖,抱住万胜大腿又摇又晃,央求道,“小弟一时糊涂,今后再也不敢了……哥!”
“兔子不吃窝边草,蛐蛐的女人你也敢动,不是大哥心狠,犯了横推立压的规矩,就是我也得照样按绺规办。”大柜万胜一脚踹开冰天子,掏出手枪。
“爹呀,爹!”冰天子绝望地抱着头,抢天呼地召唤爹,泪水流过长长的脸颊。
万胜毅然决然地一枪结果了亲弟弟冰天子。
水香吩咐重殓:“做口松木棺材,要四六厚的木板。”
“把这个给他带去吧!”大柜万胜扔过铜骰子,正正落在冰天子僵硬的胸口上。
这一年,老天始终阴沉着脸,积雪转年开春才融化,冬天好长好长……
故事之14:换帖兄弟
绺子里的字匠(专事写字)点灯熬油写了一夜:
“炽良仁兄阁下:不亲光霁,数月于兹。近闻老母大人古稀之荣庆,即在中秋前三日。当此天朗气清之际,正逢月圆人寿之时,辉腾宝婺,喜溢萱帏,翘首华堂,倾心藻颂。弟情殷献……专贺萱龄。顺颂召安弟三刀上言。”
大柜赵三刀撕了这封贺寿信,说:“李炽良的母亲七十大寿,我该到场。”
“大哥,那很危险啊!”
“当年我和炽良换了帖,结成了生死弟兄,他的娘就是我的娘,我要亲自走贺。”
大柜赵三刀没被四梁八柱劝住,孤身一人去亮子里镇。足智多谋的翻垛先生望着大柜骑马远去的背影,说:“凶多吉少啊!”
“凶多吉少?”大柜赵三刀死活不信。
那年,他俩按江湖的规矩,双双跪在李炽良母亲面前,互换了写着自己生辰八字的帖子,磕了三个响头叫三声亲娘,便结成了生死弟兄。
赵三刀卖他的刀口药,挟技浪游五湖四海,后啸聚山林为匪。李炽良靠殷实的家产和路子当上了奉军营长,驻防亮子里镇。几年前,奉军调往热河,他率部投靠了日军河边部,被编为“河边部队配属骑兵团”,李炽良任团长,统辖近几百兵士。
伪满民政部发布《集团部落建设》文告后,“归屯并户”开始,许多庄稼人被迫离开世代居住的土地家园,迁到指定的“部落”之内,活跃在无人区内的胡子,成为一大障碍。
盛夏一天傍晚,李炽良只身来见威震荒原的匪首赵三刀,劝其认清形势,归降日军,免遭清剿。
“呸!”大柜赵三刀撸起左腿,露出累累伤疤,愤然地说,“当年小日本的老海(疲门,游医)坏了我的生意,毁了我的行当,逼上梁山,才起局拉绺子。一句话包了,天底下我最恨小日本。”
扫兴而归,李炽良深知赵三刀的脾气秉性,嫉恶如仇,没有深劝,扔下八月十二老娘七十大寿的话,便回镇去了。
一张大红的请柬送到赵三刀绺子,又是一番邀请到家宴饮的套话:三刀吾兄大鉴,长夏如年,溽暑困人……届时请即惠莅,无任光幸。谨此奉约……炽良谨启云云。这请柬皮太厚了,瓤儿太小,一句话,请赵三刀赴李炽良老娘寿宴。
“大哥,镇上军警宪特林立,咱素日与他们摩擦很大,结下仇怨,万一是鸿门宴……”翻垛先生恐其这是圈套,诱赵三刀上钩,趁机捕获杀之。
“我有恩与他,他爹的棺材板钱是我出的,发家了那是后来的事。再说了,我俩在老娘面前割腕换帖,天地良心,他会害我吗?”大柜赵三刀很自信,凭自己是李炽良的换帖兄弟,外人不能把我怎样。在亮子里没人不晓我们拜过把子,老娘大寿给信不到,必遭非议,准说我赵三刀不仁不义不孝。他说:“李家就是挂了杀人刀,为老娘祝寿,我也要闯一闯。”
“带几个弟兄吧,万一背累(遭难)好接应。”水香说。
大柜赵三刀做了个轰赶人的手势,把所有人的建议都给否了。一意孤行,赵三刀单枪匹马离开绺子进城。
马背上颠簸他全然未觉,心早已飞回思念的故乡,过去许多事情拥挤在他的心房,占据得愈来愈大。尽管世道、古城、人都变了,但嵌在心底那条街巷还是老样子,从穿山甲铁匠铺起,到龙凤首饰店,中间有块猪腰子形空场,卖艺耍把式,说书唱蹦蹦戏的都云集这里,构成了古镇最繁闹的街市。赵三刀把马口铁做成的膏药幌子挂起,摆上药案,一包包刀口药旁边放把亮晃晃的刀,人们知道那把刀的用途。围观人多时,他先自吹是川滇黔皮大医师的弟子,皮大医师学贯天人,汇通中西,世代医家,异人传授……说着撸起裤子,朝腿肚子割三刀,鲜血流淌,他拿起一包刀口药,说此刀口药奇效特效,无效退钱。然后往刀口上一抹,血顿时止住。亲眼见这神奇药效,争先购买,你十包,他八包,赵三刀的名字家喻户晓,名满古镇,生意特火……不久,镇上出现个日本游医,其来历神兮兮,很懂江湖规矩,是属那种“落地响”的医生,说他的刀口药既能止血,还能溶化铜铁、玻璃、瓦片之类。并在赵三刀面前显示:割破肉乎乎的腿肚子,让赵三刀抹上刀口药,血流不止。“你的不行,假药。”日本游医用自己的药一涂,血立马止住,接下去,把一瓷碗砸碎,一捧碗碴塞入口中咽下,尔后喝碗黄色药汤,竟安然无恙。人们疯似抢购日本游医的神药。赵三刀的刀药摊前渐渐冷清,无人问津。“操你祖宗小日本!”赵三刀恼羞成怒,一斧子砍死日本游医,惹下杀人大祸,官府通缉,被逼上山当了胡子。
“站住!”亮子里城门前,三八大盖枪拦住赵三刀,他才从往事的回首中折回现实世界,意识到已离开绺子很远。
“我有证件。”城门卡子前要小心、警惕,赵三刀出示李炽良的请柬,一位自称副官的人绽出笑容,说,“是赵先生呀,李团长派我来接你,请!”
“妈的,狗眼看人低!”赵三刀心里骂守城门兵士,趾高气扬地跟着副官穿街过巷,来到戒备森严的李宅,副官向卫兵说是李团长邀请的客人,便放他俩进去。
庭院幽深,秋天的景象到处可见,纷纷落叶铺满院子。
一股冷风吹来,赵三刀打个寒战,这里没半点喜庆气氛,哪里像是给老太太庆寿,说发丧倒很像。他觉得不对劲,手伸向腰间,突然被一双大手钳住,副官枪口抵住他的太阳穴,冷笑道:
“赵三刀,你的阳寿到了。”
反抗是徒劳的,数名武装到牙齿的卫兵制服了他。
大柜赵三刀骂咧咧地喊:“王八犊子李炽良,你滚出来!”
“三刀兄弟,”身着戎装的李炽良团长出现在二楼窗口前,说,“你有什么话要留下,说吧!”
“你为什么害我?”赵三刀要问个明白。
一张写满字的纸从二楼飘落下来,李炽良叫卫兵拿给赵三刀看。这是“河边部队配属骑兵团”团长李炽良签发的讨伐胡子赵三刀的通令和缉拿匪首赵三刀的悬赏告示:一、活捉匪首赏现大洋两千块;二、砍下首级赏现大洋一千块;三、提供匪首藏匿地点或线索赏现大洋五百块……
“李炽良,你不是人!”胡子大柜赵三刀痛骂,猛然朝士兵平端的刺刀一头撞去,当即毙命。
故事15:生死界
嚓嚓嚓!黑色马靴踩着院内的积雪,众胡子的心便悬到了嗓子眼儿。刺骨寒风中数双怯眼盯着大柜的脚,人人自危,一旦高腰牛皮靴子停在自己面前,那将被拉出去枪毙。
事情出在昨夜。
胡子好好好马队攻破大地主赵小辫的硬窑——砖石或塔头墩子(垡子)砌成的大院,设有炮台和专职护院的炮手——酒足饭饱后胡子便赖在赵家的土窑里不走,常常被官府遗漏而又偏远的村庄,胡子感到安全。
“大哥,”大清早,水香走进大柜好好好的屋子说,“昨夜给咱做饭的才大兴(妇人)被压裂子(强奸)后洗(杀)啦。真惨呐,球子(乳房)头都给咬掉了。”
“哪个鳖犊子干的?”
“您看这物件,”水香麻利地将一个稀脏的羊皮(羊卵子皮)烟口袋递给大柜好好好,说,“现场捡到的,我估摸……”
“这个鳖犊子!”大柜好好好猛拍下桌子,吼一声:“我插了他!”
刚刚睡醒的胡子从热乎乎的被窝爬出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当见到院子中央燃着木柈子,豆油在大马勺里加热便明白了,这是什么人压了裂子,要遭受最残酷的刑罚——卧鸡子(油炸生殖器)。
嚓……高腰牛皮靴子挪动的节奏渐缓,大柜好好好拎着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