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梦蝶打完最后一个结,顺手又替秦沙拂开了双臂穴道。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无声对望半天,最终同时叹了口气,各自移开了视线。
「怎么办?」池梦蝶望着头顶高高的窟窿自言自语,想了想,还是不死心,提起气力纵跃出了水面。离洞口尚有数尺距离时便已力竭,重新跌落水中。
秦沙擦去溅了满脸的水珠子,惋惜地道:「我若是没负伤,出力送你一把,应该能助你上去。」
头顶上方忽然响起冷笑:「出了水牢,你们两个就以为能离开这里?」
池梦蝶听出是飞星的声音,刚想反驳,却见两道黑影从上方飞落。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暗器,急劈一掌将黑影震飞,撞上石壁后落进水里,半沉半浮。池梦蝶仔细一看,原来是两个干硬的馒头。
上方陡然光亮起来,多了水无声的叹息:「荒年乱世,这两个馒头够你们撑上好几天,天水一色可没有多余的食物来款待两位。」
「丑八怪!你到底想怎么样?」池梦蝶明知此刻身为阶下囚,激怒水无声实非明智之举,可就是遏制不住心中的怒火。
出现在洞口的水无声手执烛台,一张脸被微微跳动的烛焰照得忽明忽暗,越发诡异可怖,他俯视着池秦两人,微笑道:「卫应侯大驾光临我这不入流的小地方,水某怎敢怠慢?只想请侯爷去见一个人。」
秦沙闻言一凛,原来自己早就泄露了身份。边上池梦蝶已经沉不住气问道:「丑八怪,谁告诉你他是卫应侯的?」
听着池梦蝶一口丑八怪,水无声居然不生气,反而大笑反驳:「要是连当朝权贵也认不出,水某还怎么在永稷讨生活?卫应侯,水某说得可对?」
秦沙终于抬起头,缓缓道:「水老板,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究竟是什么人?」
「水某只是无名小卒,侯爷无需多问。」水无声冷笑两声,不再答话,带着飞星离去。
烛光逐渐远去,水牢里又恢复了先前的幽暗。
池梦蝶在心里将那装神弄鬼的水无声咒骂一通,又见一个馒头漂到身边,他也被勾起了饿意,顺手捞起。
馒头已经在他和秦沙的泡澡水里浸到裂皮发胖。池梦蝶皱紧眉头,犹豫着要不要吃,却听到秦沙低咳道:「他既然要我去见一个人,应该不会在馒头里下毒……」
「嗯,没错。」池梦蝶点头,竭力将这馒头想象成平日里的山珍海味,刚张开嘴,被秦沙喝止。「别吃!」
「你不是说不会有毒吗?」池梦蝶瞪住秦沙。
秦沙偷偷朝天翻了个白眼,无奈地道:「我还没说完啊,致命的剧毒肯定是不会下,至于让人手脚无力的麻药,就说不准了。」
池梦蝶闭起了嘴,丢下馒头,却听秦沙又咳了数声,道:「其实吃不吃也没什么分别。那水无声一定想得到你我未必会吃,只消把你我饿上几天,没了力气一样任由他摆布。」
「王八蛋,你耍我呐!」池梦蝶额角青筋暴起,一把又将秦沙当胸揪住,怒道:「你说话就不能一次说完?」
「是你自己太心急。」秦沙伤处被不知轻重的池梦蝶碰到,一阵剧痛,但看着少年双眼圆瞪气急败坏的模样,就忍不住想笑,捉弄这小鬼的滋味,似乎真的不错……
「你还敢笑?」池梦蝶气红了脸,再笨也知道秦沙刚才是故意在戏弄他,他握起拳头威胁道:「你想要我再替你接骨吗?」
秦沙吓一跳,苦笑道:「当然不敢。」
见对方服了软,池梦蝶又丢给秦沙几个警告的眼神,才松手,往背后冰冷湿腻的石壁一靠,怔怔发呆。
***
时间在两个人的沉默中流逝得格外缓慢,池梦蝶始终静不下心来,开始在四周的石壁上不断敲敲打打,还凑在墙上听回声。
秦沙一直闭目养神,听了半天,终于睁开眼道:「你做什么?」
「这水牢说不定还有其它出口。」池梦蝶头也不回地继续摸索。
即使有,也未必能出得去。秦沙本想劝池梦蝶别再消耗体力,转念想到池梦蝶的火爆性子,话到舌尖又吞了回去。他可不想再被打断根肋骨。
池梦蝶已经走到了对面的石壁前,敲击一阵后忽然低声欢呼:「找到了!」
离水面数寸高明显有道整齐的缝隙,他刮了刮周围的苔藓,果然有扇石门,只是色泽和周围的石壁差不多,又覆满青苔,显然很久都没有开启过。
池梦蝶双掌力击,避开了乱飞的石屑,触目竟也是厚厚的铁板。他登时像被当头浇了瓢雪水,泄了气。看来,这回真是栽在那水无声手里了。他一拳打得铁板嗡嗡沉响,恨恨道:「丑八怪,你等着瞧!」
秦沙终是忍不住劝道:「你就别再白费力气了,现在还是走一步算一步吧。」
池梦蝶正憋着满腔怒火,回头怒视秦沙:「谁要你多啰嗦!」
除了叹气,秦沙实在对这小鬼没辙,喃喃自语道:「今后我若有了儿女,一定要严加管教才行。宠坏了小鬼头,早晚要气死自己。」
池梦蝶还是有自知之明的,自然听得懂秦沙的弦外之音,可是要是回嘴,等于承认自己是个被宠坏的小鬼,他忍住了不吭声。
两人都不再开口,只听呼吸声在一片寂静里回荡。
黑暗中也无法分辨此刻究竟是什么时辰,池梦蝶只觉饥寒渐盛,倦意也逐渐袭来,他慢慢合上了眼帘。
不知睡了多久,池梦蝶被秦沙急促的喘息惊醒。
秦沙牙关咯咯作响,面庞却反常地透出惊人赤红。
池梦蝶近前一探秦沙的额头,烫如火炭,便知道是伤处引发的高烧,幸灾乐祸了一下,又有些犯愁。这王八蛋真要挂了,他一个人更难应付那神秘的水无声。
「放心,暂时还死不了。」秦沙光看池梦蝶的神情,就猜得到这小鬼心里转什么念头,自嘲一下,尽力撑住不断下拉的眼皮。全身冷热交错,如果在这冰寒彻骨的水牢里睡着了,他也不确定自己能否再醒来,唯有借由说话来迫使自己暂忘疼痛。
池梦蝶凉凉地表示赞同:「祸害遗千年,是没那么容易就死。」
这小鬼,嘴巴还真毒……秦沙摇头道:「你跟你大哥重楼,脾气真是完全不同,简直不像两兄弟。」
池梦蝶斜着眼,哼道:「你知道就好,别指望我跟大哥一样好欺负。」
秦沙只能苦笑:「那是自然,谁敢得罪你赤骊三殿下。」
这话,怎么听着总觉得刺耳别扭?池梦蝶脸色一沉,背靠秦沙旁边的石壁,闭目道:「我要睡了,别烦我。」
秦沙见池梦蝶面罩阴云,旋即想起这小鬼争斗失利被逐出了赤骊,正值失意,自己可得小心说话,万一被池梦蝶以为他心存讥讽,他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他竭尽所能想找话题,却不知池梦蝶平常有什么喜好,想要投其所好又怕适得其反,只好喂了一声:「你怎么取梦蝶这名字?是不是池女皇怀你的时候,梦到了蝴蝶?」
对于这小鬼过于女气的名字,秦沙着实有那么一丁点好奇。
「秦侯爷,你也太婆妈了!」池梦蝶极不耐烦地转头,不客气地反问打搅他入睡的男人:「你单名沙,莫非是你娘怀你的时候梦见了一堆沙子?」
他以为这下总能堵住秦沙的嘴,谁知秦沙竟然一本正经地道:「那倒不是,我生于句屏西疆白沙关,才取了沙字为名。」
秦沙说完,等着池梦蝶的下文,后者却抿紧了唇。过了好一阵子池梦蝶才低声道:「皇母怀我时,有晚确实梦到了隆冬大雪,彩蝶飞来催开百花,宫里的占梦官说那是国之吉兆,皇母就定了梦蝶作我的名字……」
蓦然之间,池女皇生前的音容笑貌浮上眼前,池梦蝶鼻头不由得隐隐发酸。
平心而论,皇母在世时将他宠爱到了骨子里,他却因受二哥君上怂恿,一时为利益而蒙眼,竟暗中下毒加害皇母,犯下禽兽不如的大罪。虽说父亲安剑君和叔父救下他后,并没有在他面前表露过愠怒,池梦蝶依然看得出两人对他的失望,无言愧对,选择了孤身远行。
纵使不为了寻找大哥重楼,他亦无法再逗留赤骊。也许自我放逐,才能令他心底的悔恨和内疚略减……
秦沙还想再聊,但见池梦蝶神情郁郁更胜之前,试着轻唤,池梦蝶满心正在自怨自艾,根本就不理睬,秦沙只得作罢。
第五章
水牢里光线昏暗,完全分不清白昼黑夜,除却秦沙时不时的咳喘,只有饥饿感伴随着池梦蝶。
比起饿到疼痛的肠胃,干渴更叫人无法忍受。他和秦沙都是在钟鸣鼎食的富贵之家长大的人,就算嗓子渴得冒烟,也不愿去喝两人的泡澡水。
池梦蝶尚有几分力气支撑,秦沙的情况却非常不妙,断骨处伤口瘀肿得厉害,一直高烧不退,嘴唇也开裂了,渗着血丝。
池梦蝶心知再得不得食物和伤药,秦沙熬不了多久,不禁着急起来。也不管水有多脏,掬起一捧送到秦沙嘴边,硬灌秦沙喝下去。
秦沙已是半昏半醒,刚吞咽了两口,陡然一阵反胃又呕了出来,尽是血水。
池梦蝶无计可施,正在发愁,几下沉闷的响声突然响起。一线光芒随着石壁上那道徐徐开启的门户漏进水牢,越来越亮。
他久处黑暗中,刹那间竟不适应亮光,双眼眨了几眨终于不再刺痛,看清门后是条狭窄通道。
那少年飞星手提灯笼伫立着,脸上仍抹着厚厚的粉,宛如戴了个面具,看不出他的表情,然而池梦蝶还是敏锐地嗅到了飞星周身散逸的杀气。
一具精巧的黑漆弓弩,握在飞星另一只手中,忽然举起,对准了池梦蝶。
池梦蝶脸色骤变,难道那丑八怪改变了心意,想杀他和秦沙灭口?
「你干什么?」他一边质问飞星,边搜寻着藏身之处,但周围根本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用来遮挡。
「不用看了。」飞星轻易看穿了池梦蝶的用心,鄙夷地冷笑:「你们两个敢碰水老板,通通受死吧。」他望向秦沙的目光里更是满含嫉妒和怨毒,「无声是我的,碰他的人全都得死!」
秦沙纵是有些神志不清,都嗅到了这股扑鼻的浓重醋味,哭笑不得,无可奈何地朝池梦蝶瞄了眼,这小鬼真是他命中的灾星……
池梦蝶双眼却全神贯注盯着飞星慢慢搭上弓弩机关的手指,提醒飞星道:「你家老板还要卫应侯去见一个人。你杀了我们,可不好向你家老板交差。」
飞星脸上的粉似乎有些掉落,笑得大声:「老板要留的人只有卫应侯,可不包括你。」猛地一按机关,一箭带起凌厉劲风,直奔池梦蝶面门。
池梦蝶急忙拧身,弩箭擦着他耳朵飞过,叮地撞上身后石壁,迸出几点火星。刚回过头,又有三箭连环飞至。池梦蝶已经饿到头昏眼花,反应大不如平日敏捷,才刚避过两箭,第三箭已离他不足尺许。
秦沙猛然伸手,用尽全力将池梦蝶往水底一按,手臂上同时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那一箭正射中了他胳膊。
「姓秦的,你……」池梦蝶猝不及防吃了几口水,直起身子正待破口大骂,见秦沙臂上中了箭鲜血淋漓,他张了张嘴,再也说不出话。
秦沙费力把池梦蝶拖到自己身后,对同样张口结舌的飞星道:「你想他死,除非先杀了我。」
飞星只愣了一下便清醒过来,反而捏紧了弓弩,叱道:「闪开,不然我连你一块杀!」见秦沙仍不走开,飞星漆黑的眼睛被灯笼火光染上抹泛红的血色。「秦侯爷,你以为我真的不敢动手杀你?」
秦沙边咳边勉强挤出微笑,慢吞吞道:「杀了我,你就不怕你家水老板动怒?」
飞星没有再接话,冷冷一笑,手指扣上机括。
「住手!」随着声低喝,一点微弱的银光从飞星背后倏地飞出,击中他执着弓弩的手腕。
飞星整条胳膊都麻了,弓弩啪地掉落脚边。他不用回头,就听出了那熟悉的声音来自何人,全身僵直竟不敢回头,骇然颤声道:「水老板,你怎么来了?」
一条高挑身影出现在飞星身后,慢慢收起缠在飞星手臂上的长绸缎,银铃拖过地面发出几下清脆响声。水无声垂眸望着地上的弓弩悠然道:「我要是不来,还不知道你连我的话也敢阳奉阴违了。我叫你请秦侯爷他们出水牢,可没让你动手杀人。」
他话音里根本听不出怒气,飞星全身却开始瑟瑟发抖,咬着发白的嘴唇,低声道:「我不想任何人碰你……」
水无声丑脸微一抽搐,随即冷声道:「我说过,留着秦侯爷还有用处……」
话没说完,便被飞星抢着截断:「飞星知道,我只想杀了那个浑小子。他又不是什么朝中要人,留着他也没用。」
水无声轻扬眉,显然是在度量飞星所言。
一个小倌居然敢骂他浑小子?池梦蝶大怒,拨开还挡在他身前的秦沙,刚张口要骂,被秦沙用力捂住了嘴。
秦沙另一只手牢牢抱住还在挣扎的池梦蝶,对水无声道:「水老板,他是秦某的情人,要有什么闪失,秦某也绝不独活,在下如今虽无还手之力,想要自尽总有办法。」
「秦侯爷是在威胁我?」水无声脸色发阴,双眉挑得更高。
秦沙报以微笑:「好说。」
「唔唔……」一连串不明的声音断续漏出秦沙指缝,池梦蝶面红耳赤。谁是这王八蛋的情人了?怒而用劲一挣,恰好打在秦沙伤处。
男人痛哼一声,终于松开了钳制。
「你胡说八道什么?你……」池梦蝶忿忿转头,正见秦沙晃了两晃,仰面摔倒水里。
他顾不上责骂,忙将秦沙从水中抱起,一探秦沙鼻端还有气息,不禁松了口气,忽闻身后几声铃响,凉风拂体,紧跟着背部要穴一麻,顿失知觉。
***
池梦蝶昏沉之际,迷迷糊糊地看见秦沙噙着邪笑向他走近,伸手捏住他下巴,得意地道:「你已经是我的人了,乖乖听话吧。」
「你做梦!看我不阉了你!」他气得七窍生烟,想按倒这王八蛋狠揍一顿,手脚却像被什么东西绑住了,软绵绵地使不出力气。
眼看秦沙的脸越放越大,唇上也传来又热又湿的感觉,池梦蝶大叫,手终于得了自由,全力挥出……
哐啷,瓷碗掉地碎裂的声音清晰而真实。
池梦蝶霍地睁眼,对上顶头一张煞白的粉脸。再往上,是桃红的帐子顶。瞧房内的摆设,他仍身在天水一色。
他身上,已经穿上了衣裳。一只汤匙兀自悬在他脸庞上方,嘴边还沾了些热粥和米粒。
「……」池梦蝶与他无言对视片刻后,飞星从床沿站起身,弯腰收拾起地上的碎碗粥水,面无表情地往房外走。
「等……等。」池梦蝶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沙哑得几乎不像自己的声音。想试着活动,四肢却动弹不得,一运气,好几处要穴均受制。
窗纸上泛着几丝曙光,池梦蝶不知道离昏厥时又过了多久,只知自己已饿得前胸贴后背,但用脚趾想,也明白飞星绝不会好心到再给他重新端碗粥来,他对无福消受的那碗薄粥悄悄咽着口水,追问道:「卫应侯呢?他人在哪里?」
飞星一只脚已跨出门栏,扭头,狠瞪了池梦蝶一眼,却不答话,转身出房将房门上了锁。
池梦蝶气得牙痒痒地收回视线,导气想冲开穴位,连试了数次都不成功,只得放弃。
靠他一己之力逃脱的机会看来十分渺茫,只能见机行事了。他安慰着自己,闭目,硬逼自己抛开所有乱七八糟的念头,借睡眠忘却饥饿。
这一觉睡得很沉,直到身体被人重重踢了两脚,池梦蝶才惊醒,下意识怒叱:「干什么?呃……」
床前站着个身穿粗布衣裳的少年,目光冷冰冰的,正是飞星。他洗干净了满脸的脂粉,面容清秀中不失英气,池梦蝶一下子竟没能认出来。
飞星无视池梦蝶的怒气,一把将人拖下床,出了房便下楼梯。
池梦蝶全身被层层台阶蹭得生疼,又气又怒,骂个不停。飞星却充耳不闻,一直拖着池梦蝶来到院中。
日影微斜,已是午后。
一辆乌篷马车停在门口,那晚被池梦蝶推开的瘦小少年白夜牵着缰绳站在旁边。他也换了件打着补丁的布衣,见飞星走近,忙拉起车厢前低垂的棉布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