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秋阳当空,照着卫应侯府正门上方的金匾,刺眼的金属反光令站在石阶下的池梦蝶微微眯起了双目。
没错,他要去的地方已经到了。
他那该死的四弟枕月,竟找了具来路不明的尸体移花接木,冒充大哥池重楼,将大哥偷偷送给了句屏人,还勾结静王明里将他流放,暗中却命人在放逐途中置他于死地。好在老天有眼,父亲安剑君和叔父柳言笑及时赶到救下他。
腿伤刚愈合不久,池梦蝶就告别父亲和叔父,独自一人踏上前往句屏的道路。
兄弟四人中,二哥和四弟已跟他撕破了脸。背着弑母的罪名,他也无颜再在赤骊待下去,盘算着等救回大哥,他就和大哥一起云游四方逍遥自在去。
大哥在去年皇母寿辰之后被送走,肯定是随着句屏使团走的。只要找到那个句屏特使秦沙,不愁问不到大哥的下落。只是不知道这些日子里,他那老实的大哥有没有受句屏人欺负虐待?
他担心着大哥,进入句屏国境后便直奔都城永稷。昨天黄昏时分终于抵达永稷,在一个僻静小巷找了家客栈安顿下来,向伙计打听起秦沙,才知道秦沙竟是句屏世袭的卫应侯。
池梦蝶忍不住皱眉。难怪那秦沙去年奉命来为池女皇贺寿时神情桀骜不驯,并不像普通官员那般战战兢兢。
看来,想要救回大哥可没他原先想象中那么顺利……不过管它呢,先找到秦沙再说。
池梦蝶美美地在客栈睡上一晚养足精神,隔天一大早就离开客栈,在路人的指点下寻到卫应侯府。
***
「喂,哪来的乡民,跑到侯爷府前东张西望的?」守门的家丁注意到了池梦蝶,见这人穿着句屏平民的装束,便大声吆喝起来。
一人更走向池梦蝶,挥手驱赶道:「去!去!这里不是你待的。」
池梦蝶哼了声,反而拾级而上。他为少生枝节,才在进入句屏后换上寻常百姓的粗布衣服,谁知这几个狗眼看人低的奴才,居然敢对他呼来唤去。
「喂,你是聋子吗?叫你滚远点没听见吗?」那家丁边骂边伸手推池梦蝶。手掌还没碰到池梦蝶的肩膀,被池梦蝶双眼一瞪,他心胆发寒,一时竟推不下去。
「闪开!」池梦蝶推开面前碍眼的家伙,再跨上一步,几名侍卫拦住他去路。
若在从前,谁敢挡他的路,池梦蝶早想都不想就拔剑相向了,但吃过二哥和四弟的闷亏后,他行事总算比往日多了几分考虑。自己身在句屏,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还是谨慎点好。
他于是停下了脚步,「叫秦沙出来见我。」
众人听他直呼卫应侯名讳,都觉得这小子若不是傻子,就是活腻了。
「吵什么?」这时,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听到争执声,从里头走出来。他是门房的管事,瞥了眼池梦蝶那身粗布衣裳便心生轻视,翻起白眼道:「你是什么东西!我家侯爷岂是你随便能见的。」
这下人才是个东西!池梦蝶肚里暗骂,压着火气道:「你去告诉秦沙,就说池家三爷要见他。」
「池家三爷?」那管事精明的眼珠一转,真正仔细打量起池梦蝶。少年虽然穿得寒酸,容貌却是少见的标致,玉面朱唇,眉目如画。
这等出众姿容,就算永稷城内最负盛名的几个小倌也比不上。再看少年眉宇间那股子骄傲劲……
「哦!」管事一脸恍然大悟,笑得猥亵:「原来是三爷啊!不知道府上是哪家新开的楼子,改天也好叫兄弟们去给三爷你捧个场。不过……」
他面孔飞快一扳,冷笑道:「想见我家侯爷,你作梦去吧!别仗着给我家侯爷疼过就上了脸,想飞上枝头。哼,劝你多学学别家楼里的几位少爷,安分点,我家侯爷才会喜欢。要是惊动了侯爷,今后你休想侯爷还会往你身上花银子。」
池梦蝶开始还没明白管事在说什么,后来越听越不对劲,这瞎了眼的混蛋,竟把他当成了楼子里卖身的小倌。
「你放屁!」他怒吼,一掌穿过那几个侍卫的间隙,将还在喋喋不休的管事打得两眼翻白,离地飞起。
侍卫们没想到池梦蝶胆敢在卫应侯府大门前动手撒野,愣愣地看着那管事飞得老远,落地摔了个鼻青脸肿,这才回过神来,拔刀砍向池梦蝶。
池梦蝶最拿手的兵器是剑,自从装扮成句屏百姓,他就把太过显眼的佩剑换了把短剑贴身带着。见侍卫来势汹汹,池梦蝶挥起短剑,身形舞动间已经伤了几个侍卫,却见更多侍卫被打斗声惊动,冲出大门向他包围过来。
干完这场车轮大战,他恐怕不死也会累趴下。好汉不吃眼前亏!等回头再跟秦沙算帐。池梦蝶打定主意,虚晃两招,将正在围攻的几人迫退数步,忽然转身,拔腿就跑。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侍卫紧追不舍。
就凭这些酒囊饭袋也想抓他?作梦!池梦蝶嗤之以鼻,脚下蓦地加快了步伐,接连穿过几条行人稀少的街巷后,已将追兵甩掉了大半。他眼光一瞥,见边上有条狭窄小巷,尽头立着堵高墙,是个死胡同,便折身奔进小巷。
剩下的追兵不过三四人,见池梦蝶竟逃进死胡同,显然慌不择路,不由哄笑起来,跟着追进巷子。
池梦蝶很快奔到墙脚下,听到后面那几人脚步逼近,他冷笑一声纵身跃起,双手在墙身借力使力,轻松地翻过了那道三人高的墙头,落在墙外的一栋楼顶上。
他的剑术承自父亲,轻功可是跟着叔父柳言笑学的。
柳言笑以巧手名满赤骊,一身同样出类拔萃的轻功却因为没怎么在众人面前施展而鲜有人知,也只传了池君上和池梦蝶兄弟两人。池梦蝶是天生习武的好料子,尽得柳言笑真传,根本就没把这道高墙放在眼里。
那几个追兵一时傻了眼,刚想退出巷子再追。头顶一阵稀哩哗啦掉下无数瓦片,砸得众人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抛出最后一片屋瓦,池梦蝶满意地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轻跃落地。
很想把这几个家伙宰了出口怨气,不过要是闹出了人命,祸可就闯大了。救出大哥之前,他还不想闹得永稷满城风雨。
更重要的是,他早上急着赶去卫应侯府找人,居然忘记吃东西。
打斗奔跑的结果就是,他饿了。
***
一只青瓷大海碗,汤水已经快溢出碗口。筷子插下去,却只挑起少得可怜的几根面条。
池梦蝶脸色很不好看,叫住给他送面条的小二。「面怎么比昨天的还少?」
五两银子一碗的面,光这价钱就能吓坏小老百姓,份量之少更是令池梦蝶冲动地想把那黑心的客栈老板剁碎了下锅。
小二给了他一个白眼,爱理不理地道:「客倌,你又不是不知道今年句屏各地蝗灾旱涝不断,收成还不如往年的一成。咱们这里是都城,还有口饭吃。灾情厉害的地方,听说连死人肉都抢不到呢!」
池梦蝶被小二说得哑口无言。沿途走来,确实见到句屏大片农田少有收获,灾情十分严重。他投宿的这家小客栈里,也只看到稀稀拉拉的几个客人,生意惨淡。
望了望周围,整个大堂里就他一个人在吃面,池梦蝶招手叫小二坐下来。「来,来,我还要跟你打听个事。那个卫应侯爷,他是不是……」
他刹住了下文,小二狐疑地道:「是什么?」
「是……断袖。」池梦蝶压低了声音。
小二正闲得无聊,一听不禁来了精神,抹布往肩头一搭,老实不客气地坐在桌子对面,眉飞色舞。「你是外地来的,肯定不清楚咱们永稷城的风气。那些达官贵人富家老爷们,都爱逛楼子。那里除了风骚娘们,还有漂亮少爷,说是不比娘们差,侯爷没准也喜欢那调调儿。」
池梦蝶听小二说得猥琐,忍不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僵着脸道:「永稷的男人都是男女通吃吗?」
「那也得有钱人才玩得起。」小二一心想在这外乡人面前卖弄,眼看四周无人,胆也粗了,一脸神秘地向池梦蝶低声道:「实话告诉你,官爷们还不都是跟上边学样?先皇喜欢搜罗美少年是出了名的,贵人老爷们自然也要养几个少爷充充场面,啊……」
他突然像发现了什么,凑近脸看着池梦蝶,频频点头,末了用力一拍池梦蝶的肩膀,道:「我怎么之前没注意,原来你长得真不错。兄弟你以后出门可要小心点,万一被人贩子盯上了,把你卖到青楼里,你这辈子就算完了,别怪小吴哥我没提醒过你!」
「呃!」池梦蝶一口面条堵在喉咙口,差点噎死。
小二关照完,看到掌柜捧着算盘正从楼梯下来,他忙跳起身,哈腰弯背抹着桌子走开了。
池梦蝶三两口吃完了面条,回房洗脸,忆起先前秦沙府上那管事的轻蔑神气,再想想小二的话,心情越发烦躁。
那个卫应侯,十有八九好男风。否则就算句屏国想劫持个赤骊皇子在手当人质,也应该抓最得皇母宠爱的他,而不是大哥池重楼。
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没错,池梦蝶将手里的毛巾当作了秦沙,绞成条麻花,咬牙切齿地道:「姓秦的,你要是真敢把我大哥怎么样……哼哼,我就让你自己屁股开花。」
***
在客栈里窝了两天,确定并没听到卫应侯府四处抓人的风声,这天清晨,池梦蝶再度出击。
经过上次一闹,估计秦沙家的看门狗都已经认识他,池梦蝶离府邸近百步时,没有再往前走,缩在围墙拐角处观察起地形。
走正门是不用指望了。他把目光投向青灰色的高墙,越墙而入不成问题,就不清楚墙后是否有机关埋伏。可不入虎穴,哪能救出大哥?
他心一横,正想准备翻墙,一顶青呢小轿映入他眼帘。
四名轿夫将轿子抬到台阶下便放了下来,其中一人蓦地捂着肚子弯下腰。池梦蝶耳目灵敏,听到那人呻…吟道:「糟糕,我好像吃坏东西了。」
另三人取笑他:「小卢你就是事多,快找个角落办事去!侯爷就要来了。」
秦沙要出府?池梦蝶一喜,心想这可是大好机会。
那姓卢的轿夫急忙地奔向围墙拐角后,还没站稳便迫不及待地开始松裤头,猛然间后背遭人一记重击,顿时不省人事。
池梦蝶收回拳头,接住轿夫,剥起这人的衣服鞋子。这轿夫个子没他高,体型却差不多,衣物穿上还算合身。
穿戴之间,他听见那几个轿夫在喊着小卢小卢,连忙应了声,伸手在地上抹了点灰,往脸上乱涂一把,低着头跑回大门口。
一人感觉奇怪地问道:「你小子脸上怎么回事?」
「走得急,摔了一跤。」池梦蝶装作擦脸,在袖子后含含糊糊地道。
那人还想再问,已有数人跨出大门、走下台阶。当先的颀长男子二十七八光景,一身墨绿镶金边的锦缎华服,发束王侯冠,相貌英武,正是秦沙。
池梦蝶和秦沙曾在池女皇寿宴上照过面,怕被认出,他把头垂得更低。秦沙却眉含隐忧,根本没去留意眼前的几个轿夫,迳自入了小轿,放下帘子。
「进宫。」
「是,侯爷。」轿夫们齐声恭应,稳稳抬起小轿,迈步前行。
池梦蝶走在轿后,生平第一次为人抬轿,倒也学得有板有眼。只是秦沙要去的地方是皇宫,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堂堂卫应侯进宫面圣,居然只用顶毫不起眼的青呢小轿,也太没排场了。
他却不知道句屏因饥荒肆虐,各地已陆续有灾民滋事作乱。朝廷一边派兵镇压,一边下令百官捐资赈灾,凡事不得铺张,以安抚民心,一时自王公贵族以下,纷纷改用小轿代步。
***
秋日的阳光逐渐热烈,洒满了永稷城的街道,行人渐多。池梦蝶闷头赶路,尽想着该找个僻静地方才方便下手,不知不觉轿子已经到了句屏宫城前。
被护城河围绕的城墙高达数丈,青砖上雕刻着形态各异的飞禽走兽纹样。上前盘查的守门侍卫见是卫应侯的轿子,忙收起铁戟,恭敬放行。
句屏百官觐见天颜,入宫后便得寄放车马,步行面圣,秦沙身份显赫不受这约束,进了宫门后也不要宫奴带路,吩咐轿夫径直向句屏皇帝白天处理政事的青阳殿行去。
除了池梦蝶,那三个轿夫似乎已来过多次,抬着轿子轻松地绕过亭台长廊,穿过道重兵把守的圆拱门后又沿白石小径走了半柱香光景,停下脚步。
池梦蝶本以为那青阳殿一定宏伟绮丽,气派非凡,谁知入眼郁郁青葱,仅有几间竹子茅草搭建的低矮屋舍,屋子四周种着些花草,还有几株大树,遮住了日色,只从枝叶间泄露数点光斑。
浓重的草药味夹着数声断续轻咳,从屋内飘出。
句屏国的皇帝,莫非是个病痨鬼?池梦蝶心理嘀咕,跟那三人一起放下了轿子。
秦沙下了轿,向迎上前的一个宫女问道:「皇上今天病情如何?」
那宫女唤了声侯爷,还没答话,屋里的男子已听到动静,扬声道:「卫应侯你来了,可是有什么要事禀报?进来吧!」这人的声音虽在病中,显得虚弱无力,却仍然清朗动听。
秦沙告了声罪,踏进青阳殿,顺手掩上两扇竹扉。
几个轿夫在屋外毕恭毕敬的站着,屏气敛息不敢发出半点声响。池梦蝶也只能低头陪站,他凝足耳力聆听屋内,透过句屏皇帝时不时响起的咳嗽声,依稀听见秦沙在低声说着什么灾情和叛乱。
再听了半响,他已听明原来是句屏境内有人打着『顺天命,灭殷氏』的旗号带头起义,将许多州府原本如一盘散沙的饥民召集麾下,正步步逼近永稷。
活该!谁叫句屏人劫走他的大哥!池梦蝶幸灾乐祸地撇了撇嘴。句屏越混乱越好,最好让秦沙忙个焦头烂额,无暇顾及大哥重楼,那等他救了大哥后也更容易趁乱脱身。
屋里两人还在商议对策,池梦蝶已经没心思细听,好不容易等日头移至天中,两扇竹扉终于打开,秦沙脸色凝重缓步而出,坐回轿中。
众人起了轿,离开青阳殿走出没多远,秦沙突然在帘内叫住了轿夫:「时候还早,去净慈园后再回府。」
池梦蝶大皱眉头,心想这姓秦的家伙多半又要去跟宫中哪个贵人禀告灾情,又得害他等上半天。前面两个轿夫已听命转身折向西行,池梦蝶无奈,只得跟上。
净慈园座落在宫苑最西侧的一片林子间,名字听着有几分禅意,外观也似足了寺院。中庭两人高的青铜大香炉里香烛高烧,正殿屋檐下悬吊十几盘塔香,缓慢散逸着白烟。
几个年幼宫女正在打扫院中落叶,望见掀帘而出的秦沙,赶紧放下手里的笤帚簸箕,向秦沙敛衽行礼。有个娃娃脸的宫女似是跟秦沙极为熟稔,笑道:「侯爷又来看娘娘了,奴婢这就去给娘娘禀告。」一溜烟地便跑进了屋。
娘娘?池梦蝶左右看,都不觉得这里像个帝皇嫔妃的寝宫,想了想豁然开朗。这净慈园位置偏僻,估计是座冷宫。不知道哪个倒霉的妃子失去了皇宠被幽禁此处,只能靠焚香礼佛打发光阴,却又耐不住深宫寂寞,跟这姓秦的有了私情。
一定是这样没错!他瞧着秦沙步入正门的背影狠狠磨牙。这姓秦的王八蛋,果然是男女不忌,十足烂人一个!
一个宫女无意中瞥见池梦蝶脏兮兮的大花脸,不禁好笑:「这位大哥,你的脸怎么回事?要不要我打点热水给你洗脸?」
「啊?」洗了可不就露馅了。池梦蝶急中生智,捧腹呻…吟道:「我内急,快、快憋不住了……」
那宫女大窘,跺脚道:「那你还不快去!」
「是、是!」池梦蝶边大声叫痛,边朝着那宫女所指的方向疾冲。
茅房隐在净慈园左侧的几座山石后,他在后面打了个转,便展开身法,轻巧地潜近正殿背后。
隐隐约约的交谈声,自前方雕花木窗内传出。池梦蝶凑上窗缝,刚瞄了一眼,就火冒三丈。
一个绯衣女子正偎依在秦沙胸前,轻声细气说着话。池梦蝶看不清那女子的容貌,但见她秀发乌黑、身形婀娜,显然是个年轻女子。
秦沙的手,轻抚女子头发,嘴角含着宠溺笑容。
池梦蝶几乎就想跳进厢房赏秦沙几个耳刮子,总算还记得自己是在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