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温存而耐心地等待她平静下来,我抚慰着她,吻着她,像摇一个婴儿一样摇着她。不知怎的,我记起了海涅《归乡曲》中的诗句,于是轻轻地把它念了出来。
……夜幕渐渐地降临,
海上罩着一层密雾,
海涛神秘地呼号,
高升着白色的水柱。
人鱼钻出了水面,
到海滨坐在我的身旁;
从鲛绡的衣裳里面,
突出雪白的乳房,
她抱住我,她搂紧我,
弄得我苦痛难当;——
你抱得太紧了,
你这美丽的人鱼姑娘!……
她终于平静了下来,似乎也忘记了伤痛,她继续说:“犹摩人同意帮助我们的人民,但是他们所能提供的星座图与我们现有的星座图之间还有一大片空白,对于这片空白的区域,我们都很陌生。然而,地球于50年前在银河系中绘制的那张星座图恰好能够填补这一空白,它是这拚图游戏中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块……这样我们就可以开辟出一条安全的航线,在最短时间内把那些饱受战火蹂躏的无辜者们送到安全的地方去……然后,我们将转入反攻!……”她喘了一口气,望着我说,“这就是全部真相,芮,现在你全都知道了……你还要誓守你的责任,不肯把这张磁盘带给等待着你去解救他们的人吗?你还要对我说‘不’吗?”她睁大了一双渴望的眼睛,满是期待地看着我,等待我的回答。
我永远也无法拒绝这双眼睛。
她把那磁盘放进我的手里。
“我答应你,我发誓。”我郑重地对她说。
她笑了:“你总是发誓。”
是啊,我发的誓太多了,过去我对生活的承诺常常无法兑现,但我想这次不会了。
“带上这地图,”她从衣服里取出一张染着血的厚纸,把它交在我的手里,“它……啊——”她呻吟了一声,“它会把你带到该去的地方。”
“我们一起走。”我坚定地说。
“不,芮,你自己走吧……我会拖累你的,它太重要了……你一定要把它亲手交给普罗谢内……元帅。”
“我会的!”我匆匆把地图、磁盘和她的项链一起装进了口袋,这时我觉得伤口一阵剧痛,接着是一阵头晕——毕竟我也流了不少血。
突然,远处小镇上的喧闹声消失了,一切变得那么安静,静得有些怕人。接着小城里所有的钟一齐鸣响,这是午夜的钟声,公元3121年就在这样一个时刻,降临了人间。
“新年快乐,芮。”
“新年快乐……新年快乐,我的女王。”我凝视着她的眼睛,说道。
“你和我都太固执了,都让各自的责任占据了生活的首位,无法相爱。”她说。
“是啊……可再也不会这样了。”
这时,小镇上礼炮齐鸣,五彩缤纷的烟火腾空而起,照亮了夜空。我们凝视着外面美丽的天空,不知不觉地也被人们的欢乐所感染,开心地笑着。
突然,我们似乎同时感觉到了对方的心语,于是我们都转过头来,谛视着对方。
“阿泰娅——”
“嘘!——别说话。”
“不,我一定要说。”
“那好吧。”
“……可我不知道说什么,还是你对我说些什么吧。”
“要我说什么呢,芮?”
“比如今天晚上的空气很好,夜色迷人……”
“不……”
“银河璀璨……”
“不……”
“月色溶溶……”
“不……”她摸索着我的脸颊,“芮!……我想说,我爱你……”
我们的头互相凑近,我们的嘴唇互相碰在一起,我们感到不知所措,于是双双闭上了眼睛。
可怜的阿泰娅!……我觉得我世界的一半正在缓慢地死去,可我却回天无力。“……你的美德的力量逼得我在初见你的时候便不能不发誓说,我爱你……”——这是我听到她说出的最后一句话,声音微弱得就连一只蝴蝶都可以挥动翅膀把它扇去,随后她的目光渐渐浑浊,像蒙上了一层雾,在那后面一定正在展现出一个幸福的国度……她的手从我的面颊上滑落,无力地垂了下来。
当太阳升到头顶的时候,我在一片炫目的光辉里醒来,我缓缓地环视了一遍昨夜激战过的地方。看到了几摊尚未干透的血迹。我朝大门走去,我仿佛觉得她还在那里,穿着笔挺而宽松的空军制服,口里轻轻地咬着墨镜腿儿,斜依在墙上。
我拚命地摇摇头,快步朝大门外奔去,当我就要迈下那长长的石阶的最后一级的时候,我看见远处从小镇方向驶来一辆黑色的小跑车,车头上插着两面第七军团的小军旗。汽车在离我七,八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奎恩中校容光焕发地走下了车,在他的身后还跟着出来了两名全副武装的宪兵。
看到他我丝毫也不觉得意外,就好像事先我们约好了似的。可当他看清是我的时候却好像十分吃惊。
“芮!”他朝我身后望了望,“……今天一早我们接到了费城方面的报告,说鲍里斯少校失踪了,这样看来,你确实是对的!伽斯廷呢,他在哪儿?……你怎么浑身是血?这里出了什么事?”他朝我走来,忽然像只嗅到了不祥气味的狐狸一样收住了脚步,警觉甚至是敌意地注视着我,“两天的时间已经到了,你拿到那张磁盘了吗?”
“是的,拿到了。”我软弱无力地回答。
“伽斯廷呢?”
“他死了!”
“哦?”他惊疑不定地看着我,“阿泰娅……你的那个宝贝儿她——”
“也死了,我打死的!”
荷兰人露出了微笑,旋即又显出悲痛的样子:“只可惜我们失去了伽斯廷,他可是个难得的好小伙子!……你也很难得,芮!”
“谢谢……”
我显出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伸出一只手捂住伤口,倒了下去。
“芮!”奎恩快步跑了过来,俯下身看我是否还活着。
我从眼皮间的缝隙中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就在他把手伸向我的时候,趁他不备,一把钳住了他的手腕,然后猛地跃起,就势把他脸朝外带进了怀里,用一只胳膊从后面扼住了他的脖子。与此同时,我闪电般地从大衣里抽出手枪,对准那两个还没有回过神来的宪兵扣响了扳机。他们还没来得及端起挂在胸前的冲锋枪就一头栽了下去,再也没有起来。然后我松开了我的俘虏,把他用力朝前推去。
“你疯了,芮!——”奎恩目眦尽裂,他惊恐而恼怒地盯着我,他似乎不相信我会这么干。是啊,连我自己都难以置信的事情,怎么指望他能相信呢?这时他恨不得变出一万把长矛来立刻就把我钉死在十字架上,但是他的暴怒还没来得及发作,恐惧就已经凝固在了他的脸上——他的眸子里映出了一个黑洞洞的枪口,那枪口在太阳底下闪着蓝幽幽的光芒。
“你开枪了吗?”妻的声音有些颤栗地问。
“当然。”我回答道,“这是我平生干过的最痛快的一件事。”说着我仰头把杯子里剩下的酒一气喝干,“其实,我早就该这么做……这枚勋章对于我是过高的荣耀,我不配。我曾经拒绝接受它,但是普罗谢内执政官说服了我。我之所以佩戴起它,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那些真正应该佩戴它的人,为了当人们看到我和这枚勋章的时候会想起他们,他们才是真正的英雄。”
窗外已是满天星斗。我转过身,看到了妻正在平静地淌着泪,她那秀美端庄的脸庞早已被泪水浸湿。我忽然觉得自己非常渴望她的拥抱,于是我朝她走去,在她面前跪了下来,抱住了她的腰。她立刻也跪了下来,伸开了双臂把我拥进了她的怀里。
“海伦……我很为伽斯廷的死难过。这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发什么疯,非要……非要……非要尽什么职责,他们就都不会死……不会死……”
“这不是你的错,芮。不是任何人的错……‘没有责任和爱,生活是会失去意义的。’”她的声音平静得出奇。我抬起头,认真地端详着她,发现她已经不再是15年前那个脆弱的少女了,岁月的磨砺已经使她变成了一个经得起任何风吹雨打,坚强而可爱的女人。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这些?是怕我听了会受不了吗?”
“对。记得当时我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受了那么多折磨,我不能再告诉你这些……我怕再伤害另一个我真正爱的人,我怕再失去你。”
她紧紧拥抱着我,我把头深深埋进她的怀里。忽然我的耳畔又回响起了那个熟稔的旋律——那是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我抬起头,看见海伦从衣领里面拉出了那串项链,轻轻地打开了那只小音乐盒。
“芮,那废墟还在吗?”
“不知道……我想它已经存在了几千年,它还会再矗立下去的。”
“我想去那儿,去看看我的哥哥……还有你的阿泰娅。我想告诉她,生命的确在继续。”
“或许那地方已经消失了,找不到了。这么久了,谁知道呢?也许除了我们之外就再也没有入知道了。”
我仰起头,凝望着仲夏之夜这广漠的星空,第一次如此地感到轻松。渐渐地,闪烁着的群星中间,那双明澈的、会说话的大眼睛似乎在朝我微笑,我仿佛听到了她的话:
“芮!……我想说,我爱你……”
作者小传
大凡了解我的人无不知晓我幼时的两大特长:第一,天生一副好胃口,天上地上,凡可食之物吾皆食之;第二,好胡思乱想,常常语不惊人死不休。稍大些,涉猎群书,又是一副好胃口,古今中外,凡是出自地球人的手笔,吾得之皆细细受用。
我本是个狂热的天文爱好者(至今仍是),但却似乎注定与专业行列无缘。可我不会放弃这一理想,我将借助科幻这一真正的自由时空,不断地把我对宇宙天地一切事物的思考、希冀、理解与梦想编织出来,编织成一双双有力而巨大的翅膀,赠予普天下所有的志同道合者,愿我们共同翱翔。
张小雨 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