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 第1期 … 第期一星
韩非
不知什么时候,妻已经悄然地站在了我的身边,她举着一件我阅兵礼服,这件衣服我几乎已忘了,自从战争结束后就再也没有穿过。在制服的胸口上赫然醒目地缀着一枚硕大的“大熊星座勋章”。
“海伦,你是从哪儿找到的?”我问妻。
“从你的旧皮箱里,”妻答道,“记得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就穿着它。它还很新。”她望着我的眼睛说。
“可我已经老了。”我呷了一口酒,回答道。
“不。那是成熟,你不再是从前那个毛头小伙子了。”她坐到了我对面的椅子里,小心地抚摸着那件制服和制服上的勋章,欲言又止,从她的神态里我能揣测出她想说什么。海伦知道,这枚勋章对于我是一个绝不能触及的话题,这也是十年来我不曾让她知道的唯一秘密,也许就越发激起了她的好奇心。
“记得吗,以前我曾对你说过,有一天当一切混乱都结束,我不再负有使命感的时候,我会把这枚勋章的故事讲给你听的。我想就是今天。”
我从制服上取下了那枚沉甸甸的勋章——这是一枚真正的金制奖章,正面的大熊星座图案是用一粒粒红宝石镶嵌的,背面的几行小字清晰可见:
谨以此枚勋章褒奖上尉芮,这个为人类的未来盗播火种的普罗米修斯;为他在共和国存亡之际勇于担负起的责任和献身精神,授予他崇高的荣耀。
“从哪儿说起呢?”我把玩着手里的杯子,妻凝视着我,那神情就像个等着听故事的孩子。我避开她的那双眸子——它们总使我联想到另一双眼睛——把目光移向窗外,眺望着夕阳下面摇曳着的大海。“就从3121年最后那天讲起吧……”
一
“好样的,芮。不愧是只‘老猫’!”伽斯廷用力撞了一下我的肩膀,露出一排雪白整齐的牙齿笑了。他这一下使我举枪的手臂猛地一抖。
“别动,阿泰娅!我警告你。”
被我用枪逼住的是一个姑娘,她的一只手正插进衣袋里,我的这声断喝使她停止了下面的动作。我毫不怀疑在她的衣袋里装着一把和我一样的手枪。地中海的海风吹散了她的头发,她的双眸在晚霞中闪着光亮。
“回答我,你是叛军的间谍吗?”我质问道。
“我是。”她坦然回答道,“但我反对你用‘叛军’这个字眼,正在背叛历史的恰恰是你正为之效忠的那个制度,它已经到了该消亡的时候。我诞生在‘新卡米洛’的理想里,捍卫它,摧毁一切企图把它扼杀的力量,这是我的责任。”她高傲而坚定地回答。
我欣赏着她在夕阳余辉下美丽的倩影,倾听着从她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脑子里一片混乱。如果把她出现在我生活中的时间都加起来,那也只不过是短短的几个月,可现在她迫使我不得不再像一个学生那样思考人生的价值并重新评判这个世界。
伽斯廷猛然喝道:“住嘴吧,小姐,留着你的真理去对大法官说吧。你将以叛国罪和间谍罪而被起诉,希望你能给自己找个好律师。”他掏出了手枪,同时伸手摸了摸大衣翻领上那枚漂亮的鹰形别针——他说这是他最近收到的避邪物,一直小心地随身戴着,还时不时地摸一下。据说这能让他交上好运,他是绝不让其他人动一下的。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阿泰娅也不顾一切地拔枪在手,我们同时开了火。枪声消散的时候我还没完全明白究竟出了什么事,就看到她和伽斯廷都倒在了沙滩上,她的右臂鲜血淋淋。
只有两声枪响。作为一个身经百战的老兵,我相信自己的耳朵,伽斯廷没有机会开枪。可她为什么不向我射击呢?
“杀了她,芮,开枪,打死她!”伽斯廷朝我喊道。
“不,芮!请听我说……”阿泰娅捂着受伤的手臂竭力想站起来,“他——”
“让她下地狱,芮,杀了她!打死这个婊子!你还等什么啊!”他的枪已经脱了手,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
“芮,让我说完你再开枪——求你!”阿泰娅挣扎着站了起来,“我只是要——”
“我不想听!”我用一种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声音说,“给你五秒钟,从我眼前消失,今后别让我在任何地方再见到你!”
“不,芮!让我——”
“走!——”我突然一声喝斥,她打了一个寒颤,异样地望着我。我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只有在动物受伤时才会流露出的那种悲哀和恐惧。
我看见她哽咽一下,昏暗中似乎落了泪,然后她转过身飞也似的逃去,最后她的身影完全融入了黑暗之中。伽斯廷挥拳朝身下的沙地狠狠一击,大约是伤口剧痛,他怪叫了一声。可我的耳朵里始终都回荡着枪弹爆裂的轰鸣……
二
“……不,那不是子弹的爆裂声,是炮声。”这个想法使我清醒过来,我发现自己正靠坐在墙角里,半边身子又酸又疼,一阵寒意凉彻四肢,耳边依旧炮声轰鸣。现在是3121年元旦的前夜,整座城市都在庆祝,并且根据有关方面的命令,要通宵鸣放礼炮,庆祝新年的到来和联合政府新近收复火星殖民地以及在冥王星附近取得的辉煌胜利。
“你像是有一百年没睡觉了,芮。已经放了六次礼炮,可都没有把你吵醒。”伽斯廷递过来一听啤酒。
我边活动着僵硬的身体,边接过啤酒。
“其实我们本来可以一起去度个长假的,”伽斯廷说,“奎恩中校那天暗示我们可以体面地结束一切,只要你提出度假的要求他是一定会同意的。天知道你是怎么想的,非要求再给你两天时间,把我也给搭上了。 ”
“别抱怨了老兄,等这件事结束之后,我陪你游希腊去,甚至到百慕大、格陵兰,阿姆斯特丹,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我咽下一大口凉凉的带着苦味的啤酒,顿时觉得清醒了许多,头脑似乎也已经摆脱了梦境的纠缠,又重新回到现实中来了。
伽斯廷衣领上的那枚别针,在黑暗里泛着光亮。好奇心驱使我想去摸一摸它,但被伽斯廷制止了。
“它对你就这么重要?你就像个护身符似的戴着它。”
“它能带来好运,”伽斯廷答道,“给我们两人。我一直向它祈祷,希望这一切快点结束,我们都平安无恙。”他友好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他的这个动作使我联想起几天前在奎恩中校办公室里发生的事。当时那个绅士派头十足的荷兰人——我们的顶头上司,也是这么友好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的也是同样的话。奎恩中校是那么一种人——当300多年前非洲野生鬣狗完全灭绝后,被造物主特意派到地球上来填补这个肥缺的。此人在最高安全委员会中颇有些名气,很受一些大人物的赏识。
当时奎恩坐在高靠背椅里,悠闲地跷起二郎腿,习惯性地抚摸着漂亮的小胡子,听我的汇报。
一周前在最高安全部基地,控制电力能源的计算机人为短路,引起了大火和爆炸。与此同时,不知从哪儿侵入的计算机病毒破坏了电子警戒网。就在众人忙着救火的时候,有人悄悄地潜入了绝密区,此人最感兴趣的是一张装着星座图的磁盘,他复制了这张磁盘。他知道这次“事故”不久就会被查明是人为的,为了转移调查人员的注意力,他在复制磁盘之后又拿走了几份机密文件。就在他匆匆离开基地的时候,我远远地盯上了他。我看到在距基地大约15公里远的地方,他将那些文件丢进了一辆擦肩而过的汽车里——我猜测这是为防有人盯梢而放的烟幕,之后又在方圆三十公里内绕了几圈,最后从一条岔路拐上了通往一座滨海小镇的公路。我和他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并通过车内的仪器用卫星信号追踪他。
快到那座小镇时,他忽然停下了车。他的谨慎使他在最后一刻发现了我。二话没话,我们接上了火。
我把他逼回了主公路,这时已经是凌晨3点多了,我看出他着急了,突然间冲下了公路,朝着小镇南面开了下去,我们大约跑出了20多公里,他的车一下子飞出悬崖掉进了海里。直觉告诉我,他不会就这么轻易死了,他一定就在附近什么地方。
果然,我在一株灌木上发现了血迹,血迹把我带到了一座几千年前的旧宫殿废墟里。在那儿,我找到了他。他大概刚把那张磁盘藏好——这点我敢肯定,可我不知道他把那东西放在哪儿了,于是想活捉他。但他用射线枪朝我开了火,我只好还击,结果他死啦。只可惜我用的也是射线枪,他的身体在中枪的瞬间化成了气体。就在这时伽斯廷赶来了,但一切刚刚结束,所以他并不能成为有力的证人。我是唯一的见证。
我说,这个人就是最高安全部高级军事助理鲍里斯少校,我认定他是叛军的潜伏间谍。但我没说,根据我的调查,这家伙五年前通过上层渠道打进全球最高安全委员会,很快就成了重要人物。
奎恩中校听完我的汇报后,立即派遣了潜水小组,甚至还调动了特种安全部队。但是,调查结果却出人意料:首先是潜水小组没能在悬崖下的海水里找到那辆汽车;其次是他们发现,鲍里斯少校仍活着;再次,他们也没能在那座废墟里发现我所说的那张磁盘。
“芮,按你所说,出事那天你只是在基地外盯上了那个人,那么他在基地里于的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我根据已有的事实推断出来的。”
“可你无法证实!”中校吼了起来,“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鲍里斯少校正在北美执行公务,我本人甚至还跟他通过活——就在收到了你们这两个白痴的无线电报告后。通话时少校正和副总统打桥牌,副总统因为被打断十分生气——那副牌他快赢了。你所说的一切全是胡扯。”
“中校先生,你敢肯定那些家伙都可靠吗?你敢肯定跟你通话的真是的里斯少校本人而不是个冒牌货吗?”我质问道。
奎恩站了起来,怒发冲冠:“值得怀疑的人很多,也包括你们在内,是的,你们!”他用力戳了戳我的胸口。
“那就给我们每人派一个‘调查员’,随时监视好了。”我没好气地说。
奎恩缓和了口气,“再过几天鲍里斯少校就会从费城回来,到那时,芮,你可以亲自审讯他,只要你能拿出有力的证据。”
“几天后那张星座图早就到冥王星叛军总部了。”
“是吗,那又怎么样?”奎恩不以为然地看着我,“你真的以为我会相信你的疯话,说什么那些叛军正在和一个叫什么‘犹摩’的外星政府联合,准备同我们作战,嗯?”
我彻底失望了。因为我知道,包括奎恩在内的一些上层人物都固执地认为,开战以来叛军连连失利,他们的主力军队在几次会战失败后已经不得不退向太阳系的边缘,而他们的政府据说已经被迫逃进了宇宙深处,就连他们在太阳系内的最后一个大本营——冥王星也快保不住了。但是这些家伙还不会傻到引狼入室的地步,况且他们是什么时候,又是怎么同“犹摩”人发生接触的?长期以来,官方还无法确切证实外星人的存在。
“中校,请调给我几个人,再给我几天时间,我想是他们的头儿出场的时候了。她一定会亲自到那座废墟去取磁盘,只要能抓住她就会证明我的所有猜测都是对的。”
“哦,够了,我不想再听了!”奎恩打断了我,他显得越来越不耐烦,“就算鲍里斯是叛军的内线,谁会相信他潜伏了这么久,费尽心机只是为了盗取一份50年前绘制的星座图呢?他拿它做什么?”
“给他们的同盟军导航——”
“上帝!”奎恩以手抵额,“简直是天方夜谭!”
“再给我三天时间,如果到那时我还不能证明什么,我就辞职。”
“辞职?”中校友善地一笑,“你知道现在有多少人希望得到你的位子吗?你一定要走吗?那个‘新卡米洛’的神话的确很有吸引力。”说着他意味深长地目了了我一眼。
我连忙解释:“请您别误会,先生,我是决不会投向叛军那边的。我只要求三天时间,要知道这三天时间有可能会挽救我们的星球!我敢用脑袋跟你打赌,叛军是想从外星借兵同我们对抗,看看他们正面临的困境你就会相信了。我知道他们必须先给外星盟友搞一份到达太阳系的准确航线图,而我们恰恰就有这么一份。我已经调查过了,那是50多年前,由深层空间探测器‘造访者七号’绘制并发回地球的。只是因为飞船撞上陨星而使部分数据丢失了,那图不太完整所以才被束之高阁。长期以来,由于经济因素和人才缺乏,政府取消了所有的外太空探索计划,那次之后就再也没往太阳系之外发射过任何探测飞船。这样,那张星座图就成了唯一的一份……”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我的眼睛,听我把话说完,然后斩钉截铁地回答:“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两天,记住,只有两天。”
三
我的目光滞留在黑暗中的某个地方,近一年来,每当我头脑有空的时候都用来思考这个世界。我试图从人类自身走过的轨迹中寻找一个答案,来为自己正在履行的责任辩护,证明它并非像阿泰娅所说是在妨碍历史进步,证明阿泰娅的所谓“新卡米洛”的理想只是他们背叛的借口。我希望能够重新确立已经动摇的信念,可是我越是这样做就越是发现自己在自相矛盾的流沙中越陷越深。
远处礼炮轰鸣,我看了看表,快到子夜,庆祝就要到高潮了。
“你在想什么,芮?”伽斯廷问道。
“我在想我们的过去,以及今天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他沉默不语,接着他问道:“告诉我,芮,你希望到卡米洛去生活吗?”
我沉吟良久,才缓缓地点了点头:“我想有一天也许会的。”
他若有所思地说:“那里真的是个不同的世界。”
是的,那里确实是个不同的世界。在新卡米洛,有些事听上去让人难以想象。那里人与人之间没有剥削,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实行集体所有制,一切生产资料和劳动产品归集体所有。个人生活必需品及住房由新卡米洛政府供给,内部没有商品和货币。一切人权利平等,领导和各种管理人员由全体成员投票选举产生,一年一次。当选者义务承担该项工作,没有报酬,平时须正常参加劳动。成员必须各尽所能,有劳动能力的必须劳动。新卡米洛成员既不准雇工,也不准受雇于人,加入或退出该组织自由,不受限制。
开始的时候,这种生产方式是令地球联合政府满意的。因为这样一来,既可以有效地解决开发外星殖民地时所必须面临的种种客观困难,极廉价地聘用许多高级人才(只要满足他们在殖民地最基本的生存要求就行了),从而可以从每年度的财政预算中砍下一大笔钱;又可以把许多不中意者从地球上赶走,从而减少竞争和麻烦,但是他们每年从殖民地得到的以实物方式支付的法定税收却毫厘也不会少。何乐而不为呢?
但是新卡米洛确实具有无穷的吸引力,大凡有才干者几乎都辞掉了在地球上的工作,通过政府的考核到外星定居。加之地球自然资源消耗殆尽,这就使得他们所制造的产品的生产成本直线上升,而来自殖民地的同种产品却因价廉物美夺走了广大的地球市场。
应该承认,新卡米洛是由母星无意识间培植起来的,并与他们的初衷背道而驰。最初,开发外星殖民地的目的是向外星寻求新的生存空间,但是当他们发现这样做实际上是在客观上扶植起了一个敌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