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下了车,等待殡仪人员把灵柩送上一辆四轮车,再把它推到通往陵园的道上。花圈立即被卸下,跟着灵柩上了道。陈国威和他的全家刚才坐的是第一辆车,庞刚神甫领着他们向灵柩走去。我和陈国威的保镖坐的是第二辆车,我们便跟在他们的后面,从后面三辆车里走出了尚未离去的朋友。
我们走进清凉的陵墓时,敞开的门旁高高地堆满鲜花。灵柩正在屋子中央,还放在车上。远处的角落里是一个圣坛,圣坛的上方基督正悲哀地俯视着十字架下的灵柩,他自己也在十字架上承受煎熬。
神甫对着灵柩迅速地做完圣餐礼和最后的仪式——他的声音在屋子里嗡嗡作响,然后划了个十字便朝后退去。一名殡仪员发给每人一朵百合花,我率先把玫瑰放到灵柩的上面,他们也用各自的鲜花照此仿效。
四个人静静地抬起灵柩,利索地把它放到墙里一个规定的地方。过了一会儿,两个人钉好了入口处上方的黄铜饰板。阳光投射在精雕细凿的墓碑上,我注视着墓碑上面的字迹。爱妻陈小曼生于1980年。死于2002,愿她安息。
第三章 最后一班公车
我最后一个离开陵墓,顺着小路来到车道。灵车和运花圈的小车已开走,只剩下陈国威的那辆加长凯迪拉克停在那里。他穿上了一件黑色风衣,目光冷冷向我的身上投来。我虽然和陈小曼恋爱了整整三年,可是和他的接触却没有几次。
他的声音和他的目光一样冰冷:“上车!我有话对你讲!”两名保镖围在了我的身旁,我淡然的笑了笑,钻入了车中。
陈国威伸长了双腿,双足翘在车内的茶几上。我在他的对面坐下,平心而论我对他从来都没有过什么好感,不仅因为他曾经千方百计的阻挠我和陈小曼的婚姻,更因为另外一个压在我内心的秘密,我的父亲就是因为调查他的税务问题时被人诬陷受贿而入狱,狱中恶劣的生活环境和压抑委屈的内心让他染上了绝症。我虽然没有确切的证据,可是我相信陈国威一定和这件事情有关。
陈国威用他特有的那种鄙夷的目光望着我,他将手中的一叠合同掷到我的面前,不容置疑的说:“签了!”我拿了起来,粗略地浏览了一下,这是一份放弃遗产的声明,陈小曼的母亲死时曾经留给她两套总值五百万元的别墅,我作为她法律上的丈夫是这笔财产的唯一继承人。
陈国威一字一句的说:“你父亲住院的这几年,所有的医药费都是我在替你承担……”我淡淡的笑了笑,迅速地拾起了桌上的钢笔在落款处签上了我的名字。
陈国威满意的点点头,我躬身走出了车外,身后传来他冷酷的声音:“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都很讨厌你?”我的身躯猛然停顿了一下。“你太聪明,聪明的人往往都会不择手段,没有一个父亲会放心把女儿交给这样的一个人……”
汽车从我的身边开走,我从心底感到一丝难以抗拒的寒冷,要知道我刚刚放弃的是整整五百万元,这是一个普通人耗尽终生也无法挣到的财富。我望了望阴霾的天空,莫名的痛楚在撕裂着我的内心。我只是一个没有任何社会地位的无名小卒,陈国威轻而易举的就能把我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我根本没有能力去和他斗,目前的选择只剩下放弃。
天空中忽然飘起了零星的雪花,我沿着陵园前的小路向不远处的公墓走去。这条路上的出租车很少,其实即便是有我也不会去坐,办完了父亲的丧事,我的钱包中只剩下可怜的一枚硬币,刚好够我从这坐公车回到城内。
父亲安葬在青山公墓,这是这座城市中普通人安息长眠的地方,即使灵魂在上帝的面前也不是人人平等,这就是我为什么不相信他存在的原因。我步行了整整二十分钟才来到了父亲的墓前,墓碑前摆放着一束白色的百合,显然刚刚有人来过。
我向四处望了望,除了自己并没有看到别的人影。我想不起这座城市中我还有什么亲人或者是朋友,也许是那个粗心的过客将花束放错了位置。我含泪跪在父亲的墓前,喉头哽咽着喊出了一声:“爸……”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我本以为自己不会在流泪,可是在父亲的坟前我无法掩饰自己真实的感情。我的泪水再一次无法抑止的流下,我明白这泪水不单单代表着我对父亲深深的歉疚,还包含着我对人世间最后的那份真情。雪花轻轻飘落在我的头上,肩上,我仿佛一个游荡在公墓中的孤魂,尽情宣泄着自己内心所有的悲伤与委屈,不知父亲和小曼在天堂会不会看到。
直到墓园所有的一切都被染成了一片银白,而天空逐渐黯淡的时候。我才找回了自己在空间和时间的真正位置,一步一步向公车站走去。我的前方是未知的旅程,我的眼前是无尽的黑暗。我的身边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在陪伴……
我没有想到会在车站遇到苏芸,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羽绒服,足下蹬着一双红色的皮靴,在站台上不住的跺脚,随着她轻柔的呼吸不时的喷出一团白雾。她的目光始终注视着我的方向,我想自从我出现在她视野中的一刹那,她就已经认出了我。事实上在这个空旷的地方,除了她和我以外再也找不到别人的身影。
我轻易的捕捉到了她脸上那丝温暖的笑容,这也是我第一次认识到她的美丽,我的表情依然木讷,可是我的内心却真实的感受到她对我的感染。
“我在等你!”苏芸的声音被冻得有些生硬,可此时在我的耳中却变成了世上最为动听的音符,至少这世界上还有一个人记得我。我踩着碎雪走到了她的身边,苏芸下意识的垂下了眼睛,她的睫毛上沾上了两朵晶莹的雪花。
“谢谢你送得花!”我率先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苏芸抬起戴着红色手套的右手轻轻捂了捂鼻子:“陆伯伯一向对我们很好……”我感动的点了点头,这是几天以来我听到的唯一一句怀念父亲的话。也许这个世界上的人应该划分成富人和穷人,根本没有什么好人和坏人。苏芸觉察到我的沉默,她以为我仍旧沉浸在悲痛中。
“其实我来还有一件事情……”一辆加长的货车闪着明亮的灯光从我们的身前开过,苏芸的话语被汽车的轰鸣声打断。等汽车驶远,我们彼此的目光才重新碰到一起。苏芸好像忘了她所要说得话,再度垂下头去。“是不是我父亲医药费的事情?”我的内心的那丁点温暖消逝的无影无踪。苏芸抬起头慌忙摇了摇头:“你误会了,我来找你是想还给你一本书……”
她迅速从皮包中掏出一本黑色封皮的厚厚书籍,我立刻知道那是父亲最喜爱看得《基督山恩仇记》。他生病的日子这本书一直陪伴在他的床头,我小心地接了过来,轻轻摩挲着有些陈旧的封面,仿佛能够听到父亲在我耳边诵读的声音。
我重新把小说递还给苏芸:“还是你留着吧,权且当成一个纪念……”苏芸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那……我就先替你收着……”雪渐渐变大了,不知不觉间我们拉近了彼此的距离,我刻意的用自己宽阔的肩膀为苏芸挡住吹来的雪花,虽然并不能起到什么真正的作用。
苏芸显然意识到了我的好意,她悄悄竖起了衣领,目光放向远方,一辆中型巴士在风雪中踯躅的向站台驶来。这是通往城市中的最后一班公车,我用力捏紧了裤兜中的硬币,盘算着呆会投币时,怎么面对那尴尬的场面。
公车在我们的面前停下,我刻意的让苏芸先行上车,表面上看是我遵循着女士先请的绅士规则,其实是应了人穷志短那句话。苏芸走上了公车,将早已准备好的两枚硬币投入箱内,我装腔作势的在身后喊着:“我来……”自己都感到声音底气不足。
苏芸挑了一个靠着窗口的双人座位坐下,我紧跟着坐在她的身边。她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时间指在晚上六点五十五分,距离发车还有五分钟的时间。司机习惯的用双手敲击着方向盘,整个车厢中只有我们两名乘客,一时间我们彼此都不知该说些什么,空气变得异常的沉寂。
“不知道明天天气怎么样?”我低声说。“明天还要下雪!”司机抢先接过话来,他回身向我挤了挤眼睛:“有空可以带女朋友去外面去拍拍雪景!”苏芸黑亮的睫毛垂了下去,我尴尬地咳了一声,好在司机没有接着说下去,公车终于启动。
透过车窗,我看到外面的雪下得越来越大,我的内心罩上了一层愁云。为了安葬父亲,我已经将他留给我的唯一遗产,一所两室一厅的房子转让给了别人。在这座城市中,我连个落脚之处都没有。公车驶过公墓门口。
雪光掩映下,耶稣基督的遗体被摔在母亲怀里闪闪发光,圣母也发出微微的亮光。这件粗制滥造的仿制品看起来有说不出的寒酸。然而,大多数前来悼唁的人们在失去亲友的重大创痛之下,往往能从这些揭示宇宙伦常道理的雕塑中得到心灵的抚慰,哪怕只是这样一个拙劣的仿制品。人类很让我欣赏的一点就是他们能够仰赖涓滴的希望将心灵提升到最高点。
我并不相信所谓的天堂和地狱,即便是它们真的存在,人死后去哪里又有什么真正的意义?死去便意味着彻彻底底的离开了这个世界,重生与轮回只不过是人们用精神胜利法产生的自我安慰。
苏芸的目光和我一样一直望着窗外,也许她是不愿意打扰我的沉思。司机悄悄打开了音响,恩雅缥缈而虚无的声音回荡在车厢中,我的思绪在歌声中渐渐走远了……
苏芸轻轻扯了扯我的衣袖,我从对往事的追忆中回到现实中来,车厢内不知何时已经挤满了乘客,公车缓缓停靠在火车总站。目的地到了,我们两人最后才走下车门。大雪仍在没完没了的下着,苏芸向我笑了笑:“你饿不饿?”我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手心中的那枚硬币让我早已捂热,这是我仅有的财产。
“我心情不好……再说,今晚我还有事……”我艰难地说出了这个根本不能成为借口的托词。苏芸善解人意地点点头,轻声说:“那……我先走了……”她忽然打开皮包,从包中拿出五百元钱递到我的手上:“这是陆伯伯剩下的住院押金……”我的内心猛然抽搐了一下,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父亲根本没有剩下任何的押金,剩下的也许只有债务。
我用力地抿起下唇,竭力装出轻松的样子:“谢谢……”随即转身向远方走去,风雪中只剩下苏芸形单影只的站在那里。我始终都没有回头,尽管现在是我最需要用钱的时候,可是我骨子里的自尊依然无法接受苏芸善意的馈赠。
第四章 生命的第一桶金
我握着我仅有的一块钱,在火车站乱糟糟的候车室内整整坐了一夜。马上就是农历新年,车站内挤满了准备回家的旅客,空气中混合着烟草和汗臭的气味,不时传出婴儿的啼哭声加入这本就乱成一团的环境。
我花了五角钱买来一份晚报,仔细的寻找着招聘栏中有没有合适自己的工作。我的专业是建筑设计,这本该是一个比较热门的专业,可是我因为要照顾父亲和小曼,过早的离开了学校,并没有拿到毕业证书。候车大厅的温度并不算低,可是一阵阵难捱的饥饿让我从心底感到寒冷。对于饥寒交迫这句话我总算彻彻底底的体会到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靠在椅背上沉沉的睡了过去,梦中感觉有人在轻轻地晃着我的胳膊,睁开眼睛正看到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小女孩伸着一双小脏手,可怜兮兮地望着我。不远处一个穿着花布棉袄的中年女人关切地向我这边张望着。
我苦笑了一下,扭过头去。小女孩倔强的晃着我的手臂,我莫名奇妙的愤怒了起来,大声吼叫说:“滚开!”我的声音惊醒了候车厅里的人们,他们的眼光齐齐向我这边看来,整个大厅忽然陷入了一片沉寂。许久小女孩方才吓得哭出声来,我从众人的眼光中看到了鄙夷,尽管他们一样没有施舍这个女孩,也许在他们的心里已经悄然和我进行了对比,每个人的心灵都要比我纯洁上许多。
中年女人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她抱起那个小女孩,嘴中用我听不懂的方言恶狠狠地说着什么,我从她的表情看得出,她肯定是在咒骂着我。
我的手心紧紧攥着那枚硬币,如今只剩下五角。“信不信我杀了你!”我用标准的国语大声吼叫着,那女人似乎被我的气势吓住了,声音马上小了下去,灰溜溜的抱着孩子向远方走去。我向周围看热闹的人群逐一瞪去,目光触及的地方,每个人全都选择了回避。这帮假仁假义的混帐,老子就是他妈的卑鄙,你们所谓的正义感为什么突然不见了呢?我的心中升起了一丝快慰。
一切仿佛未曾发生过,每人又开始做着自己的事情,包括那母女两人在大厅的另一边重新开始了她们的乞讨。我刚刚掀起的一点涟漪转眼间湮没于滚滚人潮之中。
我离开火车站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八点,巧合的是,我在大厅的门口又碰到了那对母女,小女孩早已经忘了我是谁,张兮兮的小手再度向我伸来,我远远的绕了过去,脸上浮现出一丝无奈的笑容。也许在女孩的心中我只是她生命中一个普普通通的过客,她幼小的心灵早已被生活折磨得麻木,我忽然感到一阵内疚,我的明天会不会像她一样。
大雪仍旧没有停下的意思,道路因为行人的践踏,变得一片狼藉,我每走一步便在地上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整个城市在我的眼前变得灰蒙蒙的,这已经不是我所熟悉的城市,我不时张望着和我擦肩而过的路人,看到的只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他们每一个人都显得异常的忙碌,显然都在为自己的生活奔波着,是不是整个城市中只有我一个人在漫无目的的游荡?
我已经记不得自己是第几次扣开别人的房门,每次我都恭恭敬敬的将肄业证书递过去,结果都是被人无情的拒之门外。我的动作变得机械而麻木,我的心中早已失却了最后的希望。我强迫自己将报纸招聘栏中看到的地址一一拜访,这是我用一半的财产换来的机会,我不可以这样浪费。
当我所有的期望全部落空时,我扯碎了这张报纸,用力的掷在马路上。一个穿着黄色马甲的市容监督员怒气冲冲向我跑了过来,指着路边的标语牌“禁止随地乱丢垃圾,违反者罚款五元!”。我大声笑了起来:“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他妈的过来拿吧!”那人怔了怔,停下了脚步。我恶狠狠的盯住他,他握着罚款单的手缩了回去,讪讪的将目光移开。
我重新回到了车站,至少候车室的空调能够带给我些许的温暖。几个民工蹲在一起,正围着中间的大锅菜美美的吃着。我的肚子不争气的鸣叫着,我狠狠沿了口唾沫快步走了过去。这时正是中午,人们纷纷拿出了自己的午餐,我目光触及的地方不是看到别人啃着面包,就是见到他们喝着牛奶。我痛苦的闭上了眼睛,可是空气中又飘来速食面的香味,这种平时被我视为垃圾食品的东西无孔不入的折磨着我的神经。
我再也无法在候车室中停留下去,仿佛在逃避什么似的冲到了门外。出站口挤满了等候的人们,他们的表情流露着欣喜与期待,我无聊的逐一端详着他们的面孔,寻找着他们脸上或这或那的缺点与不足。可是我越看越觉得心情沉重,不管男人还是女人,老人还是小孩每个人的脸上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