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对我都很好,他们都宠我、惯我、尊重我。尤其是有一位帝国伯爵,一个年纪较大的鳏夫,他为了让这个没有父亲的孩子、你的孩子能在德莱瑟中学上学,到处奔走,托人说情他像爱女儿那样地爱我。他向我求过三四次婚如果我答应了,今天就是伯爵夫人了,就是蒂罗尔一座迷人的王宫的女主人了,我就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因为孩子将会有一个温柔慈祥的父亲,把他看成掌上明珠,而我身边将会有一个高贵、文静、善良的丈夫但不论他如何频繁而急促地催逼我,也不论我的拒绝是多么的伤他的心,我始终没有答应。也许这是一种愚蠢的做法,因为要不然此刻我正在某个地方过着安稳、悠闲的生活,而且我心爱的孩子也在身边,但是我干吗不向你承认这一点呢我不愿意被婚姻拴住了自己的手脚,为了你,我要随时保持自由。在我内心深处,在我的潜意识里.我一直还在做着昔时的那个孩子梦:说不定你还会再一次把我召唤到你的身边,哪怕只是叫去一个小时也好。为了这可能的一小时的相会,我推开一切,拒绝了所有人的求婚,好一听到你的召唤,就能立刻来到你的面前。自从童年时代之后青春萌动以来,我这整个的一生无非就是等待,等待着你的意志!
而这个时刻真的来临了!可是你并不知道,你并没有感觉到,我亲爱的!就是在这个时刻,你也没有认出我来永远、永远、永远也没有认出我来!在这之前我多次遇见过你,在剧院里,在音乐会上,在普拉特尔公园里④,在马路上每次我的心都猛的一抽,可是你的眼光只从我身上一闪而过;从外表看来,我已经完全变了模样,我从一个腼腆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个女人,就像他们说的,妩媚动人,穿着考究,打扮得艳丽娇美,为一群倾慕者簇拥着:你怎么会想到,我就是在你卧室的昏暗灯光照耀下的那个羞怯的少女呢?有时候,跟我走在一起的先生们当中有一位向你问好,你向他答谢,并抬眼对我表示敬意,但你的目光是客气、陌生的,带有赞赏的神情,却从未表示出你认出我来了,陌生,可怕的陌生啊。你认不出我来,我对此几乎已经习以为常了,但是我还记得,有一次简直令我如火灼般的痛苦不堪:我和一位朋友一起坐在歌剧院的一个包厢里,而隔壁的包厢里坐的就是你。演奏序曲开始的时候,灯光熄灭了,我看不到你的脸,只感到你的呼吸就在我的身边紧挨着我,就像当年那个夜晚一样的近,你的手,你那娇嫩的、纤细的手,就托在我们这两个包厢的铺着天鹅绒的栏杆上。一阵阵强烈的欲望侵占着我的头脑,想俯下身去卑躬屈膝地亲吻一下这只陌生的、我心爱的手,这只曾经给与我温柔的拥抱的手啊。耳边的音乐声如波浪起伏,撩人心弦,我的那种欲望也越发炽烈,我不得不拼命挣扎,攥紧拳头,挺起身体,一股魔力正强烈地把我的嘴唇吸引到你那只可爱的手上去。第一幕一演完,我就请求我的朋友和我一起离开。在黑暗里你是如此陌生,却又如此近的挨着我,我简直忍受不了了。
可是这时刻来到了,又一次来到了,也是最后一次闯进了我这了无生机的一生中。那差不多正好是在一年之前,你生日的第二天。真奇怪,那天我时刻都在想念着你,因为你的生日我总像一个节日一样地庆祝。一大清早我就出门去买了一些白玫瑰花,像以往每年一样,派人给你送去,作为对那个你早已忘却的那个时刻的纪念。下午,我和孩子一起乘车出去,我带他到了戴默尔点心铺⑤,晚上又带他上剧院看戏。我希望他从小就感觉到,他也应该能感到,这个日子是个神秘的纪念日,虽然他并不了解它的意义。第二天我就和我当时的情人,布律恩地方一个年轻、富有的工厂主呆在一起,我和他已经同居两年了。他宠爱我,对我体贴入微,也和别人一样想和我结婚,而我也像对待别人一样,好像无缘无故地拒绝了他的请求,尽管他给我和孩子送了许多礼物。他心肠极好,虽说有些呆板,对我有些低三下四,但人也是很亲切可爱的。我们一起去听音乐会,在那儿碰到了一帮兴高采烈的朋友,随后大家一起在环城路的一家饭馆里吃晚饭。席间,在笑语闲聊之中,我提议再到塔巴林舞厅去跳舞。这种灯红酒绿、花天酒地的场所,我一向十分反感,平时要是有人建议到那儿去,我一定会竭力反对,但是这一次简直像有一股莫名的神奇力量出现在我心里,驱使着我突然不自觉地作出这个建议,在座的人都十分兴奋,立即高兴地表示赞同我却突然感到有一种难以解释的强烈愿望,仿佛在那儿有什么特别的东西等着我似的。他们大家都习惯于对我百依百顺,便迅速地站起身来。我们一起来到舞厅,喝着香槟酒,我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疯狂的、近乎痛苦的兴致。我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跟着他们一起唱些伤情的歌曲,心里涌起一股难以按捺的欲望,想跳舞,想欢呼。可是突然我仿佛觉得有什么冰凉的或者灼热的东西猛地落在我的心头我马上挺起身子,正襟危坐:你和几个朋友正坐在邻桌,你用欣赏的、渴求的目光看着我,用你那一向撩拨得我心摇神荡的目光看着我。十年来第一次,你又以包含在你气质中的所有沸腾的激情盯着我。我颤抖起来。举起的杯子差一点儿失手掉落。幸好同桌的人没有注意到我的心慌意乱:它消失在哄笑和音乐的喧闹声中。
你的目光变得越来越灼热撩人,使我浑身发烫,坐立难安。我不知道,是你终于、终于认出我来了呢,还是你把我当作另外一个女人,一个可以弄到手的陌生女人?热血一下子涌上我的双颊,我心不在焉地应和同伴对我说的话。你一定发觉到了,我被你的目光弄得多么心慌意乱。你避开了所有人的目光,微微对我摆动了一下脑袋,向我示意,要我到前厅去一会儿。接着你故意十分明显表示要去结帐,告别了你的朋友,走了出去,临走前再一次向我暗示,你在外面等我。我浑身哆嗦,好像发冷,又像是发烧,别人提出的问题我答不出话来,也控制不住我周身沸腾的热血。恰好这时有一对黑人舞蹈家在表演,他们用脚后跟踩得劈拍直响,嘴里发出尖声大叫,跳起一种新鲜奇怪的舞蹈:所有的人都在注视着他们,我正好利用了这一瞬间。我站了起来,对我的男友说,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说完就随你走了出去。
你就站在外面前厅里的衣帽间旁边等着我。我一出来,你的眼睛就发亮了。你微笑着快步迎了上来;我马上看出,你没有认出我来,没有认出当年的那个小姑娘,也没有认出后来的那个少女,你又一次把我当作一个新欢,当作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来追求。〃您可以也给我一小时时间吗?〃你亲切地问我你那十拿九稳的表情让我感觉到,你把我当作一个夜间卖笑的女人。〃好吧,〃我说道。十多年前,那个少女在幽暗的马路上就用这同一个声音抖颤、可是不言而喻地表示同意的〃好吧〃回答了你。〃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见面呢?〃你问道。〃您什么时候愿意见我就什么时候见。〃我回答道我在你面前不会感到羞耻。你稍微有些惊讶地望着我,眼睛里还带着和当年一模一样的怀疑和好奇,那时我也是很快接受了你的请求,也曾令你惊异不止。〃现在行吗?〃你问道,语气略有些迟疑。〃行,〃我说,〃我们走吧。〃
我想到衣帽间去取我的大衣。
我突然想起,存衣单在我男友手里,因为我们的大衣存放在一起。回去向他要吧,难免要一番费力的解释,另一方面,要我放弃和你呆在一起的时刻,放弃我多年来梦寐以求的时刻,我也不愿意。于是,我一秒钟也没有迟疑:我只取了一条围巾披在晚礼服上,就走入了夜雾弥漫、潮湿阴冷的夜色中去了,顾不上我的大衣,也撇开那个温柔多情的好心人,这些年来他养我宠我,而我却当着他朋友的面,出他的洋相,使他变成一个可笑的傻瓜:自己供养了多年的情人,一个陌生男子一招手就跟着跑掉了。啊,我内心深切而清楚地意识到,对于一个诚实的朋友,我所做的事是多么卑鄙恶劣、多么忘恩负义、多么低贱无耻,我知道,我的行为是多么可笑,我的疯狂举止,使一个善良的人永远蒙受了致命的精神创伤,我感觉,我已经把我的生活撕成粉碎但我急不可耐地想再一次亲吻一下你的嘴唇,再一次听你温柔地对我说话,与之相比,友谊对我来说又算得了什么,我的存在又算得了什么?我就是这样爱你的,如今一切都已消逝,一切都已过去,我可以把这话告诉你了。我相信,只要你叫我,哪怕我已经躺在尸床上,我也会立即获得一股力量,使我站起身来,跟着你走。
门口停着一辆车,我们驱车到你的寓所。我又听见你的声音,又感到你情意绵绵地靠在我的身边。像孩子时一般,我又一次如醉如痴,那天真的幸福又一次使我不知所措。相隔十多年之后,我第一次重又登上你的楼梯,我的心情不,不说了,我无法向你描述,在那一瞬间,我对于一切都有了双重的感觉,既感觉到逝去的岁月,也感觉到眼前的时光,而在这一切之中,我只感觉到你。你的房间没有太多变化,多了几张画,添了几本书,有的地方多了几件以前没有的家具,不过在我看来,一切还是那么的亲切。书桌上放着花瓶,里面插着白玫瑰我的玫瑰花,是前一天你过生日时我派人给你送来的,以此纪念一个你早已忘却的女人,即使此刻,她就正在你的眼前,手握着手,嘴唇紧贴着嘴唇,你也认不出她来。但是,我心里还是很高兴,你供养着这些鲜花:这样总还有我的一点气息、我的爱情的一缕呼吸萦绕着你。
你把我搂进怀里。我又在你那儿度过了一个销魂之夜。可是,即使我褪去衣装,赤裸着身体的时候,你也没有认出我来。我幸福地接受你那熟练的温存和爱抚,我发现,你的激情对一位情人和一个妓女是一样看待,没有任何区别的。你放纵你的情欲,任意挥霍,毫不节制。你对我,对于一个从夜总会里带来的女人是这样的温柔,这样的多情,这样的亲密而又充满敬意,而在享受女人方面又是那样的充满激情;我又陶醉于往日的幸福之中,又一次感觉到你心灵上的这种独特的两重性,在肉欲的激情之中含有精神的激情,这种激情让当年那个小姑娘被你心甘情愿地俘虏。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男人在柔情蜜意之际是如此的贪图享受片刻的欢娱,如此放纵自己的感情,把自己的灵魂深处暴露无遗而事过境迁之后竟烟消云散,全都归于遗忘,完全不近人情的遗忘。不过此刻我自己也忘乎所以了:在黑暗中躺在你身边的我究竟是谁?是往日那个激情澎湃的小姑娘吗,是你孩子的母亲,还是一个陌生女人?啊,在这纵情之夜,一切是如此的亲切,如此的熟悉,可一切又是多么新鲜。我祷告上苍,但愿这一夜永远延续,永无尽头。
可是黎明还是来临了,我们起得很晚,你邀请我和你一起用早餐。侍者早已在餐室里摆好了早点,我们一起喝茶,闲聊。你又用你那坦率诚挚的亲切态度跟我说话,不提及任何不得体的问题,对我的个人情况没有表示出任何好奇。你不问我的姓名,也不问我住在哪里;对你来说,我只不过又是一次艳遇,一个一度春风的无名女人,这一段火热的时光,最后只会在遗忘的烟雾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你告诉我,你现在又要出远门了,你到北非去,去两三个月;我在幸福之中又颤抖起来,在我的耳边响起这样的一个声音:完了,完了,已经忘了!我真恨不得扑倒在你的脚下,大声喊道:〃带我去吧,你终究会认出我来,过了这么多年,你终究、终究会认出我是谁!〃但是,我在你的面前是如此羞怯,胆怯,奴性十足,性格软弱。我只能说一句:〃多遗憾啊!〃你微笑着望看我说:〃你真的觉得遗憾吗?〃
这时候,一股突发的野性控制了我。我站起来,盯着你,长时间地、目不转睛地看着你。然后我说:〃我曾经爱过一个人,他也老是出门旅行去。〃我凝视着你,目光直刺你眼睛里的瞳仁。〃现在,现在他要认出我来了!〃我身上每一根神经都颤抖起来,心也快要蹦了出来。但是你却对我微笑着,安慰我:〃他会回来的。〃〃是的,〃我回答道,〃会回来的,可是回来时就什么都遗忘了。〃
我说话的腔调和样子,一定很特别,或者很激动。因为你也站了起来,注视着我,十分诧异,却又充满怜爱。你抓住我的双肩,说道:〃美好的东西是忘不了的,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你低下头来看着我,目光一直透进我的心灵深处,仿佛要把我的形象牢牢印在脑海似的。我感到你的目光一直进入我的身体,在里面探索、揣测、体味着我的整个生命,这时我以为,盲人终于复明了,他要认出我来了,他要认出我来了!我的整个灵魂颤抖着,沉浸在这个想法之中。
可是你并没有认出我来。没有,你没有认出我是谁,对你来说,我从来也没有像此刻那样的陌生,因为要不然要不然你绝不会干出几分钟之后干的事情。你吻我,又一次热狂地吻了我。我的头发给弄乱了,我只好再梳理一下,我站在镜子前面,这时从镜子里我看到我简直惊呆了,几乎跌倒在地了你正非常谨慎地把几张大钞票塞进我的暖手筒里。这一瞬间我怎么会没有叫出声来,没有给你一个耳光呢!我,我从童年时代起就爱你了,并且是你孩子的母亲,可你却为了这一夜付给我钱!对你而言我不过是夜总会的一个妓女,只不过如此而已。你竟然付钱给我!被你遗忘了,这还不够,我还得受到这样的羞辱。
我急忙收拾我的东西。我要走,马上离开。我的心都碎了。我抓起我的帽子,帽子就搁在书桌上那只插着白玫瑰、我的玫瑰的那只花瓶旁边。这时我心里又产生一个强烈的、不可抗拒的愿望:我想再尝试一次,提醒你记起往事:〃你愿意给我一朵你的白玫瑰吗?〃〃当然乐意,〃说着,你立即取了一朵。〃可是这些花也许是一个女人、一个爱你的女人送给你的吧?〃我说道。〃也许是,〃你说,〃我不知道,是人家送给我的,我不知道是谁送的;正因为这样,我才这么喜欢它们。〃我凝视着你。〃也许是一个被你遗忘的女人送的!〃
你脸上露出一副惊愕的神气。我死死地盯着你:〃认出我来,认出我来吧!〃我的目光叫喊着。但是你的眼睛微笑着,带着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切。你又再一次吻了我。但是你没有认出我来。
我快步走向门口,因为我感觉我的眼泪就要夺眶而出了,可是不能叫你看见。我急忙奔了出去,走得太急了,在前屋差点儿和你的仆人约翰撞个满怀。他胆怯地闪到一边,拉开通向走廊的门,让我出去,就在这一秒钟,你听见了吗?就在我噙着眼泪看着这个形容苍老的老人的这一刹那,他的眼睛突然一亮,就在这一秒钟,你听见了吗?就在这一瞬间,这个从我童年时代起就再没有看见过我的老人认出我来了。就为了这个,我恨不得跪倒在他面前,吻他的双手。我只是迅速把那羞辱我的钞票匆忙从暖手筒里扯了出来,塞给了他。他哆嗦着,惊慌失措地抬眼看我他在这一秒钟里对我的了解比你一辈子对我的了解还多。所有的人都娇宠我,对我很好只有你,只有你把我忘得一干二净,只有你,只有你从来也没认出我!
我的孩子昨天死了,我们的孩子现在在这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