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步进小屋,上前一看,看见矮桌上墨汁横 …飞,一本书丢在一旁,桌上是乱七八糟的字形。
他见状,不由得绽出温润笑意。这哪算字形简直是鬼画符,一看就知是大妞写的,两岁的娃儿哪会写字啊,关长远忧愁大妞十岁都学不了字但他不以为然,好好教大妞,她总能学会的。
他把地上的书本收好,要步出房门找大妞时目光忽落在小箱子里。
这小箱子专装大妞的玩具,关长远平常不允她出外院玩耍,她一人时只会玩着这箱里的小玩具,他一路走来也没见到大妞……一个念头晃过他心里,他上前打开小箱子。
小小的人儿抬起睡眼看着他。
他失笑『傻妞,你怎么在这儿?』大妞揉揉眼睛,朝他伸出小小的手。『兰叔叔。』兰青见她依赖他,不由得心生怜惜,小心地把软乎乎的大妞抱了出来。他注意到衣箱里有泼浪鼓,他取出来轻晃两下,鼓声让大妞清醒些,她也笑着用她的小手摸着鼓。
他微微一笑,又连晃两声,咚咚鼓声让她咯咯笑了出来。
『大妞,上回兰青叔叔不是跟你提过,你爱玩鼓,可也不能把鼓丢到箱里,箱子深,你要跑进去捡鼓,再也不出来了。』他面色一沉,问道:
『是谁合上箱盖的?』不知是她听不懂他的话还是她不想说,她只是用小手紧紧拉着他的衣服,把小头埋进他香香的怀里。
兰青抚过她小小头颅上的细软黑发。这真是小傻瓜,但他也不是真骂她傻,而是恼她没有半分防人意识,根本是关长远第二!
但,关长远有能力自保,这大妞哪来的自保能力?
大妞一向听他话,说了鼓不丢箱里就不丢,定是有人丢了进去,大妞一去捡鼓,便把箱盖合上,偏大妞又不懂呼救,就这样问在箱子里。
思及此,他心一凛,这玩具小箱哪来的缝隙呼吸,要是闷久了,怎么还右命在?他心里不悦,嘴里仍笑:
『大妞,你个儿小,自己推不开箱盖,改天你要不小心滚进来,兰叔叔怎么找得到你?不如,以后你滚到自己爬不出来的地方,就这样,轻轻一敲,兰叔叔一定能听见,把你捞出来,好不好?』说着,他在箱里一角以她这年纪会有的力量轻敲一下。
大妞看着,依言也伸出小身子跟着敲一下。
他见状惊喜。 『真聪明的妞儿!』他放着挣扎的大妞下地。
她一下地,就要拉着他,小小的胖腿往桌边跑去。
他笑: 『大妞要让兰叔叔看什么?』她指指桌上的鬼画符,抬头朝他笑咪咪地。
『妞妞。妞妞。』他配合她蹲下,瞄了眼鬼画符,柔声道『大妞写得真好。』她闻言,眉眼都是笑,又跑去把地上的书塞给他。 『妞妞背书。』『大妞要背书给我听吗……不是?』他手臂被打了一下,他又笑: 『那大妞要教兰叔叔背书吗?』又被打,他只好随口道: 『原来,是大妞背书后默写?』大妞用力点头。
他把大妞抱进怀里,连笑两声: 『大妞真聪明,竟然会背书默写了。
大妞昕他语气不信,生气地用小脚蹋他的肚腹,她一直想下地,但他就是不放,大妞连连踢脚,他哈哈大笑,整个仰倒在地,只手还是护着重心不稳倒在他怀里的小妞儿。
大妞这孩子才几岁,还学字呢?她本性偏安静,不活泼好动,别人给她一口饭吃她就吃,只爱玩一些不刺激的玩具,但要默书写字?心迫孩子连大妞二字怎么写都不会,哪可能背书写字?
他心里极度不悦。他见过那奶娘的女儿,比大妞长上一岁,已懂背着简单几句诗词讨大人欢喜,关长远曾私下透露,如果大妞像奶娘女儿那般机灵就好。这话准被人听了去,现在可好,只是个不入流的角色以为正主儿傻气,就想抢位,关长远要是知道有人有心取代他女儿,不知做何感想?是欢喜有个机灵的干女儿呢,还是宁要这个会丢他面子的傻妞儿?
小小的手一直摸着他的脸,他笑得开怀,任她的小手掌轻轻压在他面上。
大妞小脸露得开心,显然很少有人愿意花时间陪她这么玩着。兰青心里轻松,跟她玩了起来。
『大妞!』兰青看向门口的美妇人。那妇人一脸戒备,一见他,勉强笑道: 『兰兄弟怎么在这儿呢?』兰青放开大妞,任着她跑进美妇人的怀里。
他注意到这美妇人紧紧抱着女儿,仿佛怕她受到他的半分伤害似的。他不以为意,掸掸衣袍灰尘起身笑道:
『大妞与我投缘,我总是喜欢跟她玩儿,嫂子,你放心,我盯着大妞,不会让她有伤的。』她暗地摸摸大妞的小身子,确定无伤。她疑声问: 『小灵儿呢?』兰青耸肩。 『我来时她已经不在了。奶娘在隔壁与人闲聊呢。』『是么?』兰青走到玩具箱前,不经心地说着: 『说起来,奶娘孩子年纪小小就过于聪明呢。』她不知兰青为何提及这事,小心翼翼放了大妞下地,见大妞自行捡起泼浪鼓玩着,心里一软柔声道:
『再怎么聪明都是别人家的孩子。』『是啊,再怎么聪明,也不是大妞。就不知长远兄怎么想了?』她闻言暗怔,不由自主地往他看去。
兰青又打开箱盖,朝她笑道:
『嫂子,奶娘孩子比大妞高大些,已经会合上箱盖了呢。』关长远之妻先是疑惑,接着面色遽变。她连忙低头看向自家小孩,急声问着:
『大妞,你刚被关在箱子里吗?』大妞抬头看看她,朝她傻笑,又低头自顾自地玩。
兰青走到大妞身边,硬是抢过她的小鼓。大妞生气地拍打他的腿,跟着他跑,叫: 『兰叔叔!』兰青离玩具箱尚有数步距离,直接把小鼓投了进去。大妞见状,连忙跑到箱前的小凳子,费力爬上小凳子后,又想探入小箱子里拿小鼓。
『不要!』关长远之妻花容失色,冲上前抱住大妞挣扎的小身子。这小凳子何时放在玩具箱旁的?是谁放的?小鼓又是谁丢的?
『太聪明的小孩儿,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兰青轻描描说着。
她吓出一身冷汗,更为大妞感到悲哀。
她的孩子不知防人,就算跌进箱里一次有人救起,但还会跌进第二次、第三次……『长远兄一向喜欢聪明的娃儿,是不?』『……再聪明也不是自家孩儿,又有什么用?』她神色蓦然冷淡。
『大妞不小了,有我一人顾着就行。天湖庄的夫人要生了,正缺个奶娘,我一直忙着,没机会跟奶娘提,这几天我会让奶娘带着孩子过去。』兰青故作惊讶。 『我以为,长远兄打算让小灵那丫头当关家女儿昵。』关长远之妻闻言,面色更是冰冷。她冷声道:
『长远根本没这打算,就算私下传的话儿,我也不会再让它误传下去。』兰青微微一笑: 『长远兄有妻如此,真是他的福气。』他来到大妞面前,摸摸她的小头,她抬眼看他,小眼睛带着笑。这么单纯又不争的孩子啊……他脸色轻柔,陪她摇了下泼浪鼓,瞧,他才陪她玩一下呢,她就开心成这样,平常她多寂寞啊。 『大妞有母如此,也是她的造化。』关长远之妻对妖神兰青虽有防心,但此时见他对她女儿一心的好,就算是假装的,她也不免有些许动容。
兰青笑着要离开,大妞还想跟着他走,他轻笑: 『不成不成。你该让你娘罚你,谁教你不听话,自个儿跑入箱子里。』大妞有点气他告密,用额头轻轻撞他的大腿他露出开怀的笑。他又嘌向关长远之妻,此时她一脸疑惑看着自己,想必在怀疑他对大妞是不是有所图。
他不想理会这女人的想法,临走前他又道: …『也请长远兄多陪陪大妞吧。大妞这孩子想学旁人背书写字,这也不打紧,但她哪会写字?
要学到旁人说谎使坏,大妞这孩子就可惜了。』关妻目送他离开后,寻思一阵,瞧见桌上鬼画符。这鬼画符是自己女儿画的,她认得。
大妞见娘亲注意力在她写的字上,连忙跑过来献宝。她把小书本凑到娘亲面前。
『大妞,这是你抄写的吗?』她笑道。不愿伤女儿心,把医书摊开第一页,与她的鬼画符对照。
『背的,背的!』她心怜地笑着,把大妞的小身子抱进怀里。
『是背的,大妞会背了,好厉害呢。』她附和着。
大妞没有得意,只是很高兴又小心地把鬼画符折起来,准备等爹来让他看。
她见状,用力抱住大妞。傻孩子!傻孩子!
一开始,她只想着让大妞沾点奶娘孩子的聪明,怎知那女娃儿聪明狡猾到想害了大妞。
没有大人的暗示,小孩子怎会有取代的心思?
难道,这世上除了她,就没有人不计较她孩子的傻气,一心一意地对她吗?
『娘,娘!』大妞被闷住了,抗议着。
她连忙松开怀抱,揉揉大妞的小细发。她柔声说着: 『大妞喜欢小灵吗?』大妞低头玩着手指,不吭声。
『那喜欢兰叔叔吗?』大妞用力点头,小嘴上扬: 『喜欢!喜欢!』她闻言,不知该喜该忧。她始终怀疑兰青入关家庄有所为,但他对大妞又是百般疼爱,一个满腹心机的少年怎会喜欢这么傻气的孩儿呢?
无论如何,她该感谢兰青今日的提示。不然,哪天大妞出事了,就后悔奠及,何况……她翻了几页医书,看见上头印的药草,这倒像是大妞抄的鬼画符。
『背的、妞妞背的!』大妞指着那药草图。
『跟灵灵一样!』是啊,别说她不想让大妞在他人身上学会说谎,单就奶娘她孩子有意在大妞面前炫耀比较,她就无法忍受。
大妞她不必比,不用比,她就是关长远的孩子一必追绝对不能否认,绝不会让外人来占据这位子!
大妞轻轻打了一下娘,感觉娘亲的不信,低声再重复: 『妞妞乖,妞妞背的!』所以,爹不要老是用怪怪的眼神看她。她跟奶娘的灵灵一样,都会背。
她又抬头见娘亲,摸摸娘亲的脸。娘亲朝她温柔笑着,抚着她的额头。『大妞,不怕,等过两年你有弟弟了,他一定保护你到很老很老,代娘保护着你,不让你受到任何伤害。』大妞一双小限睛看着她,然后笨拙地回摸娘亲的头。『娘娘,妞妞保护你。』『进来。』温和的男声说道。
门轻轻被推开了。进来的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娃,瘦瘦的,双眼明亮,小脸沉着……跟以前那个带点傻气的孩子形同,而里头的精神却大有不同了。
傅临春定定望着她,撩过袍角坐在椅上,朝她招招手。
『妞儿,过来坐。』他等了一会儿,她还是垂首站在原地,傅临春微微一笑,捻起一颗瓜子。
『妞儿,以前你练完功,总是跟师父一块啃瓜子。
现在不喜欢了?要开始讲起规矩了么?』小少女迟疑一会儿,坐上椅子,椅子有点高,她被兰青养得还不够高壮,双腿赠不到地。两人中间有个方正茶几,一如往昔放置着一盘瓜子。
她想起来了。
每次练完功,她会被师父招来,两人就坐在厅里闲嗑瓜子,她跟今今一样不会剥瓜子,师父每次都一颗颗咬开,瓜子肉任她吃。
那时她不会说话,师父也不会主动闲聊,两人就这么悠闲地待上一个时辰,才差人送她回家去。
师父只在兴起时,啃着瓜子教她几句诗词,甚至,以她现在的眼光来看,与其说师父在教她武学,不如说他是个大玩伴。
她想,兰青也早知道师父并不尽心教她武学但兰青一点也不在意,兰青只在意她有没有受到云家庄的保护。
方妞儿会说话了,也比以前聪明了,还记得以前多少事呢?』傅临春没看向她,径自散漫地啃着瓜子。
直到他听见她低声道『所有事』时,略为诧异地瞥向她。
『所有事?』他声音温和如春阳。 『妞儿你告诉我,你最初的记忆从哪时开始?』她沉默一会儿,抬起头看着他,轻声说道『从兰青来关家开始。』傅临春又愣了会儿,才道『那些事记得很清楚么?』『很清楚。我叫他兰叔叔,他叫我大妞,从那天开始,每一天我都记得详细,包括娘亲放我进衣箱里……兰青与害我爹娘的人合谋……』说到此处,她紧紧闭上嘴巴。
『是么……这么清楚啊……』傅临春又不说话了,漫不经心地嗑着瓜子。
窗外的天色渐渐转暗了,云家庄没人过来请他们吃饭,直到天色尽黑,傅临春无意间瞥向盘上未曾动过的瓜肉,他再问:
『妞儿,你几岁了?』『十二。』『嗯?你还小了点,要再大一点就不会这么痛苦了。要我说出你此刻的、心情吗?』『不要!』这声音变得有些激动。
傅临春神色未变,温声道:
『那你想知道什么吗?』她安静一会儿,才哑声问道:
『师父,我爹是什么样的人?』『你爹……』他沉吟着: 『我与关长远不曾见过面,江湖史上记载的不多,但都是些好事。
妞儿,你爹十八岁入江湖,三十五岁遭卫官杀害,这其间他不曾上过云家庄,你知道为什么吗?』她摇摇头。傅临春直视她,微微一笑:
『这世上,有两种江湖人不会上云家庄一探自身在江湖册里的名声。一是如兰青这般坏事做绝,不理有多少人在暗地看着:一是如你爹那般助人不提名。云家庄并不能完全记载世上所有江湖事,自然无法看尽你爹做的每一件事,也因此我只能告诉你,我对他了解不深,但,他为人正。派,值得后人学习。你记得当年你爹让兰青入关家庄的原因吗?』『我记得我娘跟奶娘聊过,兰青遭人追杀,被我爹相救。入关家庄一住半年,其间我爹待他如弟……待他如弟……』她摆在膝上的双手紧握,再也说不下去兰青当年的作为。
『那,你爹是个很好的人了。』『……我娘呢?』『你娘吗……』傅临春这次沉思更久,停了半刻钟才慢慢道: 『男外女内,你娘不是江湖人,也不曾传出什么事,但,你爹选择你娘,你娘必定也是个好人。』『是吗……』傅临春见她垂下头,也不再多说什么,继续啃瓜子,直到啃光了。她那头堆得跟小山一样高的瓜子肉还是没人理,他才又道:
『傻气孩子时的无忧无虑挺好的,是不?』『无忧无虑真的好吗……师父,以前我想的不多,我知道兰青跟我爹娘不见有关系,我也一直谨记我爹的话,用我的一双眼睛去看,师父我亲眼看见兰青疼我,为了我曾差点丧失性命,甚至踏蹋自己来保全我,但他心中始终有介怀,如果有一天我开始说话了,明白真相下的意义,我会如何面对他?而我,明知兰青疼我,我也愿意疼他,可是,每次我一看见衣箱,我心里就无由来地生气。』天黑了,她看不见傅临春的脸,但仍是转向他。
『傻气的孩子不想深思真相下的意义,那时的我只是一个活在当下的孩子,现在的大妞却得为未来而抉择,才能面对所有人。师父,我本名长平,我爹嫌我过于蠢笨,却打从心里要我永远平安,兰青给了我十年的平安,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长平。』傅临春温声道:
『要我教你怎么做么?』她沉默一下,轻声说道:
『所有人都不是我,没有办法为我做决定,我才是经历一切的那个孩子,该由我决定才是。』『是吗……』傅临春嘴角微微扬起。『你这性子,看起来是跟亲爹相似些才对,兰青没有破坏你的个性,可见他是真心疼你。
她没有应答。
傅临春不打算左右她的心思。他再道『兰青在岸口重伤,从此下落不明,这你是知道的。』见她还是没有回应,他又道: 『既是被兰家家主带走,那短期内兰青不会死,也不会多快乐地活着,当日的船主说兰青以为你被带走才中计的。大妞,你得在明天早上前给我你的答复。』『明天早上?』她迅速抬头。
『是啊,明天早上。』傅临春轻柔地望着她。
『你若选择回到关大妞,与兰青做切割,那么,云家庄撒手不管,这本是兰家家务事,任他们内。斗到天翻地覆也与咱们无关:如你放不掉兰青,你是我徒儿,我自然该尽全力替你救回兰青,只是你要有心理准备,云家庄不是无所不能,庄里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