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双手合十,慈悲地一笑。
“贝勒爷这么说,老衲便放心了。待我将龙珠取来。”
衍格看着老和尚起身,从屋内隔间里取出那只十多年未见的锦缎匣,原本鲜艳的锦缎匣早已经褪色了。
他轻轻打开匣盖,看一眼匣内光彩耀目的龙珠,手指轻轻抚摸着,眼神温柔得就像见到了多年未见的老朋友。
“龙珠安然无恙,我就放心了,多谢老师父。”他把锦缎匣盖好,还到老和尚手中。
“贝勒爷,你不把龙珠带走吗?”老和尚微讶。
“我只是来确认龙珠的下落,并无意带走龙珠。”衍格摇头笑道。“其实龙珠能留在老师父手中,我更放心。或许等宝塔重新建好以后,还可以将龙珠藏入宝塔内。”
“老衲以为,贝勒爷应该把龙珠献给皇上。”
“这……”衍格犹豫地苦笑。“龙珠忽然出现,皇上必定会追查原因,我才刚回京不久,还无法揣摩皇上的心思和脾气,而且听说皇上此次南巡中动怒赐死一名老臣,还下令老臣子孙斩立决,妻、妾、媳与人为奴,只因老臣在应答中触怒皇上,结果就是如此下场。我现在并不想惹麻烦上身,除了朝廷局势变化太大以外,家中也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处理,所以……”
“老衲明白贝勒爷的顾虑,此事确实敏感,稍有不慎极有可能祸及子孙。”老和尚轻叹道。
“我看,龙珠还是暂由老师父收藏吧,至于要不要将龙珠献给皇上,这件事等我回去与妻子商量之后再说。”
“也好。”老和尚点点头。
“打扰老师父这么久,我也该走了。”衍格起身道别。
“贝勒爷慢走,老衲就不送了。”
倚着墙坐在窗外的永琅听见衍格渐渐走远的脚步声,他浑身紧绷,双眸瞪着满天晚霞,极目所望之处,像被血染了似的红。
此时,龙珠就在屋内,他只需翻进窗,就能将龙珠抢到手了,一个老和尚如何是他的对手?
他伸手碰了碰靴内的短刀,必要时,拿起短刀威胁老和尚,不怕他不交出龙珠来。
也许因为想得到龙珠之心过于急切,永琅没有经过更缜密的思考,他深吸口气,咬紧牙关,纵身跃进窗口。
老和尚正抱着锦缎匣欲进内室,忽然看见有人翻窗而入,正要呼救时,一柄短刀立即伸过来抵在他的喉咙口。
“不许出声!”永琅目光锐利地盯着老和尚。
“阿弥陀佛,麻烦果然来了。”老和尚紧紧抱住怀中的锦缎匣,容色平静地看着永琅。
“把龙珠给我!”他冷然进逼,伸手去抢锦缎匣。
“你为何要龙珠?”老和尚将匣子紧紧抱在胸前,眸光淡然地盯着永琅凌厉贪狠的眼。
“我看上的东西,就一定要弄到手!”他的视线落在老和尚的胸前。
老和尚端详着他,清楚看见他眼底的愤世嫉俗,那双深幽的眼瞳比天空的霾云还要阴沉,像藏着怒焰、狂风、暴雨、洪水,在他的身上散发出一股罪恶的蛊惑力,就像不甘心于自己的命运,要用尽一切可以摧毁的力量来扭转乾坤。
“龙珠对你没有用处。”老和尚平和地低语。
“那与你无关!别想拖延时间,把龙珠给我!”他一手持刀抵住老和尚,另一手用力去拉扯他的手,企图夺取锦缎匣。
“孩子,你想要的并不是龙珠。”老和尚双目灼灼,似乎看见了被他自己囚禁的灵魂。
“我若不要龙珠,何苦与你在此纠缠!”他最痛恨听和尚啰嗦,他们总是说一些莫测高深的话,让他听不懂也猜不透。
“即使你得到了龙珠,也不能满足。”
“说够了没有!”他忍不住发怒。“告诉你,我就是那个拥有另外两颗龙珠的江南少年,现在又能得到这两颗龙珠,那就表示我与龙珠有极深的缘分,这四颗龙珠最终就该属于我!”
“原来是你!”老和尚露出微微惊诧的表情。
“不错!把龙珠给我!”永琅加重握住刀柄的力量,让老和尚更直接感受到威胁。
老和尚明白了,这孩子确实与龙珠有不解之缘。没想到,这四颗龙珠最后会一齐落入他手里。倘若这双手是如此狂暴邪恶,拥有四颗龙珠将对他造成更大的祸害,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坠入无边地狱中。
“我可以把龙珠给你。”老和尚两目祥和平淡。“但是我希望你要看清楚自己的心,你真正想要的其实并不是龙珠。”
永琅迷惑了一瞬。
老和尚微微松开双臂,将锦缎匣送往前,永琅伸手去接过来,却没料到老和尚忽然上前一步,自己把身体往前一送,永琅收刀不及,眼见刀刃深深没入老和尚前胸,鲜红的血花从伤口处微微喷出,在夕阳余晖中看来更为殷红。
永琅惊骇地低喊一声,他万万没想到老和尚竟然会这么做!
“你把龙珠给我就行了,我没有非要你的命不可啊!”他嘶哑地狂喊,慌乱地扶着老和尚到炕床上躺下。
“阿弥陀佛。孩子,我只是要助你解脱。”老和尚微笑闭目。“每一个人都是为了受苦才来到人间,只要是人,都有逃避不了的苦难。你要顿悟,要相信你自己不是杀了我,而是你自己把你自己杀死了,你……能明白吗?”
永琅刹那间消失了所有的思想,身体像忽然间被硬生生扯开了一道裂缝,刺目的白光从他身体里射出,照亮他眼前所见的一切。
他跪在老和尚身旁,仿彿一瞬间被抽空了灵魂。
钟磬悠扬,天边残阳似血,寺院静静沐在余晖中。
“格格,你晚膳吃太少了,这样下去会愈来愈瘦的。”百花忧心忡忡地看着桌上几乎原封不动的饭菜。
“拿走吧,我吃不下了。”月音无精打采地斜倚在炕床上。
“格格,你什么东西也不吃、什么事也不做,也不跟二格格、三格格玩,你这样子我真的很担心。”百花斟了一杯热茶递给她。
“我死不了的,没什么好担心。”月音把茶接过来轻啜一口。
“格格——”
“快把饭菜收走吧,闻到那些味道我就觉得反胃。”她蹙眉催促。
“是。”百花把饭菜放在托盘上,转身端了出去。
月音刚把茶杯放下,就听见百花惊呼一声。
“大阿哥!您怎么来了?”
永琅?!月音整个人弹跳起来,还在疑惑时,就看见永琅一路走进来,在她面前停住,脸色木然苍白地凝视着她。
她深深吸气,如果不是百花曾喊一声大阿哥,她几乎要以为这是幻觉。
“你——”她才刚开口,蓦然间就被永琅张开双臂紧紧抱住,紧得几乎抽断她的气息。
这是怎么回事?她被永琅吓傻了,惊呆得哑然失声,忽然瞥见百花骇然失措的神情,她犹豫地从永琅怀里挣脱出来,示意百花把门关上。
百花在门口紧张得对着月音比手划脚,但月音不理会她的暗示,迳自走过去,在她面前把门关上。
转过身来,她看见永琅仍维持原来的姿势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她从来没有看过永琅这副模样,与先前的他简直判若两人。
他是怎么了?像是受到了什么严重的打击,甚至还完全不避嫌地走进她的房门,一进门还紧紧地抱住她,他到底是怎么了?
“大哥……”她轻轻走向他,仰脸望着他反常的空洞眼神,不安地握住他的手。“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永琅看着她,好半晌才凝聚视线焦点。
“我……杀了人。”
“什么?!”月音惊抽一口气。“你杀了谁?”虽然她也曾亲眼目睹他杀人,但是他当时杀了人后并没有现在这样剧烈的反应,他到底杀了什么人?
“我杀了护国寺的老和尚。”他颓然在炕上坐下,把脸深深埋在大掌中。
月音一听,吓得魂飞魄散。他竟然杀了一个和尚?!
“为什么?你为什么?天哪!老和尚?”她吓傻了,语无伦次,脑筋一片空白。“你怎么会杀了老和尚?这是会遭天谴的!”
“我真的没有要杀他……”他的声音里充满痛苦和愧疚。“虽然是他自个儿迎向我的刀,不是我自己动的手,可是,他一样是因我而死……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空茫地盯着地面,像只走投无路的困兽。
“他自己迎向你的刀?”月音瞪大双眼,无法置信地喊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被你弄得迷迷糊糊的,你能不能说清楚一点?”至少老和尚不是他动手杀的这件事,让她惊恐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一点。
“全都是因为龙珠。”他缓缓抬起头。
“龙珠?”这是什么东西?她还是第一次听见。
“这就是龙珠。”永琅从怀中取出锦缎匣,缓缓在她面前开启。
那一对灵光璀璨、光华耀目的龙珠,慑得月音忘了呼息。
永琅把他得到一对龙珠的前因,与到护国寺找老和尚夺另一对龙珠的后果,慢慢地将来龙去脉对月音说清楚。
月音听得目瞪口呆,无比震惊。
“这是老和尚手中的一对龙珠,而我自己的那一对藏在我的房里。”永琅淡淡地说道。
“为了这对龙珠,竟然丢了老和尚一条命?这龙珠,会不会是祸害?”月音怔然傻眼。
“老和尚临死前,对我说他这么做是要助我解脱,还要我顿悟,说我不是杀了他,而是杀了我自己。”伤感和颓丧突然袭来,他沉重地长叹。
月音思索着老和尚对永琅说的话,慢慢明白了。她花了很长时间才了解的永琅,老和尚只一眼便看透了。
她站在永琅身前,缓缓捧高他的脸,温柔地审视他,在他的双眼中,她只看到了深深的疲惫和怅惘,而原先的邪气、霸道、冷酷、愤懑,都已看不到了,他的喜怒无常、他的傲慢,也都不见了。
“你确实已经杀了自己。老和尚渡化了你,你明白吗?”她站在他双膝间,轻轻将他的头搂进怀里,用温柔的力量环抱他。
“渡化我?”他苦涩地笑起来,紧紧环住她的纤腰。要是以前让他听见这样的字眼,他必然会忍不住大怒,但是此刻,他的心情平和宁静,难道这就是老和尚为他所做的?
“如此说来,龙珠也不算是祸害了。”她微微一笑,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这一刻是如此美好,她以为再也不会有机会这样抱着他。
靠在月音温暖馨香的怀抱中,他混乱激动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恍恍然陷入了沉思中。
“为什么修行之人会愿意牺牲他自己的命?为什么?我真是弄不懂他们……”就好像如虚长老对待他一样,不管他如何顽劣、难以管教,如虚长老也总是耐着性子教导他,从来没有放弃过他。
“这就是菩萨的心肠呀!以前你总是嗤之以鼻,把人家对你的好都踩在脚下践踏,你知道这样有多伤人家的心吗?”她的心倏地纠结起来。
“我知道。”他抬起头,深深凝视着她。“我也让你心碎了。”
月音咬着唇,复杂的情绪一涌而上,交融在她的眼眶中。
“怎么办?我们应该怎么办?”泪雾迷蒙了她的眼,她梦呓似地低喃着。“我没办法,真的没办法把你当大哥,我没办法……”
永琅伸手压下她的头,深深吻住她。
“我们这样……是不是也会遭天谴?”她在他缠绵而细腻、大胆又浓烈的吮吻中艰难地喘息着。
“不会。”他将她拉下来坐在他的膝上,炽热的吻缓缓地在她尖小的下巴和颈项间游移。
“怎么不会?我们是兄妹呀……”她浑身软绵绵地贴靠在他的怀里。
“我们不是。”他埋首在她的颈肩,气息浊重。
“什么?”月音从昏眩迷乱中慢慢回过神来,茫然不解地捧着他的脸。“我没听懂。”
“我不是你大哥,你大哥早就死了。”永琅凝视着她,决心亲自揭开他编造的谎言。
月音赫然瞠大双眼,陷入不可解的谜团里。
这是怎么回事?永琅不是她的大哥?
怎么会?她一定是在作梦!
这一定是梦!
第八章
这一定是梦。
“我不相信……”月音失神地呆视着永琅。他一定是为了减少她的罪恶感,所以才会说谎骗她的,一定是这样!
“我是冒充的。”永琅闭眸深叹。“我不是永琅,真正的永琅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夭折了。”
“不!不要骗我!我不相信!”月音捣住双耳,拚命摇头。“你是我大哥!你就是永琅!就算我真的不幸爱上了你,我也不要你说这种谎话来哄骗我,来减轻我的罪恶!”
爱上了你。永琅微怔,深深凝睇着她。
一直以来,两人之间互相吸引、试探、暧昧、闪躲、争吵、冷战,所有感情上的焦虑、不安和烦躁,都在月音无意间脱口而出的这句话中得到了抒解,面对豁然明朗的感情,他们再无从逃避。
“我是说真的。”他将她拥入怀里。“我不是你大哥,我也不是为了哄你或是想减轻你的罪恶才这么说的。”
“好了,别说了!我不相信,你别再说了!”她固执地捣住耳朵,不肯面对可能是事实的真相。
“为什么我说真话的时候,你反而不信了?”他拉下她掩耳的双手,认真地对她说。“我不是你的大哥,这样难道不好吗?”
月音激动地凝视着他,眼瞳中的矛盾和绝望化成热泪滚滚而下。
“你不是我大哥当然很好,但是,你冒充皇族宗室,是要被杀头的呀!”她紧紧抱住他,恐惧地哭出声来。
他猛然拥紧她,用力得像要将她捏碎,让她融为自己的一部分。
“我求求你不要再说那些什么冒充的话了!你就是永琅,你就是慎靖郡王府的大阿哥!听见了没有?这才是真的!”她哽咽地迭声低喊。
“月音,如果你认我是大哥,我们永远没有在一起的机会。”他捧起她的泪颜,轻轻吻去她的泪水。
“不能在一起……也好过要我看着你死呀!”她低声啜泣,臂膀紧紧环住他的颈项。
“月音,我不该冒充永琅,不该出现在你面前,不该害了你。”在他的生命中,从来没有为了说一个谎言而感到如此懊悔,如此痛恨自己。
“你后悔冒充永琅了吗?”她凄然望着他。
“为什么你不恨我冒充永琅?”为什么她看他的眸光依然还是那么温柔深情?“为什么你不问我冒充永琅的居心何在?为什么你什么都不问?”
月音浅浅苦笑。不管是什么因由,不管是什么居心,不管背后藏着多么邪恶的念头,她都依然深深被他吸引。他是她的魔,即使被他欺瞒、被他伤害,她都无法抗拒对他的爱意。
“能够让我遇见你,那些都不重要了。”她的心已完全属于他,只要能够把永琅牵引到她身边来,不管是何因由,她都怀着莫名的感激。
“月音,你让我自惭形秽,我根本不配出现在你面前……”他喑哑呢喃。
“我没有后悔,我也不要你后悔。”她轻吻他的下颚,慢慢吻上他的鬓角,最后落在他唇上。“不要后悔认识我,不要后悔,好吗?”为了他要成亲那件事跟他大吵后,这段见不到他的日子让她痛苦欲死,她不想再尝到那种思念的滋味,她不想失去他。
“难道,我们就一辈子当兄妹吗?”他眷恋着她缠绵蚀骨的唇舌。
“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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