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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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短篇集)- 第9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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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我说,“漂亮的女孩子,是不是?”
    “漂亮极了。”大作家说,“我认为这些画的风格很讨好。月底能够全部画得好?”
    “可以。”我说,“月底之前。”
    他拍拍我的肩膀,“我听说你是极好的画家,如果这次合作成功,我们将来尚有许
多机会。”
    我与他握手道别回家。
    途中经过超级市场,我因觉得工作顺利,应当庆祝一下,故此买了一瓶白酒,另外
带些芝士与面包,预备回家饱餐一顿。独身的男子,有快乐没人共享,有烦恼没人分担。
    回到家天已经黑了,我开门进屋子,放下唱片,忘记早上已给咪咪换上流行曲子。
    是那首“噢呜——我的心——”。
    在这种寂寞但不失为愉快的夜里,聆听这类歌也不是不好的。我打开白酒,自己倒
了一杯,喝一大口。冰冷的水果酒永远使我精神一振。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敲门。我放下酒杯。谁?凡是没有预约的人,多数是收报费或
是收杂费的。我打开门,门外站着咪咪。她的笑容有点勉强,不似日间那么自然。
    “咪咪,”我略为诧异,“你忘了东西在我这里?”
    她靠在门口,并不作答,也不进来,双手抱在胸前。
    “进来呀。”
    她略略瑟缩一下,她说:“我忘了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找不到朋友。”
    我很明白,“朋友”是一种当你需要他们的时候,永远找不到的蓝鸟。年轻的咪咪
还没有明白这个道理。
    “请进来,”我说,“我今天刚巧买了瓶白酒。”
    她坐在我对面,并没有因我欢迎她而特别高兴,也许她在等候一个重要的人,而那
个人没有出现,当然我是次要的,她见不见我都一样。
    我不是一个小器的人,我不介意陪伴她一个黄昏,毕竟我本身也是寂寞的。她把我
的酒喝掉一大半,不肯吃东西,因此很快得用手撑着头,颇为不胜负荷。
    我问:“送你回去好吗?”
    她摇摇头,“家里没有人。”
    “你要知道,咪咪,我们必须要学习精神与肉体上的独立,不可能每天都有一大群
人围着你直到永远。他们终久要离开你的。”
    她沮丧的说:“但是,他说好今天会得来的。结果二十四小时连电话也没有一个。”
    “如果他不在乎你,你也不必在乎他。”我说。
    咪咪抓住我的手,“是不是我已经没有以前那么漂亮了?是不是我已经不能够再使
一个男人动心?”
    我微笑,“咪咪,你还是很美丽,男人们毫无疑问会得为你动心,受你的诱惑。”
    她有点满意,但随即又问:“为什么他们不再将我放在第一位?”咪咪带点酒意了。
    我按住她的酒杯,“做一个倾国倾城的女人,终究又有什么快乐呢?只要有一个男
人在芸芸众生中把你当主角,你已经应当满足。”
    我不知道她有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她打个呵欠。
    “我送你回去吧。”我重复。
    她摇摇头,在我的沙发中躺下,也不说什么,仿佛睡着了,我取出一条毯子替她盖
上,自己回到房中去休息。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第一件事我马上想起咪咪正睡在我客厅里,
连忙去张望。只看到一条毯子,我失望:她走了。
    电话里的声音,“喂?喂?”
    “喂?”我问,“谁?”
    “尊尼。”那边说,“咪咪有没有在你那里?”气急败坏地。
    “走了。”我问,“什么事?”
    “她把我家拆得五花三飞,可以打破的东西全部打破,然后拿着我抽屉的钞票跑掉
了,你说我是不是要找她!真是神经病!”尊尼喃喃咒骂着。
    我忽然明白咪咪约的那个人是尊尼。为尊尼喝醉?值得吗?尊尼这个人跟一般扯皮
条有什么两样?我看不出来。当时我便沉默下来。
    “如果她下午到你处,告诉她,我尊尼不会放过她,叫她当心。”他说,“打扰。”
然后挂上电话。
    我放下听筒。打个呵欠。但尊尼是个漂亮的男人,跟咪咪一样,长得这么好,却这
么伦俗,这么欠缺内在。咪咪看上尊尼我惋惜了,其实,是不必的,因为咪咪跟尊尼根
本是同类型的人。
    该天下午,我根本没有打算咪咪会得来,结果意外地,她居然出现了。我开门时很
惊异。她有只眼睛下一大块青肿。很明显地,尊尼已经找到她了。
    我说:“你来了更好,我怕我交不出货。”其实我已经捕捉到她的神韵。
    没道德的画者早已可以辞模特儿,省回一大笔费用,但我不会这么做。我相信我的
雇主看得出分别。
    咪咪说:“我需要钱,不来,哪儿有钱?”
    “进来。”我问,“眼睛上要不要用热水敷一敷?”
    “不用。”她随手摸一摸。
    我微笑,“画一个特写,来,坐好,反正小说中的女主角也挨过揍。”
    她并不介意我的取笑,坐在椅子上,用手撑着头。
    我用笔先勾个轮廓。心中实在很不是味道,不管怎么样,打女人的男人不是好汉,
尊尼这么做真是过分。但是人家周瑜打黄盖,与我啥关系,我开不了口。
    “痛吗?”我问。
    “不痛。”她说,“别担心,死不了。”
    “你的爱人是尊尼?”我问。
    她的面孔红一红,不否认也不承认。
    我说:“面孔仰起一点,略向左,眼睛愤怒一点,是,这样很好。”
    她很疲倦,工作进度进展得极慢,她久久不能保持一个姿势,但这种神情对我却有
无限帮助,书中女主角临自杀之前也有类此的厌世表情。
    可遇不可求,我决定将她目无焦点,黯然神伤的肖像作为封面。
    那天咪咪走的时候,我给她双倍的酬劳。
    咪咪问:“为什么?”
    “因为你需要钱。”我说。
    她苦笑,扬扬钞票,“好人还是到处有的。”
    我说:“好好的。”拍拍她肩膀。
    她忽然伏在我肩膀上一会儿。“谢谢你。”她说。
    我轻轻地用手碰碰她头发,我对她有异样的好感,是因为她本性很纯?抑或因为她
的美貌?
    她很快的转身离去,给我留下一点惆怅。
    我把封面拿去给小说作者鉴定。他说:“画得好极了。一本书的封面很要紧。有些
人说写作维持不了上等生活,我不相信,那些人本身欠缺生意头脑。在这年头,小说也
是一种商业产品。”
    他的话有他的道理,我把封面留在他那里。
    “其余的插图下星期就可以好了。”我说。
    咪咪准时地又来了三天,使我工作顺利完成。我把所有的作品摊在地下,我让她看,
我说:“你可以挑一张,留作纪念。”
    “真的?”她大喜,掩住胸口,像个孩子般。
    我点点头,“真的。”
    “你真是个好人。”她的眼睛四处溜,终于挑了一幅全身肖像,“我要这一张!”
    “随便你。”我笑说。
    “我回家马上唤人把它镶在架子里。”她说。
    “不用这么紧张。”我说,“随便搁在哪儿都可以。”
    她问我:“你不是说过,你没有习惯送画给模特儿?”
    “你可不同,”我笑笑,“你是朋友。”
    她笑了,“下次再找我。”
    “好的。”我说,“我己记下了你的电话。”
    咪咪向我眨眨眼睛,走掉了。
    我会想念她的。这个女孩子有她自己的好处,尽管她没学好,尽管连她的恋人都说
她手脚不干净,她似乎有无穷无尽化险为夷的生命力。
    我摇摇头,心中有丝甜蜜,我们真是朋友吗?我把电话簿于拿出来查查,她的电话
清清楚楚写在上面。
    不过我始终没有把她约出来。也许我没有胆子,也许我太清楚尊尼。虽然我与三教
九流的人都混得烂熟,但是我始终把自己当知识分子,熟是可以的,但做知己就不必了。
知识分子的特点是那一份孤芳自赏。我再喜欢咪咪,还是能够控制着自己。
    把这一批画交上去之后,我为一间广告公司设计日历海报。
    书出版以后,我拿在手中,非常高兴,因为原作者非常重视我的画,把插图当作显
著的吸引力,一本小说以画册的姿态出版,精美异常。我把书取到手中,第一个念头便
是想送一本给咪咪。我请原作者签了名,我自己也签了名字,考虑半晌,终于决定先打
电话给尊尼,经过他找咪咪,免得他引起误会。
    是尊尼来接的电话,我简单的说明来意。
    他冷冷的说:“我与这个妞,早完了!”
    完了?就这样?我怔怔的,一时会不过意来。
    “你自己设法去找她吧。喂,你还要不要模特儿?我现在有一个英葡血统的女孩子,
好美的……”
    “哦哦。”我唯唯诺诺,“我再跟你联络。”
    尊尼见我没兴趣,便挂了电话。
    我打到咪咪留给我的号码去,他们说:“早就搬了。”
    “搬到哪里?”我不识趣地问。
    “谁知道!”那边不耐烦起来,“这种露露咪咪,莉莉娜娜,这里是公寓,人来人
往的。”摔了电话。
    搬了。大概也是很平常的事,像咪咪的女孩子,香港不知道有多少,一半都搬过数
十次家。我叹口气,人海茫茫,叫我到什么地方去找她?
    我把那本小说放进抽屉里。拉开抽屉,我发觉一直放在那里的一对金笔失了踪。是
咪咪顺手牵的羊?真不可思议,她要这种笔来干什么?出去买也不过是数百元的事。尊
尼倒是说得对,她果然是那样的人,其实只要她开口问我要,我岂有不给她的,何必要
偷?
    况且……这时想起来很可笑,况且我们是朋友呀。
    广告公司叫我找十二个模特儿,画一套日历,半裸的,美丽的,而且都得吸同一牌
子的香烟,或躺或卧。我并没有尝试过这样的“香烟牌美女”作品,很高兴的答应下来。
第一个念头仍是想到咪咪,但叫我到什么地方去找她?如果找到她,我一定把她放在正
月。
    尊尼介绍给我好几个模特儿,他把我当大主顾,语气都不同。虽然我知道所有的模
特儿都是一样的,但忍不住还是觉得咪咪是最好的一个。咪咪不但样子秀气,具感性,
就连皮肤、手与脚,都比其他的女孩子细腻一点。
    我一个个的问她们,自一月问到六月:“知不知道咪咪?”
    “咪咪?哪个咪咪?咪咪什么?”
    “咪咪,哦,早一年见过,不知道现到了什么地方。”
    “咪咪吗?找她干什么?好像不干这一行了。”
    “咪咪?上次偷了我一只白金手表,哼!我还找她呢。”
    我不得要领。
    广告公司对于这一串的水彩美女画雀跃万分,我又故意把背景做得古色古香,冶艳
万分。
    当然,我的画不是艺术,但谁的是?香港有艺术家吗?我不认为。只要我在作画时
觉得享受,我的愿望已经达到,我一向不是奢求的人。
    画到八月的时候,咪咪终于出现了。
    那天大雨,她撑着伞来找我。我开门的时候无限惊喜,“咪咪!”她却有点嗫嚅,
有点不自在,神情很憔悴。
    我问她:“怎么了?我找你好久。”我接过她手中的伞,“进来。”
    “有工作吗?”她大概觉得冷,拉拉衣襟。
    “有。”我过一会儿问,“你等钱用?”
    “是。”她说,“我身子有点不舒服。”
    “要多少?”我摸口袋,我只得七百元,塞在她手里,“如果不够的话,再来,别
客气。”
    她接过钞票,“我一有便还给你。”
    “不急。”我说,“如果有空,明后天就可以开始工作。”
    咪咪点点头。“谢谢你,你是好人。”她转身。
    “你走了?”我问,“你不留下来吃顿饭。”
    “我有急事,我想去看医生。”咪咪说。
    数百元看医生怎么够,我脱下腕表,“这你也拿去。”
    “不,我不可以一一”
    “别客气,看完了医生马上来。”我说。
    她走了。我心安理得的睡熟,心中充满希望,等她第二天来,我仍然会把她放在一
月。
    但是她没有来,一直没有。而我忘了把那本小说给她。
    直到我几乎把整本月历完成,她仍然没有出现。我并不十分在意,也许她不想把钱
还我,也许没有心情来工作。
    我画到第十二幅的时候,有人替我带来了消息:
    咪咪死了。
    死了?我放下画笔,不肯相信,那么活生生的一个女孩子:虽然历尽沧桑,然而还
是细皮白肉,活色生香的女孩子。死了?这么快?什么起因?
    尊尼说:“你找她,是因为她偷了你的东西吧?人已经死了,不要再追究,我们为
她预备了一个简单的葬礼,如果你愿意,可以来参加。”
    那天仍然下雨,我买了一大束黄玫瑰,去到墓地。尊尼红着眼睛。我并不知道咪咪
喜欢什么花,我从来没有问过她,没有机会。
    除了尊尼,那里尚有几个女孩子,都是妖冶的蝴蝶,今日不知明日的事。
    我轻轻的放下花束,自口袋里取出那本小说,一并放在棺本上,尊尼撒下第一把泥
土的时候,我离开了。
    那日我回家听了一夜的巴哈,心思如潮水一般,起伏高低,我其实并不认识这个女
孩子,她只不过做过我的模特儿,如此而已。
    天亮的时候,我尽我的记忆,替咪咪用水彩画了一张画。在画中她睁大了充满疑惑
的眼睛,天真地向我看来,身子向后仰,细细的腰肢,纤弱的手臂。
    等画完成的时候,已是黄昏,我一日一夜不睡,而且也没吃过东西。
    我后来把十三张画一起拿到广告公司去,奇怪得很,他们都一致喜欢咪咪的那张。
    他们笑说:“你忘了加一支香烟。索性把这张拿来做封面吧。”
    我忽然想哭,为一个年轻的生命流泪,此刻除了我,还有谁会记得她?但是我连她
的姓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叫咪咪。而这里,上千上万的女孩子都叫作“咪咪”。
    我把我应得的酬劳小心地放进皮夹子内,向广告公司告辞。
    从此很难叫我再用模特儿了。
母女(小郭探案之三)



作者:亦舒


——选自亦舒中篇小说选《请勿收回》

她正在骂人。 
如果我是一个专栏作家,第二天我的栏题便是:骂男人的女人,大作文章,又捞一日稿费。 
那男的是她手下的手下,他们在未掩门的办公室里。 
只见她眉头不皱,声音不扬,驾轻就熟的站起来,以流利的语气说:“查尔斯,你是一头愚蠢的公楮,你竟拿这种小事来寻我的麻烦,这次你那环节出毛病,一组人为你所害,还不速去安布罗斯处解释清楚后听候发落,走走走!” 
那男孩子低看头出来,满面通红。 
哗。 
厉害。 
且莫论代价如何,女人真的翻了身了。 
我非常惆怅,我怀念的是那种千元家用把四口之家处理得整整有条的女人,自己带孩子、拿拖鞋给丈夫、孝顺公婆。 
如果早出世五十年,还有希望。 
唉,让我解释一下,我在什么地方。 
我置身新洪基企业公司的小型会客室,等候见司徒慧中。 
司徒慧中小姐/太太/女士是谁?我不知道。 
我受委托人之命,前来见她。 
我的委托人是谁?让我慢慢来说。 
总面言之,女秘书一听我要见司徒慧中,立刻问我有没有预约。 
我找人最不喜预约,一早约定,那人有心理准备,放出演技,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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