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吃饭的时候,朱挑明显地忐忑不安,周会达发觉了,关心地问:
“什么事?”
她想一想,决定向丈夫坦白:“我今天见到了桃子珍。”
周会达一怔,问:“谁?”
他已经忘记这个人。
“姚子珍,蜜月酒吧的旧同事。”
周会达仍然想不起来,“别与这些人太亲热。”
“记得吗,子珍是美女。”
周会达握住年轻妻子的手,“你才是美女。”
朱桃笑了。
他要是不记得,岂非更好。
就这样,全世界遗忘了姚子珍。
朱桃轻轻说:“还有一件事。”
“什么?”
“我已怀孕。”
周会达跳起来,高兴得说不出话。
朱桃笑眯眯,“我决定不再回花店了。”
“对对,在家好好休养。”
一次偶然的际遇,造就了她余生幸福。
朱桃开始相信,命运有一双大手,把人推着往前走,或者进入大路,或者走到歧途,
那人性格如何,命运也如何。
当年的子珍明艳亮丽,每个男人都会回过头来贪婪地张望,她自己也知道有这样的
魅力,骄傲得不得了,然后,她一个个筋斗栽下来……
朱桃走到大露台,看着蓝天白云,不禁轻轻说:“好险。”
敏感
作者:亦舒
——选自亦舒中篇小说选《偷窥》
宋绍平是内科西医,出道不久已经赚得极好声誉,他不是叫病人轮候个多小时然后眼角瞄一瞄即处方开药那种医生。
他有点傻气,认为医者需有父母心,病人过多,他会拒绝接收,作风同北美洲的家庭医生差不多。
这一天早上,他已经看了七八个病人,稍觉累,于是坐下来喝杯咖啡,看护说:“接着一位病人四年前来过,后来到美国读书去了,现在回来工作。”
宋医生看看病历表,上面写看古玉明。
他走到邻房,见到一位容貌秀丽的白衣女郎坐着等他。
他一贯温和地问:“有什么不舒服?”
病人无奈,“皮肤敏感。”
“在什么位置?”
“面孔四周围,与吸烟的同事坐在一起不久,面颊便会起红斑。”
“嗯,本市空气质素是差一点。”
“听到不爱听的话,耳朵发烧,一天半天不退,又红又痒,十分烦恼。”
宋医生注意到她的耳朵又红又肿,伸出手指,轻轻拨过一看,病人一震,医生说:“我的手指是冷一点,”耳后有一串红肿麦粒,他再检查她另一边耳朵,情况更差,然后,他注意到她耳下颈项之处也开始发红。
“先搽药,一星期后不好再来,我给你介绍专科医生。”
病人腼腆地说:“谢谢你。”
宋医生想了想说:“也许,你精神应该放松一点,慢慢你自然会习惯这里的节奏。”
病人嫣然一笑,离去。
她连续又来了两次,红斑与肿粒一次比一次坏,因为痕痒,故用手去抓,耳背皮肤特别薄嫩,一破便感染细菌,宋医生连忙向他师兄求助。
张医生的诊所就在楼上,病人见了他,声音呜咽,“我的耳朵快要掉下来了。”
张医生笑,“不会不会,请放心。”
他吩咐看护替患处敷冰水,然后仔细诊视,说也奇怪,红肿渐渐消褪,溃疡之处也平复下来。
张医生知道这是罕有的敏感症,与其说是皮肤高度敏感,不如说是精神敏感。
“古小姐,”他和蔼地笑笑,“一个人的修养固然重要,可是太过压抑自己,对健康会有妨碍。”
病人面孔刷一声涨红,否认道:“没有呀,我生活得很好。”
张医生又说:“成年人往往用意志力抵抗环境种种不如意之处,把情绪控制得收放自如,可是身体却出卖我们,有人一紧张便头痛或胃绞痛,有人会呕吐,有人发风疹,这些都是警报。”
古玉明怔怔地看着医生。
“有人甚至生理都起变化,引起内分泌失调。”他停一停,“是工作使你困惑吗?不如换一份职业。”
病人连忙否认,“不不不,工作过得去,没问题。”
“那么,是感情有困扰吗?”
张医生注意到病人耳朵烧至透明,可怜,那么漂亮的女孩子,有那么大的心事。
这时,有人敲门,张医生抬头说:“请进。”
进来的却是宋医生,他一脸关切,“怎么样?”
病人一见他,浑身一震,期期艾艾,说不出话。
张医生都看在眼内,口中说:“没有大碍。”
宋绍平医生走近病人一看,“照旧红肿,我已抽样到医院检查是哪一只细菌作怪。”
张医生不动声色,“古小姐,你先回去,报告出来,再与你联络。”
病人静静离去。
宋绍平搔头,“两大名医会诊,却束手无策,何故?”
张医生笑问:“你认识病人多久了?”
“好几年,我刚在本区启业时,她由母亲带来检查身体预备到美国留学。”
“那么说来,她一直对你有印象。”
“恐怕如此,所以学成归来,仍然找我看病。”
张医生笑笑,“我觉得她对你有极大好感,只是努力压抑,不好意思表露出来。”
宋绍平一愣,沉默半晌,“师兄你莫取笑,你说到什么地方去了。”
张医生嘴角仍带一抹微笑,“我记得我在求学时期暗暗仰慕美术系一名高材生,她家境富有相貌出众,一见她我便紧张得右肩酸痛,历久不散。”
宋绍平是他师弟,当然知道他娶的不是她。
张医生苦笑,“后来每次想起她那把天然长鬈发,右肩感觉照旧。”
“至今如此?”
“一模一样,药石无灵。”
半晌宋绍平说:“她的确是个美丽敏感的女孩子。”
张医生轻轻地,似自言自语道:“医生约会病人,也极之稀松平常。”
报告出来,病人患处并无任何细菌作祟。
他把报告交给她,忽然鼓起勇气说:“我听说对面那条街有间意大利菜馆的食物非常可口。”
病人仰起头,展露一个美得令人不置信的笑脸,直截而了当地问:“什么时候一起去?”
他们约好晚上七时正。
她出去了,他连忙卷起袖子,检查腋下一片红肿之处,那块巴掌大的皮肤,自从第一次见到古玉明,情绪一紧张,便会叫他难受。
面子上他一点都不露出来,坚强的意志力控制住表情,永远不会失态。可是身体出卖了他,作为医生,他太明白,身上处处有不随意肌,心脏病人一受刺激,可以致命。
说也奇怪,红痒肿多日的皮肤忽然不再作怪,就在他眼前渐渐平息,恢复光滑,当然,大力抓过之处,倘有一条条痕迹。
明星小康
作者:亦舒
我们的“名家料理”已经推出几期了,亲爱的读者朋友,还记得那个冰雪聪
慧的“她”和那位天使般迷人的绵绵吗?无论怎样童话样的奇遇,还是戏剧性的
重逢,结局真的会像你想象的一样吗?
无论怎样,你会惊异地发现,在亦舒充满无限魔力的笔下,每时每刻,都会
有奇迹发生——
圣诞前夕的温哥华,游客区水泄不通,时装店里挤满顾客,老板娘伊莲亲自
把关,守在门口,金睛火眼那样盯着进出的客人,以免有人顺手牵羊。
这一家牌子店一边卖便装,另一边卖鞋子,因为预先知道这几天一定会忙得
不可开交,所以临时多请了几个女孩子帮忙。
店里其中一个临时工叫谭小康,卑诗大学英国文学系二年生,伊莲一见到她
便喜欢。
小康个子比一般年轻女孩子娇小,看上去有亲切感,相貌娟秀,可惜不大会
说中文。
小康正毫无怨言,满脸笑容地招呼客人。
这七元二角一小时的临时工资的确不容易赚。
街上北风凛凛,可是店内一派欢乐。
小康蹲下替一位小姐试鞋。
那位小姐错愕地受宠若惊,“我自己来,”又补一句,“我们都自己试鞋。”
小康骇笑,“你来自何处?”
那位小姐叹口气,“即使是五百元美金一双鞋,售货员把鞋扔到客人面前,
自己试。”
小康笑着点头,“我知道,你来自香港。”
那位小姐点头,“购物天堂服务一日比一日差,价格一年比一年贵。”
那天临打烊时分总算静下来,隔壁几间酒吧自然旺得惊人。
伊莲说:“差不多了。”
她坐下来揉腿。
小康心想:那么快又一年过去了。
伊莲笑问:“在想什么?”
一个年轻人进店来,小康立刻上前。
那东方男子笑笑说:“刚才我已经来过,不过你们正忙。”
小康笑问:“看中了什么吗?”
年轻人本想说:你!但是始终不敢造次,笑笑说:“这款外套,中码。”
小康立刻服侍他穿衣。
“有几个颜色?”
“三个。”
“每种一件。”
小康笑,“是带回家送人吗?”
“猜对了。”
“听客人说,东南亚标价几乎是两倍。”
“完全正确。”
小康把外套取出收账。
那年轻人忽然咳嗽一声。
小康抬起头来。
“小姐,我姓王,叫王裕佳。”他改用粤语。
小康也笑着用粤语说:“我不识讲广东话。”
他一怔,“叫我王可以了。”
小康把衣物交给他。
她当然知道男顾客是在搭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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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小王说:“店快打烊了吧。”
“还有一小时。”
“我在对面咖啡店等你好吗?”
小康笑容满脸地说:“我要赶回家去吃饭呢。”
那小王无奈。
“明天呢?”
小康答非所问:“明天我们休息。”
那王裕佳正欲进一步要求,伊莲已看出苗头,自那一角走过来,“小康,请
过来整理鞋盒。”
这一下虽然替小康解了围,却叫客人知道她的名字。
老板娘温和地对年轻人说:“下次再来,圣诞快乐。”
那年轻人喃喃说:“从没见过那样漂亮的面孔。”
伊莲回道:“你也很英俊。”
那人客终于讪讪地走了。
伊莲问小康:“向你搭讪?”
“想请我喝咖啡。”
“你好像拒绝了他。”
“我已有固定男友。”
伊莲笑,“他看上去不似坏人。”
小康没有回答,只是笑笑。
下班后她乘架空铁路返家。
不,她并非赶着回家吃饭,她家人也不住在温埠,谭小康自十八岁起便是经
济独立的半工读生。
过两年就快毕业,最理想出路不过是找到一份教职,然后结婚生子,安分守
己过一辈子。
到了家,她捧着咖啡杯打量租来的小公寓。
电话铃响,一定是她的男友马志忠。
“我带着香槟与熟食二十分钟后到。”
“我等你。”
志忠是她同学,香港人,毕业后一定会回去帮父母发展生意。
家里管得相当严,零用足够,但不多,所以买的香槟永远有点酸味,熟食不
过是超级市场卖的烧鸡与意大利面。
二十一岁的小康比二十三岁的志忠懂得多。
志忠曾经问:“与我一起回香港去如何?”
小康没答应。
他们家是粤人,小康不会讲广东话,听说香港居住环境都比较狭窄,住马家
不方便,也没有名份。
最主要的是,她并不爱马志忠。
她婉拒了他。
志忠兴致勃勃上来,节日总算有了气氛,两个年轻人谈到深夜。
第二天,小康睡得很晚起来,下午与志忠去喝咖啡、逛街,除了酒店别的地
方都不开门,市面静寂,别有风味。
小康笑,“巴不得明天一早可以开工,工作可以使人忘忧。”
“你有忧愁?”
小康不回答,她与志忠在市中心分手。
她决定早睡。
第二天一早电话把她吵醒,天尚未亮,才七点,是老板娘的声音:“小康,
我病了,请你到我处来取锁匙开店门做生意,今日全靠你的了。”
她说了地址,小康连忙赶去。
小康乘公路车到店铺,打开店门,同事陆续来到,人客也三三两两进来选购
衣物。
小康听见有人叫她名字。
她只当是同事,应道:“马上来。”
可是那人已经走到她面前,“好吗?”
小康抬起头来,依稀觉得他是前晚那个要请她喝咖啡的年轻人。
“啊,是张先生。”
“不,我姓王。”
小康问:“可是大衣号码不对?”
“我想再买半打衬衫。”
小康替他选了六件。
“你一直在这店里工作?”
“我是临时工。”
“你正职是什么?”
小康不想回答,笑道:“请到这边来付款。”
这时店里已经人山人海。
那姓王的年轻人走到柜台说:“你打算一辈子卖鞋?”
小康收敛了笑容,“先生,我不明白你的话。”
那年轻人再一次报上姓名,“我叫王裕佳,十一点半在对面咖啡店等你,小
姐,没有恶意,只是谈谈。”
小康把货物与发票给他。
他推开店门出去。
然后,小康发觉那位小王先生忘记把信用卡拿走,真是冒失鬼,她连忙把那
张卡放进抽屉里,希望他会回来找。
一直忙到十一点多,老板娘忽然出现了,她精神似乎好了点,仍有病容。
她来看生意额,忽然满意地笑了。
“小康,你去喝杯咖啡,辛苦你了。”
小康一抬头,看到墙上的钟,刚巧十一点四十分。
她取过信用卡出店门,走到对面咖啡店去。
王君正向她微笑。
小康讶异,“你一直在这里?”
“是,等你。”
她把信用卡还给他,“有什么话要说?”
小王见了信用卡,一怔,“我一早留意到你心地十分好。”
小康叫了杯咖啡,“有什么事?”
“我刚才说话无理,请你原谅。”
小康叹口气,“你说得对,我并不想一辈子卖鞋。”
“我可以帮你。”
“什么?”小康睁大双眼。
王君摊摊手,“像你这样漂亮的女孩子,怎么会在小店里卖鞋,不可思议。”
小康既好气又好笑,“你有更好的建议?”
“我当然有。”
小康看表,“我要回店里去了。”
“慢着,小康,你可听过香港复旦电影公司?”
小康一怔,“名字很熟。”
那王裕佳微笑,“我是该公司的制片,”他递上名片,“我认为你可以胜任
我们新片女主角。”
小康睁大眼睛。
“下了班打电话给我。”
小康镇定下来,“原来你不是为私人原因约我谈话。”
王裕佳欠一欠身笑道:“香港人永远公事排头。”
“你几时走?”
“一月三日,我来看外景,住在温哥华酒店。”
“你真的是制片?”
王裕佳搔搔后脑,“我多少还有点名气,你可以问问唐人街华侨,他们可能
听过我名字,我去年拍的两部影片都非常卖座。”
小康不语,回到店里去工作。
下午趁空档她问老板娘,“香港有否一间复旦电影公司?”
“有,”伊莲答:“规模十分大,老板叫吴景辉。”
“你有否听过王裕佳这个名字?”
“是个制片吧,专拍徐和平的电影。”
“徐和平不是大明星吗?”
“是呀,此刻听说在本市找外景地点。”
小康问:“你怎么知道这些新闻?”
“我看中文报。”
伊莲到后堂去找一迭中文报交小康。
小康把报纸收到手提袋里。
“怎么,对电影有兴趣?”
小康只是陪笑。
傍晚放了工,小康好好摊开报章细阅,一眼看到王裕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