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然已经忘记我,不在话下。新年新作风,老实说,我也想忘记他。
最好有新的发展。
茱迪在吃药,看上去很辛苦。
“要不要放多一日?”我问。
她说,“听说张太对我不满意?我有医生写的信。”
“别理她。”
茱迪笑笑。
“着凉?”
“我们在沙滩上散步至天明。”
哗,真有精力。
原来无论做什么,先决条件便是健康,连浪漫都要精力。
“这么冷。”我说。
“我不觉得,”她一边擤鼻涕一边陶醉的说:“有什么冷?我的手一直被他握着,我并不觉得冷。”
“你们会结婚吗?”
“结婚?”她膛目结舌,仿佛不是与我在说同一语言。
“怎么,不打算结婚?”
“我们想都没想过要这么做。”
呵,纯享乐。
“甄小姐,白天做工那么辛苦,下班之后,总要找些有趣的事来做,否则会疯掉。”
她说得对。
我就快要疯了。
总得做些事来调剂精神。有些人喝酒,有些人吃烟,有些人泡的士可。只有我,除了偶然幻想太阳会得终久照进我的生命,简直一点不良嗜好都没有,生活苦闷,日积月累,真怕自己会崩溃。
茱迪说得对,我要向她学习。
从何学起?真是难题,我还可以出来去疯吗,还会有人请我去跳舞玩耍吗。
报告打好拿进来,我查一查错字,便交上去,用不用就随她了。张太很有一点怪脾气,她看不得有人闲着,有用应用,她爱叫人写长篇大论的报告,写好之后改十次,经过三个月,那篇完美的报告使束之高阁,没了这件事,永不见天日。
开头的时候大家都很困惑,久而久之,养成习惯,也不当是一回事,不过士气差得不得了,因大家都分不清哪件工作是真正重要,哪件是张太叫我们做来寻开心的。
这是另外一件事。
我替那盆铃兰加了几滴水。
不知它可以摆多久。
那个人会不会鼓起勇气来约我?
那个人是谁?会不会是我一向倾慕的那种成熟,有一份好工作,对女人负责的男人?
每次我看到那样的男人,心中都会想!我小时候也是一个标致的女郎,为什么从来没遇到一个这么好的男人?
后来不大想了。
因为泰半嫁得好男人的女人,隔了几年也都不开心,也都离了婚,正如我说,看包装怎么可以真正认清楚一个人。
铃兰的香使我着迷。
五月,五月要到巴黎,搭火车去到近郊,者漫山遍野的花,一搭搭紫色、米白、淡黄、深深浅浅的红,一层层,每一处都像印象派的风景画。
爱煞了这样的情景。
我坐在书桌前胡思乱想。
茱迪说:“这些信都过期,要即时答覆,还有,有两个电话必需要覆,你看看。”
我完全不想做事。默默头,呆坐。
逢人都会有心不在焉的时候。女人当然喜欢遐思,而男同事,在赌马、炒金子,买卖股票上费的精神,恐怕比任何女同事都多。
我终于问:“茱迪,这盆花,是谁送来的?”
“花店吧。”
“你肯定?”
“是小明拿进来的。”小明是公司里的后生。
“你去问小明,由怎么样的人送上来。”
“肯定是男人,这是什么花?挺有趣。”
“去,去问小明。”
她出去一会儿,回来。
“小明说由一位很斯文的男士递上来,不过那位男士是花店的伙计。”茱迪含笑说。
这丫头在笑我。
“哪家花店?”
“没有看清楚。”
早几年收到神秘花束,不过是由它摆在书桌上,直至憔悴丢掉,无声无息,谁去查究。
女人越老越贬值,到三十多岁的时候,再收到花,大概要感激流涕痛哭起来。
我再问:“真的没有留意是哪家花店?”
“没有。”茱迪不经意。
我捧着一杯热可可,一边暖手,一边啜喝。
今天是不打算做什么的了。
我在等下班。
有一位女友说上班好比坐牢,说得很对,每天八小时,而且还要穿戴整齐去坐。有成就时可以坐得很兴奋,工作不满意,当然坐得委曲。
我并不喜欢这份工作,也许是鼓起勇气,找新职的时候,会不会?
有人在暗中注意我,我不可以令他失望,下班我要去剪个新发型,订数套新衣服。
越想越高兴!忽然茱迪进来对我说:“电话。”她向我挤挤眼。
我立刻明白,取过听筒:“喂。”
“好吗?”是他。
我声音从来没有这么愉快过,因为他对我已经不重要,“好得很,假期开心吗,有什么新计划?”
他却意外,“你呢,有没有去什么地方?”
“累都累坏,足足睡了一天。”
他不置信,他不相信这是我。他问:“下班有事?”
“有,”我爽快的拒绝他的施舍,“我要去购物装扮自己。”
“那么,再见。”
“再见。”我很乐意地挂上电话。
下班我寻找节目,逛遍名店,收获甚丰,我忽然改变人生观,别人不注意我,我也得看住我自己,为什么?是为那盆铃兰?
说句笑,说不定哪位理想男士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叫我去赴约,我不能一副倦相。
可惜梦醒得很快,正当我穿着新衣,换了新发型跑进写字楼,有一位后生模样的男人已在等我。
茱迪同我说:“他说送错了东西。”
“什么东西?”我问。
那位来者问:“这位是不是大安洋行的贾小姐?”
“不是,”我说:“我们这里是太安洋行,我是甄小姐。”
“送错。果然是送错,这位小姐有没有见过一盆铃兰?”
“有,”我说:“在这里。”
“对不起,我想取回去,我代表芬芳花店。”
我呆呆地,送错了?原来一切都是场误会。
“是这一盆吗?”茱迪问。
“是的小姐,”他说:“还有两封信,能否还给我?”他很焦急。
“我们买下它可以吗,你另送一盆到那边去。”茱迪说。
“小姐,只有这一盆。”他很为难。
“你取走吧。”我说,一并连信也还给他。
茶迪脸上露出很惋惜的样子,旁观者清,她看得出我是多么喜欢这一盆铃兰,它给我带来多少希望及鼓励。
花店职员千恩万谢的捧走那盆花。
茱迪与我都不再说什么。
我耸耸肩,信我拆阅过,花我欣赏过,原来只是弄错了,是送给另外一位小姐的。
有些人幸运,有些人不。
但我不会因此萎靡。我不会辜负新装新发型。我同茱迪说:“中午我们一起出去吃饭。”
谁知道,或许有新发现。
楼上楼下
作者:亦舒
本来咱们这层宿舍,是男生宿舍,好好的男生宿舍。不知哪个天杀的教官大概是怕
老婆,提倡男女平等,于是乎这层宿舍便变了男女混合宿舍。一楼是女生,二楼是男生,
三楼又是女生,四楼……三文治似的夹缠不清。
别以为混合宿舍是风流繁华地,才怪,自从搬来了女生,此地没太平过。
本来穿内裤可以走遍全整大厦的,现在不行了,现在要端正服装。不是怕女生不好
意思,她们脸皮才厚呢!见了男生,上上下下打量,眼光不该集中的地方,就瞪着看,
是咱们男人怕难为情,唉,若,说之不尽。世风日下,道德沦亡。
乒乓球桌子,她们占了;起坐间,她们在大讲大笑;网球场,是她们晒太阳胜地,
吱吱喳喳,没完没了,我是见了便避,避之则吉。
如此春去秋来,数个寒暑,居然相安无事,皆是我避之有方,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
正确也。
我住二楼九号房。
复活节后,不知搬进来一个谁。
这个谁在我顶上三楼住,当然是个女的,这个女人可恶,每天早晚,铁定六点一刻,
起床洗脸刷牙,不知道为什么,楼板薄是可能,尽听到流水淙淙,涓涓不息,吵得我自
床上跳起来。
这女人有毛病,大学九点半才上课,六点一刻起床干吗?吵得楼下的人不得安眠,
我也算得用功了,准七时半起床,被她这么一吵,等于强逼我也六点一刻起床,几个月
下来,因睡眠不协调之故,体重大减,不胜其苦,想要求调房间,又没空房,真是不胜
其扰。
我投诉于有关当局,当局曰:“不可以个人之敏感而干涉他人享用私家地之利益,
请参考大英法律民事型犯案‘私人妨碍’科。”
吹涨。于是我呆呆地忍受着楼上那女人享受她的私家地。
我心里暗恨着她,于是去查她的名字。三楼九号——F。MUCHI。我一呆,这是哪一
家的姓?日本人?中东人?可恶,幸亏不是中国人,方便我行事。
正在那个星期六,所有的女生都欢天喜地的出外约会去了,宿舍空了八成,我大喜,
取出打字机,准备起码作其七八页论文,楼上就震天价响起来,有人敲钉子。
我看钟,五点半。
不可忍耐的可恶,我放下打字机,冲上楼去,朝九号房就一阵大擂。
里面一个女声问:“谁?”
“楼下九号!给你吵死了!天天早上六点开始吵,到现在也够累的了,休息一下好
不好?楼下的人想做正经事。”我吼道,完全不顾后果,捏着拳头。
门缓缓的打开了,房内没有开灯,有点暗,一个女子靠着门,看着我。
走廊虽然不亮,我也吓一跳。多么美丽的一个女孩子!高而且瘦,象牙色的脸,漆
黑的大眼睛,没有笑容。穿件半旧红色毛衣,一条长长的牛仔布裙子,软软的靠在门框
上,一言不发。
我呆倒了半边,气早就丢到爪哇国去了。
男人啊,男人就是这样不好,男人病在骨头轻。
我嗫嚅的说:“钉什么?好吵。”
“对不起,”她慢慢的说,“吵了你呀?不是有心的。”
看!人家先道歉,我还能怪她?要她跪拜不成?
我只好说:“是是一一不不一一”
“现在不钉了。”她仍然没笑脸,声音倒是糯糯的,一口标准牛津英文。
“那是谁?”有男人在里面问。
她回头,“没什么,同学。”
那男人走过来拉开了门,瞪着我,“我可以为你做什么?”
我退后一步,这小子一定是她男朋友了。长得倒是漂亮,可惜凶了一点,我看到她
房间地下堆着几只小小的木箱子,确是在敲钉子。
我只好说:“没事,我走了。”
我装模作样,故作镇静的走了几步,然后飞身下楼,进了自己房,犹自喘气。
多么美丽的女孩子!一定是中国人,怎么姓了个怪姓?再也翻译不出来的。难道是
混血?又不像。她男朋友也不像混血儿,两个人都同样的高瘦,风采标致,很一对壁人
的样子。
她这么好看,真想象不到。
这么美丽的女孩子早上六点一刻起床干什么?
噢一一我真不明白。
第二天她六点过一些又起床了,我张着眼呆呆的看着天花板。MUCHI,到底姓的是
什么?况且平时也不见她出入宿舍,真是个神秘人物。
我搭讪地去问有关当局。
我问:“三楼九号的女生,搬来多久了?”
值班的女职员瞪我一眼,知我是老资格老住客,只好道:“六个月。”
“哦,念哪科?”
“法科。”
我的妈,得罪了她,等着吃官司。
这么一个美女倒去读法科。不可以貌取人啊。
“哪国人?”我问。
“奇怪,中国人,跟你一样。”
“不不,她的不是中国姓。”
女职员耸耸肩,“我不知道。”
“让我看看她签名——”
“宋先生,这是私人文件,怎么可以随便让别人观阅。如果有人来查你,你开心
嘛?”
我索性嬉皮笑脸,“若是美女来调查我,不妨。”
她差点没将我乱棍打出来。
“木其”?“慕祺”?这算什么姓?
过后几日,因我留心于她,早上八点钟,见到她与一男人在大堂抱头痛哭,那男人
正是当日见过那一位,长得眉目清秀,却也愁眉百结,在替她抹眼泪,频频低声好言安
慰,她是埋头在他怀里。哭得噫气。
好一幅动人景色。
正亏如此俊男,才匹配得这般美女。
哭了半晌,她送他出门,门外——好家伙,停着一辆林宝基尼尤拉可,一只野猪标
志栩栩如生,化了灰也认得的好车。
只听见引擎低吼几句,车子就绝尘而去。
那女孩子回到大堂,用手绢掩脸,哭得不可收拾。
我是个俗人,本该做俗人应该做的勾当,跑上去安慰她几句,然而自惭形秽,只好
站在一边看着她一路哭上楼去。
她是失恋了。
至少爱人跑了,一时不会回来,叫她哪处再去寻这么匹配的爱人去?难怪她要哭。
于是我决定了,即使她在楼上举行九人大乐队演奏,我也不再加以干涉。
她仍旧六时一刻起床,我得不到机会与她说话。
过了没两个礼拜,我又见到了她,只见她喜气洋洋,换了个人似的,一脸笑容拥着
一个男孩子走回宿舍来。我一看,心就酸,啊,对了。他回来了。
他们走近了,我再一看,不对,不是原来一个,换了人了,长得像,一般的英俊挺
秀,这个却狡黠点,眼睛亮得很,年纪年轻点,脸型比先头那一位稍方。
看!女孩子长得美,心就花,男友如走马灯,才走了一个,眼泪未干,又来一个,
新人犹胜旧人,真是世风日下,对了一一道德沦亡。
但是他拥着她,频频吻她面颊,旁若无人。停车场上泊着一辆血红的什么一一?我
的妈妈,马塞拉底美莱克。
我眼睛盯着牌式,她的男朋友,真非等闲之辈。他们就走过去拿了一小箱子行李出
来,锁上车,上楼去了。
不是我心术不正,楼上风光旖旎,不必细说。
宿舍有条例云:女生不得在男生房内,或男生不得在女生房内逗留至午夜两时以后。
谁睬它?每间房间里每夜大概都睡着两个人。
我很气愤,这么好的女孩子,这么漂亮,又念法科,且不管她姓什么,到底证明是
中国人,怎么如此风流倜傥?叫人受不了。
我只叹气罢了,打我的论文。
忽一夜,亦有人来擂我的房门,我正在打字,只好站起来去开门,门外站的正是她。
她双手叉在纤腰上,骂道:“人人有打字机,就你这架最吵,天天打,打个没完没
了,半夜十二点还打,旁人都别睡了!”
我看表,晚上十二点半。
我呆呆的看着她。她把黑发都卷在脑后,有一枝玉簪,穿件睡袍,脸色素净,真正
象牙一般。
我说:“吵吗?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赶论文。”
她说:“晚上做功课有什么用?脑子都不清楚,早睡早起身体好,你该遵守啊,小
学生都懂得。”
我说:“所以你天天六点钟起床放水吵人——你真温习吗?”
“什么意思?”她板着脸,“你不去打听打听,去年法科考第一是谁。”
我打蛇随棍上,“我又不知道你名字,怎么打听?”
“万俟芬。”她说。
“什么?”
“万俟芬。”
我睁大了眼睛,“你是中国人不是?中国人哪有这种姓的?”
“你们这些人,来了外国几年,中国话也不会说了,中文也忘了,说你们也没用,
真正孤陋,万俟是双姓,怎么没有?真好笑,北宋还有个万俟雅言是大词人呢。”
我半晌做不得声,佩服佩服。
“嘿!”
她益发得意了。
我没见过她几次,第一次我上楼去吵,她郁浓浓,愁重重,头都抬不起来,任我编
排她什么,都不出声。第二次是真挚的大伤悲。第三次是找到新伴侣了,春风得意,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