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乐基正在吃羊角面包。
我问:“谁做的好面包?”
“好好。”她说,“我妈妈是个好厨子,你要不要追求她?”为了肚子而爱上一个女人,不是我的作风。
但如今的女人很少很少在厨房内钻研学问,我很佩服她。
她坐下来说:“我的条件比较好,我的工作可以在家中进行。”
“你做什么?写作?画画?”
“我做电脑程序设计。”她说;“电脑在楼上工作室。”
“什么,可以在家中进行?”我睁大眼睛。
“自然。”她说,“你太孤陋寡闻。”
她实在太特别太奇怪,我还以为她是一个无业游民,谁知一步步探索,竟是一个新大陆接一个新大陆,我的势利因子发作,对她刮目相看。
我说,“我想我要告辞了。”
“这么快?”她很诚意的说:“你比你大哥可爱多了,我不介意你多留几天。”
“我只告了几天假。”我讶异说:“怎么,我大哥也来过?”
“当然!他没告诉你?是李莉把他赶出去的。”
他们什么都不告诉我!
“他来干什么?”我好奇问。
“来打听家父是否已经去世。”她说:“态度很坏。”
“啊,分家、遗嘱,难怪他那么想。”我说:“我并不知道他来碰过壁。”
我转头看李莉,“所以你对我态度恶劣?”
李莉不理睬我。
我耸耸肩。
我收拾一下,披上大衣,去发动我租来的小车子。
引擎格格格隆隆隆一地响,半晌也没动。
我深呼吸,清新的空气使我心胸空明。
小乐基站在一旁看我,一副观察入微的样子。
我检查汽缸、油量、电池。什么都没毛病。但车子不发动。
李莉冷冷瞥我一眼,“落雨天留客。”
我亦有一丝高兴,可不是。
忻齐家说:“叫租车公司来拉车吧,换另一辆。”
我坐在栏杆托上吸烟斗,“那要好几个钟头呢,这里好不偏僻。”
“我就是喜欢这里偏僻。”齐家说。
我打电话叫租车公司来拖车。
李莉仍然冷冷的看我一眼,“我可以开车送你去温哥华,别担心。”
“我担什么心?”我回敬一句,“你少担心才真。”
乐基说:“今天星期日,反正要去野餐,喂,你要不要去?”
“我?”我指着自己的鼻子。
“车子要下午才到,不如参加我们。”齐家说。
李莉大声叹口气。
我太喜欢这个地方。简直似世外挑源。因为没有什么古迹名胜,它永远不会遭游客染污。
我真想随便找一份工作,就在此地长居。
街角有几幢二十世纪初叶的小房子,经过维修,应该别有风味……
我一向喜欢寂静的生活。读书都挑一个没有人迹的省份,在校园耽足四年,特别选一间没有中国学生会的大学,以免有人叫我站出来唱《龙的传人》或是《阿里山的姑娘》。
这里适合我。我如游子,突然归家,有说不出的舒畅开怀。
随便什么工作,我喷出一口烟,随便什么工作都可以,我不想回到大都会去。
大哥时常笑我:“对于彭年,回香港等于判死刑。”
我回去过。
那地方充满了精明的人,将一切潜力发挥得淋漓尽致,每日动脑筋弄钱弄关系来提升身份至精疲力尽……
没有女人看我,因我不肯低声下气管接管送。没有朋友,因我不肯请客。
幸而有退路,否则在那里久了,难保不练成另一个名人。
“在想什么?”忻齐家问我。
“没有什么。”
“男人沉思使我害怕,他们平常是不思想的,必然有什么大事发生,才肯用脑筋。”她停一停,“而大事都是可怕的。”
我笑一笑。
我们开半小时的车,来到山脚底一条小溪边,李莉已在钓鱼。我靠在大树根下,小乐基在玩挑绳网,齐家卧看蓝天白云。
不相信自己的运气,竟平白得到这样好的限期。
“告诉我,这里的人寿命是否平均长一点?”
“人的寿命再长,不快乐有什么用?”齐家看我一眼。
“你不快乐吗?”我问。
“我这笔且不去说它,我知道父亲非常不快乐。”
“因为令堂去世的缘故?”
“他们俩感清很好,但他爱的,只有一个人。”
我失笑,“家母己近五十的人了。”
“你以为五十岁很老吗?人一晃眼就到五十。人一过青春期便是廿多三十岁,再做几年事,加上一两段不愉快的感情生活,立刻便是望四的人,时间过得太快,令人不甘心。”
我不响。
“我在十八岁时想。女人活到三十岁好死了,此刻我还打算再活三十年。”她轻笑。
我靠在大树根上,喝着她斟给我的白酒,希望她再对我说上几个钟头的话。
“一眨眼的事。”她说。
“但毕竟是老年人了。”
他们有他们的世界。”
“你很爱你的父亲。”
“谁说不是?我们只是水火不容。”
我笑了。
“他一直想见到惠女士,不过周老伯把她看得很紧。”
我立刻帮父亲,“她是他的妻。”
“自然。”齐家微笑。
我们之间的误会以及敌意全然消失。
“可否做个说客,使你母亲见他一面?”她提出要求。
我沉吟,“你呢,你自己也有多年没见他了。”
“是,他决定气我气到底。”
“两父女一般的倔强”
齐家笑,“太可笑了,你认识我才两天。”
小乐基要我与她一齐玩绳网,我教下她六七种花样。
“怎么会这样精通?”齐家问。
“小时候母亲说,玩绳网会得下雨,我喜欢雨天,所以下尽力气学这门技艺。”
齐家过一会儿才说:“你同你哥哥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哥哥比较能干。”
“听说他在香港的生意蛮大。”齐家说。
“你真是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我笑。
她解嘲,“我兄弟姐妹会向我报道。”
“你有没有打算再出山,”我问:“你家人都在香港。”
“我?不了,说这些故事,也不过当解闷,我不会再出来,看戏人总比演戏人矜贵一点。”
李莉约了两条青鱼。
我说,“放了它吧。”
她白我一眼:“妇人之仁。”
我苦笑。
李莉加一句,“如今很少如此婆婆妈妈的人了。”
连女人做事都斩钉截铁的今日,我显得特别可笑。
象忻齐家,她一生人必然做过许多巨大的决定,但是我,我的生命是一片空白。
生命到底是空白好还是丰富好?
有得选择的话,当然是空白些好,闷虽闷,到底单纯愉快,没有心事。
但忻齐家似乎很镇静的样子,兵来将档,水来土掩。命运中许多事身不由己,一个人只能在那个时候那个环境做他所认为是正确的事。
她是经过风浪的,自眼神表情便可以看出来。
短短数日,我已经喜欢这个女人。
小乐基放弃了绳网,伏在我身上睡着了。
我说:“这孩子长大了会是个艺术家。”
齐家皱眉头,“这算是称赞她?”
“艺术家也有很多种。”我连忙安慰她。
“是吗,”她笑,“将来乐基会做什么?芭蕾舞女,提琴手,画师?”
我抬起头,“你不是想控制她的意愿吧?如果她真的有意从事艺术,你不会阻止她吧?”
忻齐家自嘲地说:“家父一直希望我念一门有用的科目,结果我在一切有用的科目中选了一门最低微的来念,他打那个时候便没有原谅过我,我将尽力诱导乐基读科学,不过如果她一定要做艺术家,我支持她。”
我鼓掌。
“自上一辈的错误中,我们学习更多。”她说。
“是吗?”我说:“至少学会永不专制。”
“据说乐基是我的翻版,”她说:“真倒霉。”
坚强的她也诉苦了。
我们野餐完毕,抱着小乐基回家。
租车公司已把新车送到,停在门口。又不知用什么法子取走了旧车。
车匙就插在车子里。
我说:“这个镇好比君子国,真的没有坏人?”
“没有偷车贼而已。”李莉说。
这两个女人说话总要兜几个圈子。
我瞪她一眼。
“要走了,”我向忻齐家说。
李莉作一副“为什么还不滚”的样子。
我坐入车中,觉得渴睡。但我怎么能够说我想在她们的沙发上再睡呢。还是早早走吧。
这种不应有的留恋使我深深觉得窘。
三个女人用很奇怪目光注视我开动车子离开,她们似乎也欲语还休。
她们渐渐在倒后镜中消失,先是变成芝麻般大,后来就不见了。我开了沉闷的三小时车,来到飞机场,很无聊的上飞机。
不知恁地,在飞机上,去洗手间,忘了锁门,一位金发女郎推门而进,大惊到花容失色,我面孔一阵红一阵青,道歉至口吃。
幸亏是外国女人,终于没有告我一状。
我有心事。
不然不会这样魂飞魄散。
到了自己的家,大哥立刻抓住我,开始疲劳审问。
我先把只信封交还给他。
他收下。
“忻小姐的意思是,希望母亲收下。”我说。
“你知道母亲是决计不肯收的。”大哥说。
“信封里是什么?”我忍不住问。
“是一件厚礼。”他说:“我们周家有什么理由白白收别人的礼?”
“这事彷佛与周家有关,这是忻先生与惠女上的事。”
大哥拍一下桌子,“但惠女士是我们的母亲!”
“的确是,”我说:“惠女士是周先生的妻,是我们的母亲,但惠女士亦是她自己。”
“但她进了周家的门已有三十年!”
“她还是她自己呀,”我说:“你想她一辈子做周家的一件家私?”
“但她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
我笑,“大哥,当你到了五十多岁,你恐怕不甘心被如此一笔勾销。”
“你是怎么了?去见一次忻家的人,忽然之间,手臂膀朝外弯,你开什么玩笑。”
“真的,大哥,他们是朋友。”
“我不能如此客观,父亲过身还没有多久。”
我开始明白为什么以前的女人得到贞节牌坊,大概大部份是循众要求。
一个女人结了婚,就速自己的朋友也不能有,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词穷了吧?”大哥冷笑一声。
“不,而是觉得我们之间不能沟通。”
大哥气,“到底发生什么事?”
我用手臂枕在头下,“我认识了一位很有深度的女子,吃过她亲手煮的好菜,同她作过颇为为深入的谈话。”
“谁?你不是指忻齐家吧?她?哈哈哈哈,她是一个有夫之妇,还有一个女儿!”
我打横看他一眼,“然则我将来的大嫂,必然是个十八岁纯洁如白雪的处女了。”
他沉默。
“母亲要竖贞节牌坊,老婆必须是处女,周鹤龄,你也很到家了!”
他沉默,过一会儿他说:“她甚至不美丽。”
“美在观者之眼中。”
“这事是怎么发生的?才短短三日间事……”
“成年人都知道自己要什么,要护照者找洋女,要锋头者找小明星,要生活舒适者找富姿,我也知道要些什么。”
“你要的是什么?”
我没有说出来。
大哥厉声问:“你要的是什么?”
我瞪他一眼,“我要的是你们给我平等待遇,家中有什么事告诉我一声。”
“你想我说什么?把母亲年轻时代的浪漫史向你复述一遍?”他来势汹汹。
“你声音再大一点,母亲就可以听到你说些什么了。”
大哥这才坐下来,不响了。
母亲敲书房门。“彭年,你回来了?”
“嘘。”大哥说。
“进来。”我连忙去开门。
妈妈风姿绰约走进来,问我:“把东西还了忻家没有?”
我说:“没有。”
妈妈很意外,扬起一道眉,“怎么还没有?”
我第一次客观地打量自己的母亲。她的脸蛋似李丽华?不,时髦得多了。下巴尖尖的,觉得她更似陈思思。
真的,怎么话说母亲老呢。只因两个儿子都长大成人,所以才有种她已近晚年的感觉。
妈妈说:“瞪着我干什么?不认得我?”
大哥说:“叫她去做一点默小事,他邓没份好。一
又在妈妈面前损我,太没有意思。
我说:“妈妈,最好你自己去还给他。”
妈妈说:“我自己去?我能去的话早就去了,还用求你?”
我忍不住,“为什么不去?何必理会旁人说些什么?你听鹤龄的话?他懂得什么?”
妈妈转向鹤龄,苍白的看看大儿子。
大哥无奈的说:“忻家的大女儿什么都同他说了。”
“没有什么都说。”我说,“我只知道母亲与忻老先生以前是朋友。”
母亲不出声,背着我们,对着窗门。
鹤龄狠狠的瞪着我,象是怪我不该对母亲说这里大逆不道的话。
我耸耸肩,“那封信在大哥处,我想休息一会儿。”
我回自己房间。
隔很久母亲来找我。
她坐在我床头,很久不出声,我原以为她要同我商量什么,见她不出声,也不好意思。
我只好自言自语的说:“一个人,千万不要为别人活。”
母亲不响。
我又说:“无论那个人的身份是什么,总得有自己的生活。”
母亲面色有显著的改善。
“现在儿女大了,还担心什么?觉得应当怎么做就怎么做,”我并没有看看她说这些话,“更不应有什么顾忌。”
又隔很久,母亲细细声问:“那位忻小姐,说过什么话?”
“她说她父亲很想念以前的朋友。”
“他身子还好吗?”
“很好。”
“为什么分家?”
“不知道,据说退休了,就提前履行遗嘱里的条文。”
“啊。”母亲此刻彷徨得象个小孩子。
“信封里是什么?”轮到我问。
“是一份屋契。”妈妈说:“只要在上面签个名字,就归在我名下。”
我略为诧异,“为什么送你屋子?”
“因为我小时候曾经指着那座屋子说过,希望将来以那样的房子为家。”母亲终于告诉我。
我听着都觉得荡气回肠,“是几多年之前的事了?妈妈说给我听,怎么你一句话人家可以记住那么久?”
“约三十年了。那年我二十岁。”
“妈妈,夫复何求。”我很激动。
“我生两个孩子,你大哥象你爸爸,你就象我。”母亲微笑,“鹤龄较为现实。”
“如果有人记得他偶而的一句玩话达三十年之久,相信他也会飘飘然。”我不以为然。
“不过,过去的事是过去的事,”妈妈说:“你别向人提起。”
“妈妈,我看你再在此地也是无聊,不如到香港去一趟。”
她缓缓摇头,“老太婆了,不能耍花样了。”
我取过镜子搁她面前,“你看看你自己,是不是七老八十。”
“你这孩子,跟你哥哥的想法刚相反。”
“哥哥这人十分拘泥不化。”
“彭年,你太时髦了。”老妈拍拍我肩膀笑。
我,不,忻家的人才时髦呢。
她走开以后,我堕入沉思中,思潮飘到十万八千里以外,很远很远的地方去,足足三十年前。
那时还没有女强人,还没有电视机,还没有这么多离婚案,是的,只差三十年,恍如隔世,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我看到我自己的母亲,二八年华,已经是个美人胚子,穿洋装熨头发,学着外国女明星嘉莉丝姬莉的模式,然而享受不到外国女子拥有的自由,某一个范围内,她要服从父母。
她可以认识朋友,但不能自选对象,未来夫婿必须是家庭认可的人才。而家里认为忻菊泉不够资格。
她嫁给父亲那一天,正是英女皇伊利沙伯二世加冕的日子。
一切并不是那么遥远,但不知为什么,当下一代成长为人,她就升职成为老人家,如神主牌般被儿子供奉着,高高在上,不能再有其它的指望。
才四十九岁的人。
为什么她不能有个好朋友,同他约会,谈及过去未来,甚至重温一下旧梦?
母亲甚至还没有白头发。
我几乎要自床上起来上高呼“吃人的礼教,滚蛋。”
即使没有与忻齐家相处这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