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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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短篇集)- 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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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借了大哥的平治跑车去接以匡。
    那辆跑车仿它五十年代鸥翼同伴的色系:鲜红真皮座位,银灰色车身。
    以匡看见了,讶异地问:“怎么一回事?”
    “好叫人刮目相看。”
    以匡先是一怔,然后笑得弯下腰来。
    明中微愠,“笑我?”
    “可爱的明中,一辆跑车能令人肃然起敬?”
    朱明中也笑吟吟,“你会奇怪,本市有多少如此肤浅的人。”
    “你会因此觉得满足?”
    朱明中哈哈笑,“我只不过想满足那些人的目光,从中获得乐趣。”
    吕以匡既好气又好笑。
    他并不注重这些,可是也不反对明中那样起劲。
    那一日他与业主纠缠到傍晚六点,十分劳累,几乎不想到任何晚会去。
    明中在会议室等他。
    他一出来看到她明艳照人,精神又来了,刮一个胡鬓,洗把脸,换上黑色礼服。
    明中帮他结领花,“你看,现在都是女子等男伴妆身。”
    “我是巴不得回家看报纸睡觉。”
    “他们都说吕以匡那样怕应酬都接得到生意,真是奇迹。”
    以匡笑了。
    明中凝视他,“我爱你,以匡。”
    “我也是,明中。”
    “你也是什么?你也是天称座,抑或,你也是在等一句我爱你?”
    以匡终于说:“我也爱你。”
    说出口如释重负,并不如想像中肉麻。
    满以为明中或许会泪盈于睫,但是她没有,反之,她得意洋洋地说:“你不说,我
也早就知道。”
    以匡气结。
    由明中风驰电掣地把车子开到目的地。
    小师妹罗家泳在宴会厅门口等着招呼客人。
    吕以匡走进会场,发觉会方把旧生捐出拍卖的物品都放在一张长桌之上,各附一张
表格,以真实标价四分之一作为底价,公开竞投。
    投标者需写上愿意付出的价格及电话号码。
    以匡一眼便看到张嘉宜捐出来的水晶盆。
    他不作声。
    他原本以为自己会马上将之以高价买下,可是没有,现场气氛热闹,竞投桌上精品
如云,以匡反而看上一副古董款式珍珠镶玫瑰钻的耳环,他填上合理价格。
    然后,他被老同学饶永进及俞宗岱看到了,拉住讲个不休。
    那感觉是不一样的,什么都可以讲,什么都值得笑,象是回复到穿校服的季节去,
除却面具,放下你虞我诈。
    正在乐,饶永进忽然说:“喂阿吕,你是唯一的单身汉,什么时候拉埋天窗?”
    以匡说:“快了。”
    俞宗岱却说:“我们以为你一直爱张嘉宜。”
    以匡一愣,没想到他们都知道此事。
    饶永进说:“张嘉宜自法国回来了,就在那边。”
    俞宗岱说:“来,阿吕,我们过去同她打个招呼。”
    以匡说好。
    他们穿梭经过拥挤的人群,以匡还没到她身边就已经看到她。
    她还是那么漂亮。
    身型苗条,脸容秀丽,表情温婉,正与女同学聊天呢,慢着,她也看到吕以匡了,
朝他招呼。
    以匡心平气和地走过去,“好吗,嘉宜,许久不见。”
    张嘉宜回答:“我很好,谢谢你。”
    这时四周围的人都识趣地走开。
    以匡顺口问:“伯母好吗?”
    张嘉宜黯然,“她于三年前去世。”
    “呵,我一直不知道。”
    “她身体一向不好。”
    以匡连忙改变话题,“今天真热闹。”
    “旧生会终于办起来了。”
    以匡对自己讶异,怎么说话不痛不痒,对张嘉宜似一个陌生人。
    这时有人把手穿进他的臂弯,呵,朱明中过来了,吕以匡握住她的手。
    再抬起头,张嘉宜已经被另外一些人包围,在说华裔画家在巴黎开画展的艰辛。
    以匡与明中入席。
    明中轻轻说:“仍然很漂亮。”
    以匡很觉安慰,“是。”
    “没有变得庸俗臃肿。”明中似说出以匡心声。
    “是。”
    “幸亏如此,否则就太令人失望了。”
    以匡笑而不答。
    “在我眼中,她却有点过时。”
    以匡还是笑。
    “那种古玉手镯,与任何现代服饰不配,只宜穿袍褂时戴,你说是不是。”
    以匡诧异,“是吗,我没看见。”
    那天晚上,他终于投到了那副耳环。
    可是临走之前,以匡发觉张嘉宜那只水晶盆仍然乏人问津。
    “还没开始跳舞呢。”明中抗议。
    “明天一早还要开会。”
    “我一直都听你摆布。”
    罗家泳在门口送客。
    以匡对师妹说:“辛苦你了。”
    罗家泳看看他身边,笑问:“女朋友呢?”
    “去拿外套。”
    罗家泳乘机问:“有没有见到张嘉宜?”
    以匡点点头。
    “仍然很漂亮。”
    “是。”
    “不过有点过时。”
    “啊?”
    “她的头发梳得太紧,你没有看出来?”
    以匡只是笑。
    “我觉得还是朱小姐与你相配。”
    以匡这次坦白了:“我也认为如此。”
    罗家泳这鬼灵精忽然说:“旧生会真好,可以让人知道,旧梦让它过去算了。”
    吕以匡终于答:“是。”
    一边朱明中用兴奋的声音说:“我那对笔有人以六万元投得。”
    以匡笑。

    选自短篇小说集《蓝色都市》
 
旧时人 




作者:亦舒
    邹至惠敲敲同事邵正印的房门,“可以进来坐五分钟吗?”
    五分钟?正印笑,恐怕是半小时吧。
    至惠清清喉咙,开门见山,“昨天,我见到了张文政。”
    谁?正印莫名其妙,“谁叫张文政?行家内并无这个名字。”
    “你忘记他了?”
    正印再把那姓名在脑海中搜索一遍,“没有,”她摇摇头,“没有印象。”
    “张文政,是你我曾经很为之伤过神的一个男生。”至惠提醒她。
    呵是,正印依稀有记忆,人脑就是有这个好处,人脑胜过电脑是能够不依次序抽查
记录,邵正印想起这个人来了。
    张文政,可不就是他。
    差点为他与邹至惠闹翻。
    正印笑起来,“事隔多年,你肯定你见到的是张文政,你认得他?”
    “化了灰也认得。”
    “啊,有这么严重?”
    至惠忽然生气了,“你看你这个人,凉薄至此!”
    “喂喂喂,当年你几岁,我几岁?”正印怪叫起来,“大家才十多廿岁,还在念大
学,现在我已是永昌机构门市部的总经理,当中发生了多少事,我有资格健忘一点吧。”
    邹至惠仍然忿忿不平,“他不是一个容易忘记的人!”
    正印更反感,“是吗,不幸我已经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至惠不知恁地泪盈于睫,“那么,当年你为什么与我争?”
    正印呆住,这是什么日子?大清早,老同学好同事挚友邹至惠跑来同她算这种芝麻
陈皮旧帐。
    正印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她只能说:“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至惠很讽刺地说:“你多么幸运。”
    讲毕,她站起来走出去。
    把邵正印一头雾水地留在座位上。
    张文政这个人……她把思绪放到很遥远的岁月去,那年可能只得十九岁,急着要恋
爱,偏偏张文政碰上来,就是他吧,很迷惘地把少女激动的感情投注在他身上。
    最奇的是,邹至惠也一样选他为目标,这个年轻人,想必很有一套。
    印象中,他是一个平头整脸的青年,不过,十分有书卷气。
    如此而已。
    正印反而记得至惠为他与她闹个不休,甚至当众哭过,稍后正印觉得游戏不好玩,
知难而退,可是不知怎地,张文政也同时疏远至惠。
    换句话说,她们两败俱伤。
    后来张文政毕业,找到工作,也同时找到女友,她们与他失去联络。
    到第二年,因为正印功课有点问题,至惠不计前嫌,主动替她补习,两人才冰释误
会。
    真没想到邹至惠会跑来翻旧帐。
    今日的她还会在乎这个人?
    真是笑话。
    下班之际,正印找到至惠,“一起吃饭。”
    至惠叹口气,“没有胃口。”
    “那么,喝杯啤酒。”
    至惠知道正印有话说。
    她俩到一间日本馆子去坐下。
    正印问:“你在什么地方遇到张文政?”
    “一个酒会。”
    “谈得详细点。”
    “大世界地产创办三十周年的酒会,我一看,就知道那个人是他,一脸清秀,出色
如昔。”
    至惠语气十分懊恼。
    “你肯定?”
    至惠点点头,“我问过人,是他,张文政。”
    “在大世界任职?”
    “已升至总建筑师,你应该记得张文政念的正是建筑系。”
    “他要比我们大好几岁,你真肯定那是他?”
    “是他就是他啦。”
    “有无上前同他说话?”
    “只点了点头。”
    正印又好气又好笑,“没有叙旧?”
    “正如你说,发生了那么多事,不知从何说起。”
    “他也许已经结过好几次婚了。”
    “没有,未婚。”
    正印笑至惠,“你都调查得一清二楚。”
    至惠喝了一小瓶清酒,酒气上涌,抱怨道:“当年都是你搞局。”
    “又赖我了,没有这事,我一早退出。”
    “是呀,他觉得破坏了我俩友谊,不好意思,才索性与我们疏远。”
    正印不语,过一会儿才说:“你把人性想得太好了。”
    “你又有什么见解?”
    “我认为他根本喜欢看我俩争宠,待我退出,他觉乏味,便疏远我们。”
    “不会,他不是那样的人。”
    正印微笑,“彼时我们的眼光同瞎子差不多。”
    “那么年轻不会那么坏。”
    正印摊摊手,“是好是坏都已成过去,我走前面的路还来不及,我很少回头看。”
    至惠仍然喝着闷酒。
    正印同她说:“他们说下半年你好进董事局了。”
    “是吗,”至惠苦笑,“那样,对我寻找真爱有帮助吗?”
    正印安慰她,“至惠,有得吃有得喝又有董事可做也应该放过自己了。”
    至惠只得苦笑。
    正印感喟,她一天比一天踏实,同少女时期有天渊之别,但是至惠始终有一只脚踏
在浪漫的云层里不愿出来。
    为什么不呢,正印微笑,又不妨碍她升董事。
    第二天,正印请秘书去查访大世界地产部总建筑师的底细。
    秘书十分能干,三十分钟就有报告。
    “他叫张民正。”
    “再讲一次。”正印扬起一角眼眉。
    “张民正。”
    正印笑,果然不出所料,至惠看错了人。
    “英国李兹大学建筑系毕业,十分能干,七年间升到总建筑师位。”
    “未婚?”
    “可是已与大世界老板李某千金订婚。”
    完全是另外一个人。
    可是邹至惠偏偏愿意相信他是她十九岁那一年的男朋友张文政。
    “有无照片?”
    秘书把照片递过来。
    正印诧异,赞道:“神通广大。”
    秘书谦逊,“他们年报上期期刊登。”
    正印取过照片一看,耸然动容。
    是,是有七分相象。
    英俊,书卷气,潇洒,依稀是这个人了。
    多年来感情生活不愉快,使至惠对他又产生了新的幻想。
    想起从前,什么都是好的,已过去了,苦的不算苦,甜的特别甜,邹至惠愿意相信
她看到的是张文政。
    其实年龄已经不对,这位张民正年纪与她们相仿,而正印记得,真的张文政要比她
们大五岁,今日,已经是新中年了。
    那么,真的张文政在什么地方?
    这件事钩起邵正印的好奇心。
    她同秘书商量:“我想寻人。”
    秘书说:“呵,姓甚名谁,多大年纪,最好有一帧照片,方便我去委托私家侦探”
    照片?也许大学的年报中有。
    那天回家,正印立刻着手寻找。
    翻箱倒架,终于找到了,建筑系张文政,一路兴奋地翻下去,是他了!
    看到大学时代的报名照,正印一怔,咦,这个脸圆圆的男生是张文政?不像呀。
    假的张文政比他更像张文政。
    可见记忆是多么靠不住的一回事。
    为它所愚弄了。
    张文政,志愿:跟贝聿铭学习。
    看,不是没有一点抱负的呢。
    正印又想,我自己呢,我又放过些什么厥词?
    得找到那一年的校刊才行。
    正印竟整晚躲在储物室内,翻寻不已。
    时间回流了,一直游回过去。
    邵正印看到照片中的自己,一张脸清纯无暇,平平白白,没有雀斑,没有皱纹,只
挂着一个单纯的笑容,好像只有十六七岁。
    她噗哧一声笑出来,简直似白开水嘛,难怪张文政等只当她是小妹妹,吸引力的确
有限。
    少年的她说过些什么?
    “必须名利双收,服务群众。”
    正印大笑起来,直至流下眼泪。
    这两句话连文法都不通,什么叫做必需名利双收?名同利又如何服务群众?
    正印笑得直弯下腰来。
    没想到储物室内有最佳娱乐。
    她放下校刊叹口气,那一年暑假,她统共只一个愿望:假使张文政打电话来就好了。
    她邵正印肯付出任何代价,她是真的喜欢他。
    可是他从来没有正式约会过她,一大堆人在一起碰见了,又特别照顾她,她主动请
他看戏逛街,他却不介意赴约。
    他对邹至惠的态度,也完全相同。
    两个女孩子为了他,争得水火不容,几乎绝交。
    是父亲的病救了这一段友谊吧。
    某夏夜正印已经熟睡,忽闻当啷一声,举家起床,发觉父亲昏倒在地上,打烂了一
只玻璃杯。
    叫救护车送到医院,经过诊断,原来患胃出血,无生命危险。
    可是正印在急症室待了一夜,人生观经已彻底改变。
    原来父亲头发已经斑白,多年已捱出病来,母亲还得忽忽找同事代课,以便照顾丈
夫,弟弟不懂事,尚问下午能否去游泳,只有她可帮父母解忧。
    正印忽然明白自少年梦幻世界里走出来。
    她清晰地说:“妈妈,你在医院照顾爸,家里我来,弟弟跟着我。”
    父亲一星期后才出院,在家却休养了一个月。
    正印居然言出必行,真的负责打扫清洁,放了学哪里都不去,就是守在父亲身边,
陪着聊天,或是读报纸给他听。
    父亲想吃什么,她老远也同他去买。
    不得不扔下张文政这个不相干的人。
    父亲病愈上班,正印发觉没有这位小生只有轻松,便索性疏远。
    一日在校园碰到至惠,她讪讪上前来招呼,“听说你父亲病了。”
    “已经痊愈。”
    “张文政说,他好久没看见你。”
    “是,我决定把功课做好,同时,与家人多相处。”
    “周末要不要与我们打球?”
    正印摇头,“你们去吧,我陪父亲钓鱼。”
    是这样,至惠与正印恢复友谊,直到今天。
    可是稍后张文政连至惠都不理睬了,毕业后,两个女孩子与他失去联络。
    正印终于熄掉储物室的灯。
    第二天,把照片交给秘书。
    “只得这么多资料?”
    “嗯,不然,也不必委托私家侦探了。”
    秘书耸耸肩,“只得一试,”停了停,“这人,是谁呢?”终于好奇了。
    “一个朋友从前的朋友。”
    正印才不愿与他扯上关系。
    至惠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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