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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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短篇集)- 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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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英国。我能说的很少。我不喜欢这里,这是我知道的唯一事实,我不喜欢这里。
    伦敦就像哺士卡里的伦敦,正如每个人所说:大衣很便宜,款式不错。衣服号码比
较小,很是漂亮。满街是花摊,很热闹。海德公园极干净,颇能坐一下子,星期日公园
门口摆满了画、首饰、零零碎碎的杂物,每一档的档主都说那是他们的手艺,其实才怪,
都是从一家厂里批发出来的,而且公园右角的比左角的档摊买得便宜,真会骗人,然而
游客不骗,骗谁去?想想也就心安理得了。买了一大堆东西,都是有名堂的,什么给谁,
什么又给谁。那个时候,原本想兜一个圈子,从欧洲回家的。
    没想到学校居然还录取了,迫不得已留了下来。
    伦敦一点也不好看。很多人从外地回来,总说好看,我老是跟女朋友说:算了,把
钱省下来,买几本书看看还好一点。除了日本,日本是好的,我有我的理由。
    在这里这些日子,竟然没见过像样的阳光!多么可怕。
    通常八点起床,还是黑摸摸的,我不是超人,真不想起来,又舍不得那笔学费,失
魂落魄的洗了脸换了衣服出门,总是所谓彤云密布的天气,天空永远不是蓝的,风大得
吹得起人。耳朵鼻子都像约好了准备毫无抵抗的掉下来。
    要不就下雨,都是泥泞,大家的裤管三,思都浸着污水,入乡随俗,我也这样,
好的皮鞋简直不能穿,于是去买廉价的膠底狗仔唛,然而不通气,穿久了这种膠底鞋,
脚会臭,阿弟就烦,不肯穿。
    老实说:穿考究的衣服才划不来,到担心一些毛衣会发霉,只好开着电炉日日夜夜
的烤着,希望湿气可以蒸发一点,如果想找一个人可以蒸发掉曼彻斯特的湿气,恐怕是
奇迹中的奇迹。
    许多人以为读书就是夹着一叠书,在太阳满地的校园坐着,微笑地拍张照片留念吧?
才怪。也许他们选对了地方,我没选对。反正学校是弟弟挑的,名是他报的,我到了,
只试了十五分钟,大功告成。
    英国的草地是不能坐的,加州的草地又自不同,我常常想念三藩市的一个星期日上
午,奇怪,每一天都有阳光。我开始想到浅水湾血红的影树。
    我学会了喝咖啡。每天两杯,有时候目无焦点的吃着点心,同学会开玩笑,用手在
我眼前扬著,看我瞧不瞧得见。每个人都说冷啊冷啊,我是最少说话的。
    学会了无数粗口,冲口而出,很是流利,有时候很吓人一跳。当然我与阿弟也有过
开心的辰光。
    我们喜欢看外国人各式各样的头发颜色,对红头发特别有兴趣!在电梯里一直讨论
怎么样的红色才算好看。或是批评女孩子的身裁,怎么样算标准。
    我是喜欢阿弟的,所以我很不服气怎么他得了个这样的女朋友,而且这个女子跑来
享了现成不说,还处处挑剔他的不是,他在我眼中原是最好的,怎么忽然有了这许多缺
点?实在很令我生气。
    反正生活根本就是很令人生气的。我只好这样想。英国人的本性不但懒,而且多事。
他们的穷,也令我惊异之至。整条街少有辆鲜色的车,女孩子没有第二件大衣,从来不
上街吃饭,那些男人之小器,令人不置信,于是英国女孩子开始向往外国人,希望他们
可以带她们到阳光满地的国家去。
    我是永远喜欢香港的。
    移民局的人问我:“你在香港住了多久?”
    “廿二年。”我说。
    他惊异的看了我一眼。打开我的身份证明书,呆了一下,再看我的脸,我装了一个
老太婆的样子给他看。他笑了,是的,住了廿二年。
    打小路走回冢,我还是哼我的绍兴戏:林妹妹,想当初,你孤苦零丁到我家来,实
以为,暖巢可栖孤零燕,宝玉是剖腹掏心真诚待,妹妹你心里早有口不言。实指望白老
能皆恩和爱,谁知晓,今日你,黄土垅中独自眠。
    其实我很怀疑宝玉有否有剖腹掏心真诚待,他好像没有做错什么,对每个女孩儿都
不坏,甚至套西厢里的话对紫鹃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
黛玉一张脸自然挂下来了。他只对一个人不起,倒不是黛玉,是三姐儿,(金钏是自己
骨头轻,不能怪宝玉),他不该对柳湘莲说:“你要个绝色的,既然她是个绝色,也就
算了。”柳湘莲很奇怪,他坚持要娶个绝色的处女,于是疑心疑鬼去推了亲,三姐儿受
不了这个气,也就抹了脖子死了。
    我喜欢红楼梦,每一章每一节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我请教那些博士硕士们化学、
会计、统计,有空也聊红楼梦。可惜他们大多数爱看水浒传,水浒也还好,但是他们又
偏爱西游记,我就认为奇怪,好像初看他们往炸薯条上淋醋,不惯,当然吃春卷时也加
醋,毕竟是不一样的。
    我相信这三年是很快过的,实际上只有两年半了。至少现在我在受教育,不是在教
育别人。
    在过去的三年,我教会了一个人多少事情。教他穿衣服(颜色别配得太齐,你适合
穿狭身毛衣与衬衫,裤管别吊著,巴利与仙纳夫皮鞋最相衬不过。)教他做人。(别一
直烂呼呼的做所谓好人,没有性格,到头来谁也不把你放在心上。)教他看书,教他听
唱片。教他学乖。这个人学得快,他并没有什么感激的心,就是这样。
    最后一次看见他,他的裤脚拖在地上,身上的衬衫应该是比他年轻十年的人穿的,
皮鞋仍是巴利,只不过开着一部奇怪的车,如果我在,我会说买赞臣希利吧,买保时捷
吧,买莲花十吧。如果再富有点,索性买一部费拉里狄若吧。
    但是我不在。即使在,他也不会感激我。所以我决定自己也受点教育,不再教育别
人。奇怪的是别人都不给他面子,一位太太见到他穿套新衣服,从头到脚的打量了他一
回子,然后说“恐怕不是你自己挑的吧?你的趣味可没有这么高。”
    他不见我的情,他不懂。
    我弟弟就懂,他女朋友买了一包巧克力,他都说:“好吃,真好吃,真会挑。”
    当然也有欣赏我的人,可惜又不能在一起相处。
    反正都过去了。至少我有本事有能力可以把生活转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从头来
过,他们不能。他们只能换汤不换药的继续下去,拖下去,因循下去,仿佛一堆火,灿
烂的时候,自然有艳羡的人,然而始终要熄灭的。可怕是熄灭的只是生活,而不是生命。
    我有一个女朋友叹道:“太多的人,从没想到,他们还真会活到七、八十岁。”后
来的几十年又怎样呢?
    我也常常担心。
    生活是找得到的。伴是难寻的。“老”是我最近才接触到的现实问题。年轻的时候
不觉得,只觉老人讨厌。像我,简直对老人有敏感性的恐惧感,但是我自己也始终要老
的。
    倪博士亦靖是没有脑袋的,他就是管吃管喝管睡。怎么样跟这个滑头蛊惑的单老码
了相处三年,是一个大难题。暑假往别处开溜,恐怕是一个逃避的方式。
    我这么多的兄弟,最喜欢他,也是缘份。就像我二哥,喜欢老三小均,从小就爱他,
省零用下来买饼偷偷给老三吃。母亲一说起这种故事,我就忍不住鼻子酸。我二哥是我
见过少数真正的男人之一,如果我说查先生与张先生也是,恐怕又有人在那里说我势利
了,但事实的确如此。
    亦靖只是一个糊里糊涂的孩子,年轻貌美,少年得志,苦的完了,甜的还没开始,
尽开玩笑:“我可不要做人上人,一动就掉下来了。”“我想去教女子大学,只是有人
不给。”“倪博士,是了,不是倪先生。”饱死,也难怪我胃口一向不好。难为爸成千
打万的台币花在我身上,陪我去看中医消气开胃,如今都泡了汤了。
    我是爱我爸的。离开台北回香港,再从香港来这里,在台北只搁了三天,还是与他
吵架。但我们只是感情不佳,爱还是爱他的,我省了十天,买了一只公事包给他,六镑
半。完了口袋欠水,胡乱替妈妈挑了条廉价丝巾,还理直气壮的说:“礼物不算,礼轻
情意重。”
    自己买了一套破牛仔上衣与长裤过节,买回来就是破的,褪色的,但是我从来没穿
过这种衣服,想着当天气稍暖,我可以穿著这套衣服,拖看拖鞋到处走,又仿佛得意起
来,元气也渐渐恢复了,好像又能度过此冬似的。
    是的,我也有高兴的时候。
    像收到了卡片。收到了礼物,喝醉了酒。
    这一段日子,我并没有把它计算在我的生命之内,但是它居然来临了,也只好默默
的接受,希望快点过,快点过,同时也尽量享受著。
    ——原是想你忘记过去的日子。阿弟说。
    能忘记得了吗?过去的日子,过去的人,只有比什么时候都更清楚的,更清楚。
    这原是借来的日子。金环蚀



作者:亦舒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金环蚀》

都不知该怎么样说这个故事。 
故事关于一个女子,与我。 
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知道每当在最绝望的时候,她往往会出现。 
她秀丽的容貌,丰富而温柔的表情,都鼓励我,给我新的希望。 
她是我的一丝金光。 
而且奇是奇在她与我一起成长。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我只有七岁。 
那一夜,母亲哭著回来,同我说,外婆已经去世。 
七岁的我已经很明白生离死别这回事,父亲已在早两年离家出走,影踪全无,现在又输到外婆告别。 
是老人家一手把我带大,母亲一直在外工作,养活一个家。 
没有外婆的日子怎么过?我放声大哭起来。 
外婆得病才三五个月,先是鼻孔流血,后来有一只耳朵听不见,医生断定是不治之症,母亲忧心忡忡,同我说,老人家恐怕不久人世。 
没想到去得那么快。 
我问母亲:“什么是死亡?” 
母亲说,死亡是生命消逝,肉体腐败,埋葬后永不回头,再不能见面。 
是以我哭。 
因为舍不得。 
我们太不舍得红尘,留恋一切杂物垃圾,更何况是至爱的人。 
年幼的我,哭著奔出去,一路叫外婆,那日是雨天,我奔至小公园一角,找到外婆常与我休憩的长凳,筋疲力尽,抽噎。 
多年来只有外婆陪我。 
母亲说,如果不是外婆的缘故,她早就抱着我跳了楼。 
如今看不到了。 
我不想回家,雨越下越大,越下越急,淋湿她为我织的羊毛外套。 
牛脾气倔强的我哭得声嘶力竭。 
正当此际,我发觉附近有人。 
我抬起头,看到一团淡绿色的雾,对了,像薄荷水果糖那样的颜色。 
揉揉眼睛,看清楚,原来是一个女孩子穿着件透明的雨衣,两手插在袋里,看牢我微笑。 
当时虽然只有七岁,也知道俊丑好歹,立刻分辨出,她是个漂亮的女孩子。 
她身型比我略高,年纪也大几岁,怕有十二三岁,已有少女之姿。 
双眼明亮有神,肤色如蜜,她正打量着我呢,一边嘴揶揄,另一边嘴角同情,象是在问:小朋友,为什么哭?打输了弹子? 
我彷佛听到她的声音,但她明明没有开口。 
我说:“我不是小朋友。” 
她笑了。 
手自口袋取出,推开,有一颗搪。 
她示意我取。 
我哪有心情同她玩,只摇头。 
哭宝宝。我听见有人说。 
是她吗?她仍没有张口。 
我觉得奇怪透顶,伤心顿时去掉两三分。 
她把手向我递来。 
这次我不由自主地取过糖,撕开七彩的糖纸,放入嘴里。 
顿时觉得一阵香甜,馥郁前所未有,忽然之间,我的愁苦像渐渐散开。 
小小的声音说:年纪老大的人,即使她是你至爱的外婆,也终于要离你而去,这是生命的定律,快快收起眼泪回家去做个好孩子。 
声音软而轻,抚理著我的悲伤。 
我垂下头,不出声。 
等再抬起头来,她已经消失。 
我自长凳跳下来四处找她,她不可能走那么快。 
但小公园一眼放尽,并无她的影踪。 
我奔出马路,在泥泞中摔一跤,仍然没看见她。 
静下来想一想,抹抹眼泪,回家去。 
自那一刹那开始,我像是开了窍,什么都明白了。 
到家,看见母亲在呜咽,我紧紧拥抱她。 
母子相依为命。 
我立即学会自己穿衣漱洗,乘车上学。 
时间飞逝。 
忽忽已是高中生。 
脾气更牛,体格更壮,性情也有点孤僻。 
家里环境已略略转好,母亲终于凭双手闯出天下来,受公司重视。 
甚至已替我筹下大学学费。 
已是十五岁的小伙子了,家里的壮丁。 
但一直没有忘记穿绿色玻璃雨衣的女孩子,平时也接触到异性,女同学中找不出像她那样标致的女孩,差得太远了,使我承认难忘的是她的微笑,比同年龄的女孩成熟温馨。 
而她所赐的一颗糖,虽然早已在嘴里融化,香味彷佛长存在齿颊间。 
每当不开心的时候,脑海里只要想一想她,便会有宁静的感觉。 
那年秋天,母亲告诉我,她要结婚。 
我十分震惊,那位男士我见过三两次,不喜欢,我不怕他霸占我的母亲,而是直接有种感觉他不会善待她。我整个人马上消沉下来,他也不喜欢我,坚持母亲把我送出去寄宿。 
他说,谁也不晓得她有那么大的儿子,影响形象,一默好处也没有。 
母亲听从了他。 
我知道爱屋及乌是很困难的,但他不应离间我们母子的感情。 
我决定不去参加他们的婚礼。 
愤恨填满我的心,独自跑到山顶近水塘处坐著,很想痛哭一场,但是整个人都烧乾了,流不出眼泪。 
已有很多晚没睡好,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孤苦的人,从没有得到过爱护关心,是孤儿中的孤儿,无论什么苦难,都没有人劝慰开解帮助,一切靠自己肉身去捱过,要不浸死,要不自救,至亲如妈妈,也不过袖手旁观。 
用手捣著脸,想死在山上,永永远远不回到人世间,尸体化为腐骨也不为人发现。 
自暴自弃自怜自悲。 
忽然听见有人说:小朋友。 
声音轻而柔,清甜得如泉水,钻入耳朵,觉得熟悉。 
抬起头来,我看到了她。 
山顶雾浓,掩映著她,她站在约十多公尺外,但我的目光一接触到她,便知道她是谁。 
她是我的希望之神。 
我讶异,她长大了。 
她跟著我长大了。 
她仍穿著薄荷绿的雨衣,合身、别致、漂亮。 
我贪婪的看看她,冲口而出:“你!” 
她向我微笑。 
秀丽的睑容使我踏步向前。 
她已有二十岁左右,整个人像是在雾中发出光晕,秀发如云散在肩上,更显得飘逸,如仙女一样。 
仍然以小姐姐般姿态出现,笑容中带着调皮:怎么,又在生气?又在自怜,小朋友,七八年不见,你好象没有什么进步嘛。 
我鼻子发酸,冲口而出,“我的愁苦,只有你知道。” 
她扬起脸,谅解的点点头。 
我听到声音说,但人生一直充满各式各样的失望与磨练。 
她的嘴唇并没有动,我已习惯她这种说话方式,是心灵感应。 
我再走近她。 
她真好看,比我记忆中的她更完美温柔。 
“你是谁,”我问:“叫什么名字,恳请告知。” 
被我瞪著瞧,她略有一丝腼腆。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又如何得知我伤心绝望?” 
她又露出微笑:你已是少年,不可能一辈子依偎母亲脚下,她有她的世界,你有你的,请接受现实,为她庆幸。 
我不语。 
──男孩子如苍鹰,飞得高且远。她继续劝慰我,历劫风霜,锻镜自己,岂可为小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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