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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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短篇集)- 第5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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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假了。
    去参加弟弟的毕业典礼。
    我还是穿毛衣、长裤,一件大衣。
    再穿多就变成不倒翁了,那算什么,昨天睡了一个午觉,今天精神居然不错。想起
前天大醉,不免有点惭愧。
    喝醉了,第二天还是要起来做人的,况且像我这种醉,不过是静静的在一旁坐著,
又不碍人,又不装疯,很是不值,下次可千万不能再喝了。
    弟弟请我化一下粧,我看看镜子,一张脸是形容不出的苍白,如果涂了胭脂,那红
色必然是非常人造的,然而还是化了一点粧,自觉那张脸更奇怪了,仿佛像棺材里的人,
硬硬的加点颜色。
    我无意大清早咒自己,然而感觉是感觉阿弟居然很满意,他笑道:“果然不同了,
三十岁的人,还可以充十八岁。”
    我也不说什么,他的女朋友穿了一条布的长裙,一件不长不短的大衣,颜色又不配。
    看不过眼,把一件貂皮借给她了,籍口是“耽一下铺地毯的人来,恐怕会顺手牵羊,
不如穿在身上。”她穿是穿了,但还是不大相衬。
    弟弟问我:“你没有长裙子?”
    我没有什么?我什么没有?我四季的衣裳是清楚玲珑的,我什么没有?我叹口气,
未必沦落到如今,就是说我以前未曾好过,即使是今日,也没有什么沦落的,买毛衣始
终要找到“优格”的店铺为止。
    毕业典礼很好玩,所有的教授都出来了,身上披着各式各样颜色的袍子,手中执杖,
校长坐在中央,有人在弹管风琴,列列的管子排列着,大堂既高又深,典型的英国,我
现在发觉英国人与中国人竟有什么多的相同之处,至少迟到与不守时就是其中之一,连
毕业典礼都足足迟了十五分钟。
    阿弟坐在左边,披着红色的丝绒袍,金黄缎子的披肩斗蓬,一顶黑色的圆型丝绒拿
在手中,其他的博士不是面有肃容,便是紧张过度,他却在那里挤眉弄眼。我也曾问他
高不高兴,他答:“既是辛辛苦苦读出来的,又不是拣回来的,有什么太高兴呢?”
    他说得很对。我也不喜欢太辛苦得回来的东西。
    我在看那一整排的男孩子,看有没有漂亮的。我与弟弟的女朋友说:“第一排那个,
长得不错。
    “往上看的那个?”
    “嗯。”
    “是的,”她点点头:“不过有点骄傲。”
    我一向喜欢面有傲气的男孩子。我认定了他的脸,耽会儿趁个机会,叫阿弟介绍。
    典礼不过是典礼,上前握手,下台,报名,如此而已。完了大家走出礼堂,阿弟一
手抓住我嘻嘻笑,“看中了什么人没有?”仿佛这是我挑男朋友的机会。
    校园那么大,都是博士,来来去去,一件件的红袍子,我看到了刚才那个男孩子,
就指着问:“阿弟,你认得他吗?”
    阿弟摇摇头,“别的系的,但一定有办法,一定有办法。”
    我笑了。
    末了我穿了弟弟的袍子拍照,存心闹一下,既然有人吹牛得了学士,我也能吹四个
月得博士,把照片搁在姊妹上登一登,也可以让大伙儿笑一笑。
    然而我真的在读书。天天读。读功课心在稿子上,写稿子心在功课上,放了假,整
个人反而失了重心,不知道做什么才好,头一天就喝醉了酒。
    阿弟的一堆朋友走过来,我看着他们打招呼,说笑。
    亦靖答“不,我不是博士!我去化粧舞会。”
    弟弟猛地推了我一下,“你怎么了?那个男孩子,就是你说好看的那一个呀,他倒
看你,你怎么没发觉?'“啊?”我心里一股失望“是他吗?我不知道。算了他脱了炮
子,就不对路了。”
    我却又是很多感触。找一个男朋友,真的这么难?还没走完校园,天却黑了。这边
天黑得快,我没有手套,手指好像随时就会掉下来的。
    我没有悔意。现在所过的每一天,都是借回来的,我的生命早已经终止了,去年十
月,在台北就终止了,现在活的每一分钟,都是上帝的特别恩赐,快乐与不快乐,我不
能说什么。
    我在寒冷里走着,鼻孔嘴巴都冒着白气,有时候下几团老大的雪,一会儿又变成了
雨,弟弟声音:“喂喂喂,看车子,看车子!过马路怎么永远不看车子?”
    是有愧意的,前天醉成那个样子。与师傅两个人合喝了一瓶拔兰地,他老先生一拳
把玻璃打得粉碎,弄得每个朋友身上都是血。我只是呆呆的坐在沙发上想心事,一切往
事都回来了——父亲开门的锁匙声,二十年了吧?生日时收到的洋娃娃。做杏仁豆腐给
他吃。为了一个陌生人放弃了—切,十年间的事像走马灯一般的上来。
    有人写信来说:“你这般怕冷的人,怎么受得了……真替你担心……〃也算是关心?
    我总是微微的咳嗽,吞亚士北罗止痛。脊椎骨并没有好,第八节还是老模样,第五
节又新发了!医生说可以扣一片钢块,一个半月后拿下来,准妥当。我说妈的开什么鬼
玩笑,以后没上过医生那里,神不知鬼不觉的当它没事,还不是这么的过了。
    人人都叫我当心身体。特别是编辑们,仿佛我真是一个风吹草动的人物,在学校,
教授一直嚷“拿不动不要紧,叫男孩子帮你忙。”于是别的女向学都妒忌起来。我很尽
力,凡事我都是尽力的,十年来无论发生了什么,我的稿子总未曾断过,这一点想回来,
我是开心的。益发爱写了,尤其是在过这种日子。
    醉了以后,我好像又回到以前的时间里了。
    教调酒,老师拿了个空瓶,我倒来倒去倒不出酒,男同学笑,“衣莎贝,拧酒瓶,
拧一下就说不定有酒出来了。”我听了这话脸色一变,瓶子就落地摔破了。
    是几时的事情,他在飞机上拧汽水?好像没有多久吧,怎么就落得这样呢。我只记
得我上了飞机,廿小时!下了飞机,就看见了弟的脸,一晃眼,也就四个月了,都是借
回来的日子。
    弟弟好声好气的劝我,“叫你来,都是让你忘记以前的日子,你怎么还是老样子?
    如果我有廾么不是.大冢都是急脾气,你得原谅我。喝醉了酒,人人都有的事情,
有什么大不了呢?不稀奇。”说着他也哭了。
    我指著镜子对他说“姆妈在镜子里。”
    他用毛巾盖上了镜子。真是惭愧,醉成这样子。
    平时我总是一套红棉袄,亦靖最讨厌这套棉袄,就像去年在台北!美芳也讨厌我那
套荳青的棉袄。她白我一眼说“真像个抽鸦片的。”
    一点半天就黑了,我也打个午觉,眼蒙蒙的老觉得不对,挣扎醒来,才发觉原来不
是在家里了。于是呆呆的洗澡换衣服,也不怎么的耽心前途。
    文凭总是要拿的,无论如何得毕业。然后找份工作,在台北找一份工作。稿子也是
要写的,写了那么些年!除非是编辑说我们不要你了,否则还是得写下去。
    师傅说:“你还好,心里想的,总可以写出来。”
    我承认这是我的幸运。
    师傅是弟弟的同学,教功夫,大冢都叫他师傅。在我处借了一套脂评石头记去,才
得廿几回,不是最好的一本,也开心得不得了。
    到了此地,我才带了三本书:一套石头记,一本张爱玲,一本词选。都藏在行李底,
让家人知道是要骂的,行李穷过磅,还带这些会背的无聊书本。倒把些要紧的衣物漏在
家里了。现在的东西五化三飞,一些在香港,一些在台北,在身边的反而不多。
    母亲写信给阿弟“如果阿姐可以熬过这个冬天——”
    把我当一头蟋蟀了,然而我也不知道能不能熬过去。
    我是没有遗憾的,这些年来开心也开心过,玩也玩过了,如今连大学生的瘾也过了,
我很高兴。案头上依然放一张汪萍眼若秋波的照片,搬了家,连唠叨的房东也避过了,
只等户主差人来铺了地毯过节过冬,真的没有问题,拿我的稿费在曼彻斯特这种小城花,
一半也是太多了,也是豪华的,我实在没有夸张。
    只是弟弟替我担心,我老是趁下雨的时候才出去,溅得一腿的泥。洗了头永远不吹
乾,到处走。我老了,我想。从几时开始,我已经不能再爱一个人了呢?或者是最近,
实在没有碰到什么可爱的人?男的女的,都不值得喜欢。
    弟弟给我气死。两个星期之前他匆匆忙忙的对我说“有人找我做翻译,去访问中音
国家庭,以便写论文,那男孩子长得好帅!从来没见过那么登样的男孩子!”
    我稀罕的答“我倒想看一看。”
    结果看到了那个男孩子,我笑了,我说“这叫做登样嘛?你眼睛不知道长在哪儿!
这个男孩子不过是稍微端正一点而已。”
    阿弟顿足道“真不知道你的要求如何!”
    那天回来了,他说:“添美臣问我,你怎么老笑,我只好说你根本是一个嘻嘻哈哈
的女学生。”添美臣是那个人的名字。
    那么还有一个人,老跟著他学宁波话,叫做非腊露斯,我叫他玫瑰先生。这个人很
风趣,我教他,教得很道地,前天他上哈佛读博士去了,给硕士论文我看,上面居然有
我的名字“感谢衣莎贝亦舒倪小姐——香港的记者,作者——给我的帮助。”我也笑了。
    物以稀为贵,谁都是博士,仿佛博士也不太稀奇了,可怜寒窗十年。我各式各样的
补习老师特别多。有机化学揽不清楚,大喝一声“哪个是念化学的?”总有热心人士同
情我八十岁学吹打,挺身而出。
    博士也是全世界最无聊的人,挤在电视室看旧片“巴巴丽娜太空英雄”,珍芳达一
穿了衣服,众人嘘声大起,表示不满。
    到电影会去看戏,一定有人杷说明书摺飞机朝银幕下扔,扔得远,大家便鼓掌拍手,
热闹非凡。校方忍无可忍,在说明书下写明“谁摺飞机扔便罚谁”,但是他们改擢纸船,
照样飞,或是吹肥皂泡,或是用橡皮筋弹人,什么都有。都是顽皮鬼。
    然而不久这样的日子也厌了,没有透气的机会。每天上课,从九点到四点、五点回
来洗头洗脸,拿出功课,已经该吃饭了,平常英文也不见得壤到哪里去,就是用不上,
经济科上的题目问“为何需求线通常自左向右斜伸?”一头雾水,拿了丙减真是日月变
色的没脸。这与咱们家的阿B哥有什么分别?恐怕B哥也有进步吧?
    总是不停不定的想回家。回了家说不定怎么还能偶然的看上他一眼吧?不会太差的。
但是这张文凭呢?不过这种主意通常是很快打消了。
    平常总是计算吃的问题。买了乳腐、酱瓜,虾米、皮蛋,我与弟弟都发觉咱们欠缺
营责。于是又买了红萝卜,也不煮,两个人脸对脸就生吃,争取一点维他命C,或者净
啃芝士。很想吃腊肠,但是想不出该怎么做,老是蒸,又有点浪费。我对吃是随便的,
好的坏的都可以,然而少不免想起鸡毛菜、葱烤鲫鱼。写信给母亲诉几句苦,招了一顿
臭骂,什么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之类的成语,都叫她用上了。以后只好闷声大发财,
什么都不说。
    偶而看张爱玲的短篇,很是感动,趁机哭一会,也是有的,这是一种傻气,不过因
为我也病过一阵子,天天看医生。然而人家书中的女主角总是求仁得仁,没一下子就病
死了,我却还在这里撑著。我小说里的女主角也很少有病死的,多数是自杀,我是想穿
了,索性好好的活下去!也是一种道理。
    奇怪的是,竟没有再看红楼梦。(我二哥说“背也会背的东西,买来作啥?”)
    那一年我很想买八十回的脂评红楼梦。我倒不晓得为什么不看。只是天天清早八点
正起床的人,仿佛不配看石头记。我改看玛丽莲梦露传记。我开始注意一下几时轮到这
一区停电停煤气,阿拉伯打成怎么样了。少不免也吊著头等等明报,以及其他杂志,可
怜姊妹至今一本也没看到过,只有要稿的时候,编辑很勤力的来一封快信。
    今年是不能回家了。
    明年吧,明年或者有希望。然而我何尝有什么冢,香港是兄长的家,台北是父母的
家。
    有人敲门,我去开,满以为是铺地毯的来了,却是邮差,因为转了地址,所以他要
证明一下正身是否在此。我签了名。收了圣诞卡,今年只收到三张圣诞卡。第一张是张
徹夫人梁女士寄来的。她总是记得我,也是人结人缘。不是说不寄的就不记得找了,她
是比较洋派的,而且不是逢人必寄的,所以就难得。收到那种逢人必有的小礼物,逢人
必有的卡片,特别厌恶。我与我女朋友说要送礼,什么时候都能送,何苦一定要等大时
大节的凑热闹?我把这第一张搁在书桌上。第二张是哈佛大学寄出来的。二嫂三嫂的弟
弟。然后是这第三次,签收了,拆开来看,看到右下角的签名,呆住了。怔着了很久很
久,慢慢的进屋子。呀,他总算找到了我的地址,给我寄卡片来了。一时心里麻木了一
下,没有太多的感觉,等感觉慢慢回来的时候,就伏在桌子上,桌面是冷的,隔了很久,
摊开手来,那张卡片已经团皱了。
    看看看,才放了八天假,一页书本也没翻过,所有的老毛病都出来了。
    如今我也得了一个死心塌地的人,天天跑来钉电插扑刷墙壁,不管有多么微不足道。
到底也是一个人,我总是礼貌的向他点点头,如此而已,而且我并不欢迎他这种义务劳
动,我只希望他少来一点,他来了,我为他倒一杯茶——有时候还是没有牛奶的。
    常常希望可以谈得起来,然而总是谈不起来,兴致索然,仍然希望他不要来。
    由此可知这个说“被爱是幸福”的人多么荒谬。被爱有什么莘福?一天到晚给一个
莫名其妙的人钉著,左右不是;太礼貌,怕他误会,太不礼貌,又好像没人味。
    我想爱人是比较好的。爱一个人,常常想起他,都是很开心的。不管怎么样,我没
有见他最后一面。临走时我只想到一句话: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
    看到两个月前的文林,里面有悲秋的小曲,其中有一首是这样的:想到去年,还道
能红丝绾呀红丝绾——那个女孩子再也没想到秋天只落单成了她一个人。
    我看过很多好的短篇小说,只是近年的少。司马中原的黑河,刘以丰的除夕。还有
一篇,不晓得是什么人写的,说一个卖皮货的少年,看中了另外一个老年皮货商的女儿。
两个年轻人都同意了,女儿甚至征得了父亲的同意,只待来年,这个男孩子来娶亲。老
年人有点糊涂,在客栈碰到了这个未来女婿没把他认出来,只口口声声的跟其他的人说
他家的姑娘要嫁了。年轻人也糊涂,没听明白,不知道指的女婿就是他,误会姑娘已经
许了别人,于是他偷偷打开买回来的花布、绒花,一把火烧了,拌著他的眼泪,走了。
而那个姑娘,犹自喜孜孜的看著灯芯结花,等著她的情人,等著。
    有缘没缘不外如此,这种小说才是真正的好小说,恐怕也是司马中原的吧?我喜欢
他与白先勇。但他是一个开头,白先勇只是张爱玲的结尾。
    何藩问我有什么故事?可以拍戏的没有,不过他们指的故事都是那种故事。本来我
想说找何莉莉,说服何妈妈,让她演黑河里的妓女。终于没说。
    不过那种日子已经过去了,不能再想的,想了也只惹归念,没有好处。
    至于英国。我能说的很少。我不喜欢这里,这是我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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