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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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短篇集)-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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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指桑骂槐,书归正传,到底怎么样?” 
小文说下去,“连写字楼都有了,下个月便可挥日开张,他说他会无限量支持她,宝号就叫做哀绿绮思推广公司。” 
我半晌不作声。 
其实要做我们也可以这么做,大着胆子把写字楼一半让出来租给哀,一年半载不收她的租金也没问题,装两只电话,请个女孩子替她打杂,为她接两宗生意,便可开张大吉。 
但我们肯不肯如此不负责任?哀原有这份工作保证她生活有着落,又不是没升级机会,好端端地挖她出来,弄得不三不四,对她有什么好? 
但现在看来,情形刚刚相反,我们变得窝囊无匹,而空心人却神勇威武。 
公理何在?我愤慨。 
“这叫做大勇若怯,大智若愚,”小文大声说!“我们才是深思熟虑的君子人。” 
叫破喉咙也不管用,哀绿绮思又听不见,我们又不能在她面前打空心人的毒针,我们还要维持该死的风度。 
太不公平了。 
“哀绿绮思不会相信他吧?” 
“女人很难说。” 
“什么时代了,还看轻女人,现在只有蹩脚男人才看轻女人。” 
小文说:“真的,女人的一颗心,非常难说。” 
“小丁,你出去打探打探。” 
“好,我明天一定要去见她,说什么也是朋友一场。” 
“我也去。” 
“喂,都趁墟去了,明日不如在店门挂着招牌:‘店主有事,休息一日’。” 
第二日只得由小丁去走一趟。 
我与小文哭丧着脸陪客户听一首新作的广告歌。 
听了数百次,做梦也背得出来,闷死人。 
这两年半我们三人都未有放过假,绷得太紧,又不敢呻吟,呵,创业这样艰难,真想辞去蚊型老板职位,跑去做份风流工,下班就是自由身。 
好不容易等到小丁回来,我与小文拥上去。 
小丁脸上带着不可思议的神色,茫茫然。 
我拍打他后颈,使他灵魂归位。 
小丁说:“你们肯定那人是空心老倌,我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仿佛三亿美金家产不算一回事似的。” 
“把艾运叫出来证明这件事。” 
约艾莲,我们可大方漂亮,三分钟办妥。 
她很够义气,与我们吃午饭。 
“艾莲,是不是有真凭实据,那人只是虚有其表?” 
文说:“何必问我?全世界人都知道,他开出之期票满城跳!每次都险些儿打官司。” 
“好家伙,开跳票。”我倒抽一口气。 
“那么口气为什么还如此庞大?”小丁不解,“他说手头上有两个客户要介绍给哀绿绮思,总公司在纽约,已经订好飞机票要同她飞美去洽商,一成功回来便组新公司。” 
艾莲笑,“说说也不行吗?我说我上次旅游回来,搭飞机就坐在罗拔烈福身边,人家瞧我长得好,还称赞我像中国娃娃呢!有些人根本把自己当小说人物,够传奇性嘛!”没想到这小女孩也伶牙例齿的。 
“哀会不会相信他?” 
文莲沉默一下子,“不会。” 
我们松口气。 
小文随即说:“不信,何必跟他跑。” 
艾莲说:“她生活也很无聊。” 
“这么充实,还说无聊?”我不信,“美女嘛!” 
“美女也是人,还不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艾莲说:“人人如你们这样想,美女真要寂寞至死,甲也认为她不愁没出路,乙既觉得她裙下三万人,好了,谁也不上门去追,结果她只得与空心人在一起,因为只得他有胆子。” 
这顿话说得我们口停目呆。 
真的,好男人都不肯轻举妄动,那还不便宜了坏男人。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我们三个人面色大变。 
我低声说:“这一去就没有得剩了。” 
艾莲说:“真是的,同名誉这么坏的男人拉扯,无论在公在私,以后都难做人。” 
没想到一个小女孩的脑子都比哀绿绮思清醒。 
“你们这三位先生,也算同她熟,劝她几句也是好的。” 
我又低下头。我会试探一下她的口气。 
哀很意外,她笑说以为我已忘记她,因为好久没同她联络。大家哈哈一轮之后,会谈正式开始。 
我:“听说有意大展拳脚?” 
她:“消息传得真快!我已决定辞职。” 
“你已想清楚?” 
“你看,要是你们公司成立之前,有人如此口气同你们说话,不给你们打死才怪,这还不算看轻你们?” 
“但你是娇滴滴的女郎。” 
“我一不会唱歌,二不会跳舞,三没有演技,再娇也得打天下呵!”她有些疲倦,但仍然笑看。 
我忽然冲动起来,“哀,你知道我们这三个穷小子都很爱护你。” 
“这我知道已更久,你们也实在忙,虽然没有常聚,但关心我却是真的。” 
我们握看手。 
“哀,我们总是好朋友。” 
“咦,婆婆妈妈,心中有什么话要说?” 
“哀,不要与那人去纽约。” 
她一怔,沉默。 
“哀,他与你的性格不合。” 
她温和的说:“我们只不过是生意上的拍档。” 
“人家会怎么想?” 
“只要自己有实际上的得益,其他微不足道。”真是现代人。 
“我怕他说的都是……我怕他力不从心。”我尽量婉转。 
“我会小心。” 
“我怕你吃亏。” 
“我也并不是昨日才出世的。” 
“但有许多无形的亏……” 
“小皮,你说得太含蓄抽象。” 
“能不能不去纽约?” 
“这个机会我等待很久,是著名的时装公司计划在本市推出便衣系列。” 
我沉默。 
“而其实,他这个人,也不如你们想像中那么差。”她微笑着说。她还帮他。 
我*副不以为然。 
“做生意,手头上总有不便的时候。” 
“我们从来不会轧支票。” 
她还站在他那边,真的中毒已深,双目已盲,什么都不愿看见,她说:“你们生意尚没有做大。”没得救了。 
“几时动身?”我心灰意冷。 
“下星期。” 
我与她不欢而散。 
一连几日食欲不振、失眠、心疼。 
小丁说.“如果你在恋爱,就承认了吧。” 
我摇头,“才不是,我只不过关心她。” 
小文问:“你关心我,会不会到这个地步?” 
“你是臭男人,懂得保护自己。” 
“现代女人也不弱哇,” 
“她很胡涂,”我眼睛都几乎红了,“一味要往上爬,又不得其法,人又长得美,险象百出,真要命。” 
“真的,那么美,招引豺狼。” 
“没有色心的人也起色心。” 
“偏偏她又不大知道利用这种本钱,不得其法,白白浪费。” 
七嘴八舌,更说得我心慌意乱。 
我把头伏在桌上。 
小丁说:“不必与自己过不去,爱她呢,去抱住她的大腿哭着哀求,一点点自尊算得什么?” 
“你为什么不去?”我问。 
“小皮,我们上阵,你就没机会。”小丁扮个鬼脸。 
很明显,经过长途赛,他们两人都认为不值得,自动弃权,对哀绿绮思认真的,只剩下我一人。 
我很悲哀。 
“没有时间慢慢耗,”小丁摊摊手,“我考虑周详,我不是大情人,不能牺牲那么多。” 
小文亦说:“将来找个普通的、随和的女子,结婚生子,不知多幸福。” 
“如此说来,美人都没人要?”我不服。 
“美人唯一的职业是做祸水。”小丁哈哈笑。 
“太不安份,我们要天天防着她,多么痛苦。”小文亦说。 
我说:“她也是人。” 
“是,她是人,但她是个美丽的人。”小文提醒我。 
“去追她吧。”小丁说:“你追到她,于我们有益,既不费力又可得餐秀色。” 
可怜的哀绿绮思。 
我并没有去抱着她膝头哭,因为没有空,时代节拍的洪流冲得我离开了她。 
她跟着空心人去纽约,寄过一张名信片回来,只得几个字。 
他们去了很久很久,仿佛有几个星期,在这当儿,我们没有闲着,我们完成了一个很的大的宣传计划,使今年的利润大大增加。 
那一阵子我们拼了老命上,睡在公司里三日三夜。 
女人?我们已忘了世界上有女人这种动物,三月不知肉味。 
完成之后三人去喝得酩酊大醉,在路上唱山歌,被警察干涉,几乎要告我们游荡。 
回家头痛地倒床上睡,第二天太阳晒到背脊才起床,想到那小小的成就,犹自欢呼不已。 
男人,当然以事业为重。 
女人,要多少有多少。 
美女,在男人有名誉有地位之后,自然会得迎上来。 
男人,落魄时期,怎么去配美女。 
大家的思想都搞通了,唉,现在社会,即使偶而尚有痴心汉,肯为女人付出偌大的代价, 
大家亦只以看傻子的眼光看他。 
我们精乖聪明,取舍分明,一次都不能错,时间与精力都不能浪掷。一次都不能,一次亦太多。 
什么漫游巴黎,到合里岛观日出,都得留待五十五岁之后。幸亏现代人上了年纪还活泼得很,足可以在退休后享福。 
小丁有次说过:“我们这样做其实很笨,到四十岁突患癌症,就非常不值。” 
我说:“那倘若你玩到四十岁,一无所有,岂非比生癌更惨。” 
大家默然。 
哀绿绮思这样的女子,就被牺牲在现实海中。 
一个月后,我开始担心。 
找艾莲,打听她的下落。 
艾说:“我始终只是她的秘书,不好问太多,她也没留地址。” 
“她的公司还开不开?” 
“你没听说吗?业主已没收订金,租约作废。” 
一切在意料中,谁也不相信这间公司会开得成功。 
我急起来,“那不回来也不行呀!” 
“好像他们人也已不在纽约。”艾运迟疑地说。 
“什么?”又是一个灾难。 
“好像在夏威夷度假。” 
[你听谁说的?”我追问。 
“上个月有人在夏威夷碰见他们。”她吞吞吐吐。 
“总得回来吧,”我说:“总不能就此落籍,没有这么简单的事,越迟回来,越是狼狈,仿佛同人双宿双栖一段日子,完了分手各散东西,无法不踏上归途。” 
艾莲沉吟,“如果能结婚又还好些。” 
“万万不能结婚!”我急得额角冒汗,“同那样的人?” 
“现在也无所谓了,结婚六个月就可以分手!总比名堂都没有,白陪人玩好。” 
我大吃一惊,“这是目前女人的道德标准行情?” 
艾莲默然。 
我说:“我想同她通个消息。” 
“我设法找找地址。” 
茫茫人海,哀绿绮思像是已经淡出。 
直到有一日,在客户一个酒会中,我看到空心人。 
不错,是他,化了灰也认得他,浮得淌油,握住酒杯,像花蝴蝶般穿梭人喜之间,展览他的混身解数,意气风发,不可一世。 
我留神注意他身边的人。 
并不是哀绿绮思。 
是一个年轻的、时髦得会起飞的女孩子,才廿三岁,妖艳而做作,但因为年轻,并不讨厌。 
哀呢?她在何方? 
我悲愤莫名,不不,这个伧夫不能这样对待她,不能把她当为猎物之一名,我不允许。 
我走过去向他打招呼。 
他以舞蹈的姿势转过身来,“嗨,皮先生。” 
他还记得我姓什么。 
我开门见山的问:“哀绿绮思呢?” 
他一呆,没想到我这么倔。“老实讲,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拉住他西装的前襟。 
他大概也知道华伦天奴的麻质外套经不住我拉扯,连忙与我退到角落。 
“嗳嗳嗳,慢动手,她是成年人,有手有脚,我怎么管得住她,你又是她什么人?” 
我低声喝问他:“在夏威夷之后,你把她放在哪里?” 
“我自己先回来,我怎么知道她下落?” 
“你想想清楚,先生,你的记忆力不至于那么差吧?” 
“好好,我想想。对了,她决定与我拆伙,我们分手之后,我亦不知她何去何从。” 
“你没有为她谈妥生意?”我查问。 
“人家是世界性公司,哪里会轻易判出来给无名小卒做宣传!我落足嘴头,跑破鞋底,也不得要领。”他赖得一干二净。 
“那时不是说有十成把握?”. 
“皮先生,你也是出来走的人,做生意,岂有十成把握?” 
我气苦,不语。 
“我原无必要向你解释,皮先生,但大家是朋友” 
“她的地址你有没有?” 
“没有。”他耸耸肩。 
我难道还能扣留他不成。 
空心人最后说:“她的脾气很坏,很难侍候。” 
他走开,继续投入人群。 
我再也没有胃口留在酒会中,忽忽回家,与小丁及小文商议这件事。 
三个人相对无言,几乎没泪千行。 
“可惜可惜。”丁叹道。 
“什么地方去找她?她有心避开我们。” 
“这个当可上得大了。” 
“也不能怪人,这么简单的事都看不清楚。” 
“人财两失。” 
“别担心,总有人会拔刀相助。” 
惋惜管惋惜,谁也不打算去救她出苦海。 
我心痛得立誓:“如果她回来,我一定放下工作,陪她重整家园。” 
“你才不会。” 
“我会。” 
“你才不会。” 
“闭嘴。” 
“你且别愁,也别专心等,她也许打算进大学念个博士,等个七八年,人都老去。” 
我们正计划分家,找了两层小小的公寓,在装修,准备分开住,小丁及小文要搬,我仍据守大本营。赚到一点钱,不花掉它,心痒。 
“如果她肯回来,一切从头开始。”我说。 
他们两人沉默艮久。终于小了问:“你真爱她,是不是?” 
这次我说:“她是我们的朋友,有难我们应当帮她。” 
“也罢,必要时你去度假,我们分摊你工作。” 
“谢谢。”我们三个人紧紧握手。 
很久很久没有哀的消息,城内诸人仿佛已接近忘记她。新的美女又一个一个出来,古典型的甜美人型的潇洒型的,一下子被捧上天去,有张写字台可坐的便全是女强人,从事娱乐事业的皆属巨星,再也没有什么新鲜的字眼来吹捧,都是上天的杰作,旷世的奇才,你若不欣赏她,那必然是心怀妒忌的缘故,啧啧喷,不得了。 
大都会中还会少得了漂亮的女人? 
哀绿绮思已经落伍。 
以前她初出道,何尝没有慕名去睹庐山真面目的好事之徒,有事没事,都到她办公室去串门、塔讪、惊艳、议论,现在……换过面孔,物是人非。 
健忘的社会,现实的社会。 
我们的公司经过这些日子的苦苦挣扎,潮上轨道,多用了两个同事,大家脱离牛马生涯。 
小文的锋头最劲,西装毕挺,要求公司添置平治。股东们开会后决定摆这个排场。而小丁,因为不必开夜工,也养成一个小肚子。 
照照镜子,三人都觉得老了许多,白头发都爬出来了,真是什么都要付出代价。 
我没有胖,我在等哀回来。 
一日在路上碰见艾莲,她一叠声恭喜我。 
抢到爱皮西航空公司的户头真不容易,她说。 
我只笑笑,不出声。 
她说:“我要结婚了。” 
“恭喜恭喜,你真会安排。” 
“命运之神不屑向我这么普通的女人挑战。”她微笑,“所以我生活顺利。” 
但她充满智慧。 
我盼望的问:“哀有没有消息?” 
“她要回来。” 
我心咚地跳高一尺,没想到会突然获得消息。 
“她与我通过电话,问我是否有空去接她。” 
我按住她,“我去。” 
“你真的会去?”她不置信。 
“义不容辞。” 
艾莲一副放下心来的样子,感激的肴若我。“她这次回来,连住所都没有了,还得从头开始找工作。” 
“嗳,机会多的是。”我抢着说:“三两年就胜过从前。” 
“那就托给你了。”艾莲喜不自禁。 
她把班机号码抄给我,把担子亦卸给我。 
我说:“她有你这个朋友,真值得庆幸。” 
“你又何尝不是。” 
那夜我睡得很熟,也没把这消息通知小文他们。 
美人落难,我才得到这个机会,以往是轮不到我的……我忽然有一丝自卑,不能趁火打劫,要给她时间恢复创伤,才谈其他。 
到了时间,我一早在旅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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