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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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短篇集)- 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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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骑在电脚车上,她步行,书包已初在地,但仍忍住哭,维持镇静。 
那一刹那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我大声叫嚷,冲过去,挥舞著手中的球拍,喝止他们。 
喉咙不知恁地响亮异常,几乎叫醒全条路上的行人,前来救援的有其他同学、讲师,以及警察。 
我极之愤怒,坚持要把两个阿飞拉到警察局去受警告。 
那两个阿飞也并不是老手,脸都青了,甩不了身,我如疯狗一股骂了他们。 
到那个时候,是人都知道我爱她,静默地在一角爱了她许久了。 
我连她也狠狠责备,问她何故穿暴露短裙。 
那日她打完球,没来得及换衣服。 
自那天开始,她开始约会我,有意无意,干什么都拉我一份。 
同学们本来对我没有太大的兴趣,爱屋及乌,故此大学最后一年,过得很热闹丰盛。 
我们家住老房子里,幽暗的木楼梯,乌黑的天井,都被她视为浪漫的美丽的,在千金小姐眼中,穷些好玩,而事实并不是那样的。 
她家里很反对。 
反对得很含蓄。 
嘴里并无说出来,态度也还客气,但总不接受我。同时寡母也认为她太活泼天真,不合我们家要求。她希望得到一个懂事的老实的肯吃苦的媳妇,我没来得及告诉她,现在都找不到这样的女孩子了,她已经罹病。 
就是那一阵子,急痛攻心,连她的好意与关怀都抗拒,使她灰心。 
我如一只受伤的野兽,守住母亲,不肯离开,她病了三个月,用尽我们的节蓄,终于逝世。 
待我办妥慈母身后事,措乾眼泪,打算重祈做人的时候,她已与我疏远。 
她们家决定移民。 
我不是不知道她父母用这破釜沉舟的一招来隔断我们,其实是不必要的!她已发觉我们两人出身背景的距离太大,不能长期交往。 
在学校是不一样的,课本使人人平等,出来社会,略有差距,便如鸿沟。 
她决定离开我,结束这一段初恋。 
这一切都在一年内发生:母亲去世及她离开,我悲苦得麻木,反而露出不应有的平静倔强。 
这种事也是很平常的吧,老人总要撒手离去,女友总会变心,世界上每分钟都发生若干宗,但当事人身受,只觉宇宙万物都变色,生命不再有意义。 
不过,还是送她到温哥华。 
沿途她父母对我冷若冰霜,我都忍耐下来。 
她的嫂子曾由衷的对我说:“你的涵养功夫一流。” 
人看我不起,有什么关系,至要紧是我春得起自己。 
自问没有非份之想,行规步矩,待告别时,连她父母都略为软化,待我友善得多。 
回程中,飞机侍应问我要什么喝,要了威士忌加冰。 
喝得酩酊大醉,十余小时行程倒是一眨眼过去,醒时飘飘然,大事化小,乐陶陶,自此染上酒癖。 
什么都放在心底,这是出身问题,经寡母一手带大的独子很难有开朗的性格。 
来往的书信中我尽量轻松,半年后,不高兴再写下去,决定忠于自己,同她说工作太忙,没空写信。 
最后的消息是她进了西门富利沙大学念硕士。 
很明显,不久她就结了婚。 
真快,孩子都生下了。 
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 
餐馆主人、学生、亲戚? 
匆匆几个月,就决定嫁过去,并得到家人允许,是什么缘故? 
这使我失眠。 
现在大家的想法都不同了吧,大家都长大了,都不是骄傲的小孔雀,都背著污点的包袱,都有一两段不甚风光的历史。 
只是她仍是她,只要我仍重视她,一切都没有关系。 
只要做得到,我都肯为她做。 
母亲已经不在,同谁在一起,都不必过她这关,这是一个大安慰。 
主要是我自己。 
我等她来约我晚饭。 
电话终于来了。 
约在一家著名的法国菜馆,十分昂贵的消费场所,但听说气氛上佳。 
那夜我穿戴整齐,预备与她好好谈一个晚上,她有什么委屈,尽管对我说。 
到了那里,我呆住。 
我比任何人都早到,但领班把我领到一张大长桌前,起码可以坐十二个人。 
我以为他弄错了,把订位姓名重申,领班微笑,没有错,他说,就是这一张台子。 
我如丈八金刚,摸不看头脑,怎么搅的,明明应该是两个人,干么请那么多陪客? 
接著客人陆续到来,都是一班老同学,我暗叹不妙,事情与我想像中有些出入。 
小王坐在我身边.“我早晓得你会来的,到底是老朋友嘛,小蒋他们说你不会出现,我同他打赌,赢了一百。” 
小蒋说对了,早知有这么多人,我不会来。 
近年来非常怕热闹,应酬可免则免,今日如堕下陷阱,我发呆。 
“她情况不错,”小王边喝苦艾酒边说:“如今回来发展,更可大展鸿图。” 
“什么,”我忍不住,“情况不错,一个女人拖看孩子回来,还说不错?” 
小王瞪大双眼,“你多久没出来了?他们是一家三口一起回来的,你搅什么?” 
一家三口,我耳边嗡一声响。 
“她夫家是那边数一数二的粮食代理商,家居如皇官一般,在本市的分行也雇有百多人,你难道没听说过运通泰?发薪水往银行提款超过五十万。” 
我胸口如中一记闷拳。 
完全误会了,我以为她是失意返来。 
真是一厢情愿。 
小王讥笑我,“怎么,有人告诉你她清形不佳?那个人真幽默,你想想今晚在这里自由叫菜,要多少钱给账,老兄,是你我一个月的薪水哩。” 
我闷声不响,心中一片茫然。 
“她丈夫很疼她,她一声回来,立刻遵命,孩子才满月也带著一起来──” 
小王说到这里,男女主人已经驾到。 
她丈夫高大威武,难谈不上英俊,但很有男子气概。 
她刻意打扮过,一件黑色小礼服,简单高贵,只戴一付大型坠珠钻石耳环,衬得面孔如满月般,艳光四射。 
这日是她回请老朋友。 
我讪笑自己。 
想到什么地方去,真的想疯了,一听到她声音!就往歪路去想,一口咬定她有什么不妥才会回来,而我如果要扮演打救落难公主的武士角色,已是时候。 
事实完全不是这样的。 
人家是衣锦还乡。 
我笑起来,举杯向他们夫妇致敬,一饮而尽。 
老友们情绪非常高涨,尽情吃喝。 
她的丈夫虽然不认识我们这班人,但很尊重妻子的朋友,一直微笑,招呼周到,胜我之狷介拘谨多多。 
把我拉出来与众人吃这顿饭,可见我在她心中,并没有什么特殊地位了。 
我灌了一杯又一杯,对自己酒量很有信心,不会做倒地葫芦。 
小王推我一下,低声说:“怎么样,谣言不攻自破了吧。” 
我点一点头。 
他说:“有些人一生好命。” 
我又点点头。 
小蒋在另一边也说:“她说极希望你来吃这一顿饭,我叫她自己打电话请你。” 
我说:“我不是不大方的人。” 
“我们都说你难得,那时那么爱她,随时为她舍命,分手后没有一句恶言。” 
不知她丈夫加不知在座有这么一个人。 
吃完饭大家轮流与主人握手道别,我这个失败者也趋前去说了好些歌功颂德的话,然后话别。 
甫上街车,眼泪就落下来。 
并不是很伤心,但再不想继续压抑,于是号淘起来。 
我这个傻子,这个笨人,忽然说不出的怜惜自己,回到家,抽噎一会儿,便倒在床上睡熟。 
第二天起来,第一件事便是把她的小照放回镜框,仍然放案头上。 
看来注定要怀念她一辈子。 
电话来了,是她殷殷问好。 
菜还可以吗,他们已经找到房子,在木球场对面,一千平方米面积,有空来坐,有没有女朋友,同你介绍如何? 
我支支吾吾。 
心中有许多话,都没说出来,天气更凉了,我继续怀念她,也许到永远。 
我是不会好的了。 坏脾气女郎



作者:亦舒 
第一次见到栀子是在表弟的婚礼。 
表弟的婚礼气氛很差。 
小俩口在美国结的婚,事前并没有征得大人同意,女方倒也罢了,因觉高攀的缘故,颇觉得意,男方家长见到媳妇相貌不起眼,家底又平常,年纪又比表弟大了一岁,便一直不悦。喜酒是要补请的,否则无法对亲友交代,但态度就很冷淡。 
我们一家都去了。席间都是熟亲友,没有闲杂人等,依照他们家的阔派作风,如果娶到合意的媳妇,巴不得通宴全香港,如今这样经济,可知是不高兴。 
酒家很近姨丈的家,因利乘便,吃完就打道回府,多么没有诚意。 
本来我很替表弟的媳妇不值,待见到她,就觉得人物认真普通:四方脸,一面孔的不甘心,瞪大眼,不笑不语,自顾自坐著。 
而表弟,真的还小,不知所措,捧看杯茶在喝。 
完了,男人这么早结婚,才二十三岁哪,一管就被管住,什么潇洒自由都荡然无存。 
本来我算得是半个交际大师,但此刻忙著为可爱的表弟惋惜,作不了声。 
客人都有同感,因此大家的话题益发不著边际起来,什么牌章打不出来之类,十分的无聊,而新娘子的眼睛也越瞪越大。 
表弟真是的,过十年承受了姨丈的事业,什么好的女孩子娶不到?二十三岁的丈夫…… 
这段婚姻要维持到老也可以,乾脆留在美国的小镇过一辈子,别让他见到半个旁的女人,不是不行的。 
……美国的小镇,我打个寒噤。 
有几个女孩子穿得花枝招展的进来签名。 
婚礼一向是相亲挑对象的好场合,我连忙睁大眼睛,呵!是七姑女儿及她们的朋友。兴高采烈的美丽事业女性,更就把新娘比下去了。 
她们一群人自行坐开一桌,叽叽喳喳开始谈话。 
就在这个时候,冷气机忽然轰的一声,停止操作。 
众人大哗。 
姨丈连忙抓来经理部长理论。 
不到一忽儿,冷气机开始不流通,造成闷气、窒息、流汗,客人非常鼓噪。 
倒楣的表弟,我想:怎么会在这种倒楣的地方请喜酒,应该选大酒店,即使全区停电,也还有自家的发电机救急,姨丈真是寒酸,请客请得太精刮。 
那边一群女孩子个个热得脸上冒油,可是无奈地作其娴静状,我看了暗暗好笑,我早已除下外套、解掉领带,大解脱。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那边一个白衣女郎自手袋中取出一把檀香扇,唰地打开,向自己猛 。这女郎身穿白衣,头发束起,香汗淋漓,别有一番姿态,最可喜的就是脾气那么坏、那么直率,没有一点掩饰,你说她可爱也好、过分也好、反正她有性格,不是芸芸众中之一名。 
部长来宣布冷气机一整晚都修不好。 
大家嗡嗡声抗议,可是仍然赖在麻将桌子上。 
我叹口气,预备早退,我没有打算刻薄自己,此刻才八点,几时挨到十点半。 
有人比我还快,就是那个白衣女郎,她把扇子重重的一搁,就站起来走。 
在电梯口我看著她的侧脸,真不愧是一个美貌的女子,笔直鼻子、大眼睛、高挑身材。 
我搭讪:“送你一程如何,小姐?”她愕然看我,随即冷若冰霜的说:“对,你是男方的亲戚。”“可不是。”我笑说。 
“我来问你们,”她连珠炮似。“不是说男方是香港新贵,起码有几十幢房子收租?为什么摆喜酒选这种破地方?”我问:“你是女方亲友?”有点意外。 
“是的,我是新娘的表姊。”我据实说:“他们的事,旁人哪晓得?”她叹口气。“这不是故意不给好脸色看吗?”“我送你一程如何?”我笑。“何必为事不关己的一顿饭添增那么多牢骚?谁也料不到冷气会崩溃。”她看我一眼,不再言语,大概她也发觉对陌生人说得太多。 
我说:“嗳,我不是坏人,看你肚子也该饿了,找个地方吃了饭再说。我猜想你本来就有气,现在不过是藉机而发,是不是?”她仍然不响。 
她自然没有跟我去吃饭,也没有让我送她回家。在香港,女孩子通常还是很矜持、拘谨的,社会风气影响,过分随便,会被人视为十三点、滥交、不正经,做女人并不容易。 
她接受了我的名片,这已经叫做极大方了。 
过了三天,表弟与妻子便回美国去。 
这一去无异是姨丈赶跑的,谁在那种情况底下都会发觉自己不受欢迎,乾脆一走了之,说句可怕的话,等多几年,姨丈的一切还不就是他们的,我不相信姨丈会有勇气把财产捐公益金。 
小俩口的算盘也很精,与其坐在香港讨些大人手指缝漏出来的利益,不如到小镇去孵著等待将来,少受许多闲气。 
他们这一对是走了,我却又邂逅那个坏脾气女郎。 
她最近将因公赴美,表弟叫我同她联络,托她带些书籍去,我师出有名,欣然应允。说起来,大家还是远亲。 
她姓殷,叫栀子,栀子花的栀子,多美的名字。 
我摇电话去。“我是康家宁,记得吗?”“记得,表妹写信告诉我了。”“我们见个面如何?”“你把要带的东西带出来。”一把火似的脾气。 
“遵命。”我顺著她。 
我们约好喝咖啡。 
一熟就好办,话也滔滔不绝,她替她表妹辩护起来。 
“到底已经结了婚,看不顺眼也该有些度量,何必处处令人难下台?令弟可只是个小职员,什么底子都没有,他们俩五百美金租了小公寓住,艰难得很。”我不语,姨丈是故意的。 
我说:“生了孩子就会谅解的,到时还不是老人家出马来救济。”“老人家花钱要花得其所,花得大方,不待小一辈开口就有照顾才是,哪有像你们的长辈,蚶蚶蝎蝎,没些风度,对孩子像狗,把桌子上的渣滓扫下来给他们。”我吃一惊。 
她真是火爆脾气,把姨支那副怪脾气形容得多么贴切! 
我妈不只一次的劝姨丈,叫他疏爽些,反正钱赚来是用的,大把大把的用出去,图个欢喜,有何不可?早该买幢房子等孩子们回来成家立室,继承事业,可是姨丈偏不肯。 
栀子又说下去:“好了,不用多讲别人的闲话,把要带的东西交给我吧。”我只好双手奉送过去。 
“去多久?”我问。“有没有人接你?”她忽然笑起来,也不作答,就站起来。 
我连忙送她出去。 
“不用,你请回吧,你们这些孤寒财主的后裔。”我气结。 
我大声说:“我爸妈可不是那种人:他们克勤克俭,现在还朝朝七点半出门去上班,一等一的好人。”她瞄我一眼,截部车子而去。 
这么固执且口不择言的女孩子,将来她有得苦吃,不劳我教训她。 
过两个星期她自美国回来,自动打电话给我,说表弟亦有东西带给我。 
我没好气的问:“是什么?假如是一包糖,你代我吃掉它算数。”栀子说:“是带给令尊、令堂的。”我没奈何,只好出去见她。 
她的表妹嫁了我的表弟,到底是亲戚,一表三千里。 
她说:“他们说谢谢你父母,他们很客气,送了礼物。”我不说什么。 
“不是说金钱价值,心意更为重要。”她停一停。“可笑不,到今天我还在替表妹不值。”不由我不开口。“当然可笑,别人的事,要你来操心,你表妹不见得那么天真,无端端嫁我表弟,他们一家子的事,你操心那么久,白得罪亲戚。”“你是说她贪图什么?”栀子又勃然大怒。 
“表面条件来说,确是我表弟胜你表妹多多,你表妹甚至不是个漂亮的女孩子。”“势利:““栀子,我们认识也这么久了,为什么不谈谈自己的事?譬如说,你到美国去做什么? 
“你的工作是什么?你多大年纪?有没有男朋友?”我有点嬉皮笑脸。 
“关你什么事:““不可以这么孩子气,当然关我事,我对你有兴趣,我们可以进一步做朋友。”“嘿!”她仰起头冷笑。 
我说:“像你脾气那么壤的女孩子,找男朋友不容易呢,切记切记,莫丧失一个好机会。”我笑。“至少我懂得欣赏你其他的优点。”她忽然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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