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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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短篇集)- 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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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一日,就能叫你侧目。』
  胡太太说:『你别妄自菲薄,我们总算可以过日子啦。』

胡匡说:『趁这几年多写些,辛苦点,将来老了,希望做老作家而不是老稿匠。』
胡太太颔首,『生活潦倒者即沦为稿匠。』
桂明拆开礼盒。
胡太太问:『是什麽东西?』
过来一看,啊一声赞叹。
是整套钢笔座水晶玻璃墨水瓶及书写垫。
胡匡咦一声,『送给我用还差不多。』
『太郑重了。』
『她与桂明最投缘。』
『嗳。』
桂明乐得泪盈於睫。
过两日她来了。
披着一件叁个骨长度的貂皮,柔软如丝。
桂明一向反对女人穿动物死  的皮毛,可是施小姐穿上是那样矜贵好看,叫他把宗
旨丢到非洲去。
  她殷殷垂询:『桂明你好吗?』
  桂明与她坐下闲谈。
  『我新戏卖座极佳。』
  『我知道。』
  『公司要捧我做电影皇后呢。』
  『你一定可以胜任。』
  『你真的那样想?』施小姐惊喜。
  『每个观众都如此想。』
  她高兴极了,站起来转个圈,『可是,我男朋友催我结婚。』
  『不不不,千万别,』桂明喊出来:『你起码要多拍一百  电影。』
  施小姐笑了,『那太辛苦啦。』
  胡匡敲敲书房门,『小萍,来听听这新角色性格。』
  『马上来。』她如一只蝴蝶般飞去。
第二天。
胡匡说:『这个角色的确适合她:美丽而不贞,纯真中带些妖媚,十分讨好。』
『为什麽小说与电影中总少不了美女?』
胡匡反问:『你要不要看丑人作怪?』
胡太太笑了。
可是,桂明心目中的女神心事渐多。
一次,她送来整套大英百科全书。
胡太太说:『小萍你太破费了。』
『桂明用得着,我抢先送来,免得重复。』
桂明一直想要套成人百科全书,大喜过望。
他陪她坐在露台闲聊。
『桂明,我恋爱了。』
『是谁?』
『一个富翁的儿子。』
『那不好,』桂明说:『他们多数要听富翁父亲的命令办事,没有自主能力。』
施小姐怔怔地苦笑,『你都知道,可是,我厌恶我的出身,我艳羡他那个阶层。』
『那是不对的,你自力更生,身份比他矜贵。』
施小姐握住桂明的手,感动地说:『谢谢你。』
可是仍然没精打采。
美人心神恍惚有点憔悴,只有更加美。
她走了以後,胡太太说:『真奇,特地来一趟,就是为着与佳明说几句话。』
『这两年来,她名利双收,人却一贯谦和,她会更红。』
『说想结婚。』
胡匡嗤一声笑,『那种叁世祖要结婚恐怕得问过太婆。』
『这不叫齐大非偶,叫无力者非偶。』
『施小萍冰雪聪明,她会明白的。』
待桂明中学毕业,她还没有结婚。
这个时候,导演制片都得看她面色做人了。

可是,她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少。
桂明这时已是一名青年,对她的倾慕之情却有增无减。
他说:『九月我将到英国读法律。』
施小姐颔首,『你父亲真能干,一枝笔可支付你留学费用。』
『是,听说不是很多写作人做得到。』
『简直绝无仅有。』
桂明微笑说:『我有一个要求。』
『什麽都可以。』
『真的?』
『对你,桂明。我不说假话。』
桂明吃一惊,『你对别人说假话吗?』
她笑,『通嘴胡言,从无真话。』
桂明骇笑。
『愿听你的要求。』
『我想要一张你的放大签名照片。』
『明日我令人送来。』
『谢谢你。』
『桂明,来,让我拥抱你,别忘记我。』
桂明说:『谁会忘记你。』
『会的,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终有一日,观众会忘记我。』
『那麽,你今日更要小心打算。』
『我会,桂明,你放心。』
她紧紧抱住年轻人,然後松手,『千万保持联络,世上只有你真正关心我。』
桂明走了。
行李中最贵重的,是银相架裹施小萍的签名照片。
同学并不迷明星,无人对照片有太大兴趣。
洋同学间:『你的姐姐?』
桂明但笑不答。
  小女朋友甚有妒意,『她发型过时了。』
  又有人问:『有廿六七岁月吧,多老。』
  『这到底是谁?』
  也有人比较熟悉行情,『我知道,是明星吧,叫施小萍,非常红,但形象不算正
派。』
  虽然都装作不经意,但当这一颗明星在大学宿舍出现之际,大家还不是目不转睛。
  施小萍穿一套咖啡色羊毛衣裤,披皮裘,长发随意束在脑後,不知怎地,雪白面孔
同大学古典建  出奇配对。
  接待处通知桂明,说他有访客。
  桂明来到楼下,一看呆住。
  他以为自己做梦。
  揉揉双眼,发觉是真的,大喜叫嚷。
 施小萍也十分欢欣,『在街上碰见,定认不出来,你高了这麽多。』
 其实桂明早已高足,不过施小姐爱怎麽说就怎麽说好了。
  她喃喃  :『长这麽大了,是大学生了,认识你之际,才那麽一点点小个子。』
  他俩紧紧拥抱。
  同学们投来艳羡的目光。
  『你怎麽不预早通知我。』
  『我在伦敦拍外景,顺道而已。』
  『逗留几天?』
  『明日去巴黎。』
  桂明不敢露出失望之情,他已经够满足了。
  『你爸好吗?』
  『托赖,最近他已减产,乐得清闲,听说有新一批编剧,讲究不眠不休开会,并且
愿意改稿,修改重写十次八次都面不改容。』
  『是,』施小姐颔首,『风气已变。』
  『幸亏家父一向有打算。』
  『请我喝英人着名的下午茶如何?』
他俩到附近小餐厅坐下。
『我有礼物给你。』
桂明惊道:『实在不能再收你的重礼了。』
可是施小姐已经送上一只名贵手表。
却之不恭,桂明说:『谢谢你。』
她握着他的手,『桂明,我恋爱了。』
桂明犹疑,『上次听你说要结婚。』
她笑,『忘记上次,这次是真的。』
自古中外电影皇后对感情事总有点迷糊,施小萍自不例外,桂明不以为忤。
『仍是公子哥儿吗?』
『不,他有自己的生意。』
『记者可知道此事?』
『知道。』
『下次别让他们知道。』
  『还有下次?』施小萍骇笑,作势欲打桂明。
  『喧扰得太厉害,妨碍事业。』
  『我决定息影。』
  『千万不。』
  施小姐没好气,似笑非笑地说:『别告诉我施小萍属於大众。』
  『这是事实。』
  『我累了。』
  『休息完再来呀,我真不明白,电影事业给你名、利、地位,以及精神寄托,可是
你一直十分厌憎这一行。』
  施小萍疑视他,『嗯,到底是大学生了,口吻不一样。』
  『清心直说,得罪了你吧。』
  『不,只有你会对我说真话。』
  『我怕你不高兴。』
  『谁对我真心我总知道。』
  『电影是你事业,别轻易言弃。』
  『做一行厌一行。』
  『既然生活无忧,大可半退休。』
  『正打算如此。』
  桂明忽然提醒她,『钱财要小心。』
  施小萍笑了。
  她从来不担心这个,财来自有方,各路英雄争向献媚,唯恐她不收礼物,本身片酬
也不弱,收入不菲。
  『谢谢你忠告。』
  『那位幸运的先生干哪一行?』
  『他是一名基金经理。』
  原来做的是投机生意。
  她把照片给他看。
  人长得还算登样。
  施小萍看着表,『导演军令如山,我要回去了。』
  桂明送她上车。
  她看着他微笑,然後关上车门。
  桂明好不失落,一颗心巴不得跟着她飞出去。
  翌年暑假,他回家度假。
  第一件事便是找他的偶像。
  胡太太说:『你找施小萍?』
  『正是。』
  『这不是时候,她闹情绪,已经躲起不见人。』
  什麽?
  胡匡伸一个懒腰,『一代美女隐退,另一代又冒出来,还是靠脑力好,待所有美女
都老去,褪色、没落,我那一枝笔仍然继续写。』
  桂明追问:『发生什麽事?』
  『她男朋友生意失败,连带坑了她的私蓄,她得从头开始。』

桂明楞住,最坏的事终於发生。
胡匡说:『别替她担心,一下子又翻身。』
胡太太沉吟,『美色大不如前,看样子不容易。』
『一定有办法,她们,都是狐狸精托世。』
桂明一震。
『普通女子,哪裹会去得那麽高那麽远,又拥有那麽多那麽不知足。』
桂明几乎把电话打烂。
在录音机上留下姓名原委。
终於,在半夜,回音到了。
施小萍声音相当平静:『桂明,回来了?』有叁分欣喜,『我们非见个面不可。』
桂明放下心来,『我以为你不再欢迎我。』
『怎麽会,你是我唯一朋友,现在方便来我家吗?』
『十五分钟後到。』
  人开门给他,桂明轻轻走进光线柔和的公寓,推开书房门,他以为眼花,长沙发
上躺着一只白色长毛的小动物。
  他吃惊,险些叫出来,它像煞他少年时见过的那只狐犬。
  但是沙发上的它忽然蠕动起来,啊,原来是盖着白色皮裘的施小萍。
  桂明松口气,过去握住她的手。
  她醒来,看见桂明,呜咽一下,『我以为你不爱我了。』
 桂明轻轻说:『我永远爱你。』
 她低声饮泣。
 桂明心碎,他一动不动陪伴她到天明。
 美女憔悴许多仍是美女。
 太阳升起,她精神略佳。
 佳明问:『有何打算?』
  『已接了叁套电影。』
 桂明宽慰,『那多好。』
  『本行吹淡风,势必不能像从前那样一年轧十二部片了。』
  『损失重吗?』
  『叁千馀万。』
  『那还算不幸中大幸。』
  『尚馀些房产,一时又脱不了手,故只得重操故业。』
  『以後,要带眼识人。』
  『说得是。』
  他们紧紧拥抱。
  施小萍似乎振作许多。
  整个暑假他都陪着她。
  被记者拍下照片,传他是她的新男友。
  桂明对传言一笑置之。
  等暑假完毕,施小萍彷佛已似没事人一样了。
  至少,表面上与没事人一样,而稍有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面子上做得好,已经不
简单。
桂明心安理得的回英。
胡匡问妻子:『他俩之间,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他手上拿着一本刊物,封面正是施小萍与他儿子。
胡太太却丝毫不担心,『他们一直像姐弟。』
『会不会有暧昧?』
『你倒想,』胡太太大笑,『凭什麽,人家男朋友全是什麽样身份的人!』
『这倒是真的。』
『放心,施小萍不会如此糊涂。』
『说得对。』
『她同他谈得来是真的。』
『你说奇不奇怪。』
『她历尽沧桑,自然懂得欣赏真纯的友谊。』
『对了,施小萍究竟什麽出身?』
『她很少提起,彷佛是人家的养女……』
  桂明听不到这些,即使听到,也不会在乎。
  他毕业那年,父母没来参观毕业礼,施小萍却来了。
  她比起她自己的全盛时代,姿色已经差很远,可是不知底细的人看到她,仍然百份
百惊艳。
  她帮桂明拍照。
  在校园小息时她问:『有女朋友没有?』
  桂明英笑,『大丈夫何患无妻。』
  她却说:『我秋季将嫁到新加坡。』
  『啊。』
  『突然吧?』
  『还好,恭喜你。』
  『从此息影。』
  『那人对你好就可以。』
  『他愿意与我平分财产。』
『呵那就很爱你了,不过,需签署合约。』
『都已签好作实。』
桂明点点头,防人之心不可无,吃次亏学次乖。
『送我回酒店吧。』
在车上她在後座打盹。
自倒後镜看去,桂明忽然又看见雪白毛茸茸一堆,像煞一只狐狸在後座蜷伏。
他转头一看,却只看到睡梦中带笑的施小萍。
又眼花了,他想。
这次分手,她作归家娘,而他,将踏入社会拚搏。
含笑
作者:亦舒
    她不会讲意大利文。
    她会说:“早安。”“晚安。”“花。”“玫瑰。”“冰淇淋。”
    没有了。
    呵,想起来了,她还会说:“米盖安基罗。”“庇爱他。”“拉菲尔。”“鲍蒂昔
里。”“乌菲兹。”她甚至不会用意大利文叫咖啡喝,可怜的女孩子。
    但是她是这么美丽。长的黑头发,垂至腰际,皱曲的,飘拂在她的脸边,棕色的肤
色,圆而大的眼睛,美丽的胸脯,显露在T恤下,她看上去非常的意大利式,但她是中
国人。不会说英文,不会说意文,只会法文与中文,她在苏黎世读书。她的德文也不好。
    我在乌菲兹美术馆见到她的。她真脏,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因是七月,她
穿牛仔裤,有臭味,一件颜色暖昧的T恤,头发被汗黏成一堆,她在吃面包。穿凉鞋的
脚很脏,可能走了很远的路。
    她不会说意文,问路只拿着一张地图,一直问:“乌菲兹,乌菲兹。”像个小白痴。
我跟在她身后。路人一直把她领到乌菲兹,她把学生证拿出来,但是意大利是穷国家,
从麦迪西家族后就什么都得收钱,她付了里拉买入场券。
    我跟在她身后。
    进了电梯,她说:“鲍蒂昔里。”
    开电梯的人点点头。
    我忽然之间爱上了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八百哩远跑到意大利,到了翡冷翠,
不去卖时装、哺士卡、手皮包,走那么一大段路,到乌菲兹来,只会说一个字:“鲍蒂
昔里。”为了看一张画。
    我跟在她身后。
    开电梯的人把她带到四楼。她握紧着拳头,很紧张的奔出大理石走廊,拉住人问:
“鲍蒂昔里!”人家微笑,指点她路。乌菲兹太太,走十天十夜也看不遍。她是一个聪
明的女孩子,决定只来看鲍蒂昔里。
    我跟在她身后。
    她一直奔,奔过那些走廊。意大利是艺术之都,共有几百万件艺术品,他们自己也
数不清楚,最好的都放在梵蒂冈,但是梵蒂冈独立了,不算意大利,所以还是来翡冷翠。
    昨天我才去看了大卫像。看了三个钟头,心头有一种哀伤。觉得米开朗基罗才配为
人,我算是什么?蝼蚁。
    这个女孩子并没有看别的艺术品,她直走到放鲍蒂昔里的房间去,一到了那房间,
见到了“维纳斯出世”,她就呆住了,是那种真正震惊,仿佛家里出了什么大事,仿佛
看到了鸡蛋大的钻石,她完全呆住在那张画前。
    意大利的美术馆是全世界最蹩脚的,并没有气温调节,大热的天,她的头发几乎会
滴出汗来,她的T恤全湿。我觉得她与维纳斯出世的时候有一种同样的美,一种以惊讶
的态度看世界的天真。
    维纳斯出世这幅画是没有办法复制的,我看过多少复制品,都不会像真的。太美了。
维纳斯的金发边沿上闪着金光,她那独有鲍蒂昔里的鹅蛋脸,大而郁气的眼睛,小而下
垂的嘴唇,那只下巴微微的下坠,踏在一只扇贝上,赤足是完美的。
    颜色有一种阴沉,沉得跟天津地毡一样。今天是这个颜色,过三千年也还是这个颜
色,这就是无法复制的道理。扇贝上的金边我从来没有在画册上看见过。
    她的眼泪缓缓的流下来。
    我觉得很奇怪。
    我不会为一张画而哭,永远不会,除非那张画使我想起一件事,一个人。
    她站在那里很久很久,她用手擦去了眼泪。
    她转过头,看左方的《春天》。但是没有多久,她低下头,坐在画前。我坐在她身
后,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我,也许她被人盯梢盯惯了,根本觉得无所谓。我坐在她身
后,拉了拉她的发梢,她马上觉得了,转过头来。
    我向她笑笑。
    她也向我笑笑。她是那么一个美丽的女孩子。
    我说:“美丽的画。”
    她点点头。她犹疑了一下,然后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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