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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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短篇集)-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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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看照片摇摇头,“太小家子气。” 
“什么,这还是红牌,我真不明白你们女人看女人的态度,太刻薄。” 
哀白我一眼,“男人的品味最差。最肉麻浓妆的女人在你们眼中才是最好看的女人。” 
“嘿!” 
“还有没有人选?” 
我气豉鼓说:“没有了。” 
“你去找。” 
“我找不到,上次为了一枝唇膏,挑了三十个女孩子,结果还是你自己带人来。” 
她不响。 
“你自己为什么不上阵?”我忽然问。 
“开玩笑,告诉你,日常看来标致的女郎,一上镜头,便成为平庸女子,做摄影模特儿,要有开麦拉非斯。” 
“这我懂得,但是哀绿绮思,我相信无论在什么镜头底下,你都胜任有余。”我由衷的说。 
她讶异地笑,“没想到你也会说这种话。” 
我打铁趁热,“我们去吃晚饭吧。” 
“啊,好呀,什么地方?” 
“你最喜欢的地方。” 
我从来没去过那间餐馆,一剪刀装修还算朴素,顿时放下一颗心。 
哀与领班熟得不看餐餮牌,随口叫雨打生蚝,与我平分,再一条鱼,加沙拉,一瓶白酒──“有七三年的普意菲赛,好极了。”甜品吃芒果冰淇淋。 
我很开心─整个人松弛下来,优傥地看看哀的脸蛋,倘若能够天天对牢她,无论花什么代价也是值得的。 
怎么不要代价呢?今晚就得开夜工。 
我陶醉在美色美食中。 
直到账单送来。 
我抢着付,哀说她一直可以挂帐,我不肯让她出钱,太多西装惶然的新潮男士肯承认男女平等,让女人付帐,我不希望成为他们一分子。 
我我抢出去台,一”看单子,一颗心几从喉咙跳出,我声音尖而且扁,问领班,“一千七百多?” 
领班倒没有势利,彬彬有礼,笑容满脸,“是呀,一瓶酒,已经七百多,生蚝廿五元一只,所有食品都加一成小账。” 
我只得付账。 
手是发颤的。 
餐厅厅门口还死挺,要送哀回家。 
哀说:“就在此分手吧,大家都很疲倦。” 
我抖着身子家冢门,我的两个伙伴,亦是同居人,尚未就寝,等着我回去,如好奇的少女般,拉住我问:“怎么样,怎么样?” 
我喝一大杯水压惊。 
“甘五元”只生蚝,连小宝廿七元半,天呀,这已是我一个礼拜的早餮开销。” 
小文及小丁不出声,噤若寒蝉。 
我问:“怎么会这么贵,嘎?”心开始疼。 
小文说:“真小家子气,人家什么什么公子,单是买内裤给女朋友,都花一万元。” 
我用手托着头,“可是我对她是真心的。” 
“真心也要物质衬托才明显的。” 
“我托不起,”渐渐心如刀割,“一个月才支七千块薪水,做足三十天,见到客户姿态似只狗,这样辛苦赚来的钱才够吃三四顿晚餐?我不干。” 
小丁安慰我,“我们还年轻,事业刚开头,将来会得渐入佳境,届时带她去买十万元姬仙蒂婀的内衣。” 
我闷闷不乐,“为什么一定要穿姬仙蒂婀?” 
小文说:“我不是女人,我怎么知道!” 
“外衣也就是了,为什么内衣也要名牌?” 
“睡吧。” 
我失眠。 
成夜构思肥皂粉广告。 
成夜心痛廿七元一只生蚝。 
哀氏计划如期进行。她自己找了个模特儿来,长方面孔,老是斜着眼看人,展示她的七分睑,一张嘴大而且薄,简直从耳朵的一端拉到另一端,手大脚大。 
哦,这样的女人合标准?我不懂得,乔治童子比她更像个女人。 
但是,客户永远是对的,我忧郁的想:混口饭吃不容易啊! 
哀安慰我,“美这件事呢,是很主观的,你放心,顾客会喜欢,她反映一般事业女性的形象,太飘渺的美不易获得认同,你不妨留意一下,最红的女明星与嫁得最好的太太,其实都不见得美若天仙。” 
我仿佛明白,仿佛不明。 
她叹口气:“长得美,并不是资产。” 
“愿闻其详。” 
“中庸之道才是高招。古时的美人还不是坐在一间房子内绣花终老,与丑女人有什么分别。现代社会女人出来做事,与男人一般,讲的是能力,卖艺不卖身,长得好,人家会怀疑她办事水准,怕她多多少少靠手段及美色,又易招忌。” 
“这是夫子自道?”我微笑。 
“我?”她红了脸,“我算是哪一国的美人,你听谁封过我?” 
“倒是丑人占便宜?”我诧异。 
“平凡是福,”她感喟,“又不会引起高高在上的错觉,世人多数同情弱者,而什么人强什么人弱,只是凭表面印象。况且,美人能做什么是丑人不能做的呢,何必恭奉一个美女。” 
哎呀呀,这话真新鲜,还是头一次听到。 
“美女唯一的特长,不过是美色,无论靠美色来干什么,都是可悲的。” 
“太悲观太悲观,我不要听。” 
她笑笑走开去。 
我在腹中打稿,看看能说些什么来安慰她,才向前,者见一个年轻小伙子走进来。 
他与我们差不多岁数,但不知怎地,春上去比我们精神、比我们活泼,好比两张纸,他那张,是平滑簇新的,我们这张,却团得稀巴皱,虐待我们的,是工作压力。 
这是谁,何方神圣?我用眼角吊住他。 
只见他手戴金表,身穿米色皱麻西装,风度翩翩,一副公子哥儿款,朝哀绿绮思走过去。 
幸亏哀看见他,没有什么陶醉的样子,只是客气地寒暄。 
我把又连拉在一边问:“哪家的少爷?” 
艾扁扁嘴:“姓空心名佬倌。” 
“是吗,”我大吃一惊,“她怎么会认识他?” 
“朋友介绍的吧!” 
“这种危险人物,”我急起来,“噫。” 
艾莲取笑我,“别对自己没信心。” 
“我自卑得要死。” 
“文先生跟丁先生也一样,”艾莲叹口气,“你们太老实。” 
“唉,”我涨红面孔,“多大的头戴多大的帽子。” 
艾莲双目瞄一瞄那边,“人家银行存款只得三千,可有胆子开一百五十万的支票,这才适合出来混,先声夺人嘛。” 
“哗,吃了豹子胆不成,他干哪行?” 
“做期货。” 
对于这一行,我的知识止于财经报告。 
“炒金子?”我问。 
“什么都炒。”艾莲说。 
哀要当心这种人啊。 
“看你急的。”艾莲笑。 
“希望她不会喜欢他。”我连忙安慰自己。 
艾莲关心我,“皮先生,无论什么,都记得加把油。”已说得很露骨。 
嗯嗯嗯。 
我放心不下,走过去哀身边。 
哀问我:“要不要去喝咖啡?” 
我懊恼:“公司有客,得赶回去。” 
空心人立刻殷勤地:“我陪你好了,车子就在外边。” 
我紧张的握紧拳头,不不不。 
哀淡淡说:“这里的事还没有完呢,改天吧。” 
我马上笑,空心人瞪我一眼。 
我同哀说:“我先走一步。” 
我吹起口哨来,我虽一钿如命,但有别的美德,哀绿绮思目光如炬。 
艾莲在门口叫住我。 
我问:“你也走了?” 
她点点头,“约了人。” 
“男朋友?” 
艾莲笑。 
这时一辆小小的日本车子开过来停下,她跳上去,向我摆摆手说再见。 
多好,工作时工作,娱乐时蜈乐。真不明白我们这三剑怏怎么会搞得连应酬女朋友的时间都没有。 
周末应当散散心,白相白相,松弛神经,适才哀邀我喝咖啡,要答应她。 
公司里的事,让阿文阿丁去应付。 
我回头走,奔进摄影室,去找她。 
短短十分钟,已经人去楼空。 
我问:“她一个人走还是有人来接她?” 
都说不清楚。 
那个空心人亦不在,难道是结伴离去的?我又坐失良机,我真笨。唉,还是回去做功课吧。 
周末,王老五之家变为临时办公室,我们三人边喝啤酒边商议大计,只穿一条牛头裤,倒也自由自在。 
三个人当中,只有小丁吸烟。 
我们讨厌他染污空气,不住的骂他。 
小丁说:“其实昨日你可以同哀去喝咖啡。” 
“别再提我的伤心事。一心不能两用,你叫我怎么兼顾。” 
“你特别骄纵,打电话的同时就不能嚼香口糖。” 
“别互相伤害,”小文说:“明日我去约她游泳。” 
我说:“她不喜欢晒太阳.说会起雀斑。” 
小丁说:“如果我们有一只百公尺游艇,情况就两样。” 
我说下去,“而这只艇如果可以把她带至一所堡垒,更加理想。” 
文说:“也许她不是那么虚荣的人。” 
我说:“若不是女人爱钱,男人才不会花那么大的劲儿去赚钱。” 
丁说:“你们自己财迷心窍,却怪在女人身上。” 
我沉默一会儿,“不怪女人怪谁呢?自古打褒姒开始就是这样的,已成习惯。” 
“没出息,来,再想想这两句宣传语有什么地方可以改良:‘用金花,赛神仙’。” 
“怎么改良?简直不能用。” 
“再动脑筋,快快。” 
“明天我决定约哀绿绮思去游泳。”小文说。 
我酸溜溜说:“明天你有空?” 
“空档是可以挤出来的。” 
“挤死你。” 
“太没风度,瞧,咒我死呢!”小文喜孜孜地,并不介怀。 
他去打电话给哀绿绮思,我们挤在他背后听。 
哀居然在家,小文按住话筒说:“她在洗头。” 
这小子狗运亨通,哀在打扮整齐后就会出去的,凑巧让他碰到。 
他低声吗咕,然后抬起头来,“你们要不要过去看铁映带,她的朋友每隔三个月就录映美国的电视广告寄给她。” 
我很有兴趣,但看着案头一大堆工作,只得摇头。 
小文说:“我去,”他挂上电话。 
悠悠然进浴间去维修,我们瞪着他,红了双眼。 
出来的时候香喷喷,我抗议:“你不该用我的剃须水。” 
他不理我们,刚要出门,一个电话来,把他叫住。 
小丁幸灾乐祸:“美乐公司找你。” 
他无奈,接过话筒,说了半天,“……什么?现在来?你们老板看过不喜欢?不会吧?我过来解释,好好,马上,廿分钟内。” 
铁青着面孔走出去,着我们通知哀,他要爽约。 
我叹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小丁说:“其实是有选择的,有人不爱江山爱美人。” 
我怪叫起来,“那是因为他不要美人还有江山,我们有么,嘎?我们弄得不好做瘪三,到时候还问美人要生活费不成?你说得太轻松了,纯理论,怎么站得住脚?” 
小丁说:“我去替小文。” 
“你敢!”我骂,“你看看这些书稿,都要赶出来。” 
我们四只眼睛,对望半晌,只得认命,去推掉哀绿绮思的约会。 
她很失望,我们很难过。 
不过小丁说:“没关系,一下子就有人把她叫出去,你信不信她那么美的女子会周末呆坐家中?” 
我艳羡,“不知道谁有这种福气。” 
“不是福气,只不过他比我们空闲。” 
有很多男人都有空闲,也不见他们工作,可是有收入,成日跟在女人身后当观音兵,管接管送是小事,布菜剥水果低声下气更是全褂子的武艺,伺候功夫优胜丫环,陪伯母搓麻将,哄未来小叔小姨欢喜,天天有新鲜礼物送到,日子久了,假意真情便分不开来…… 
不得不佩服他们,也颇为妒忌。 
女朋友说声头痛,立刻把药丸递上,张罗开水,安排他看专科,送花买糖,一连串嘘暖问寒,似做戏般,但你别说,这几道板斧,效果灵验。 
我老认为成熟女性不应吃这一套,这些把戏、绰头都是用来哄小孩的,有智慧的女人懂得黑白是非。 
我对哀有信心。 
那日我们做到很夜,打电话过去,结果没人听。美女还是出去了,真令人怅惘,但又不能够叫她成日坐家中等,等谁?我们可不敢叫她等我们。 
等到几时去? 
弄得不好,这间小公司随时关门,自己还养不活,怎么组织家庭,八字尚无一撇,又是那么娇滴滴的一个女孩子,真是的。 
我们三人为了省电费,挤一间房内睡,除了冷气机嗡嗡,便是大家辗转反侧的沙沙声。 
我们都是好男人,都向往有美满家庭,放工一打开大门,有可爱孩子蹒跚地移动肥胖短腿前来叫爸爸。 
加把劲吧。 
星期日,小文再接再厉,找哀绿绮思出来游泳。 
我们照例在他身后问:“怎么样怎么样?” 
小文说:“她说她母亲生日。” 
“一样可以跟着去。” 
“她说亲戚爱打麻将,怕我们无聊。” 
“要有牺牲精神。” 
“说得也是,我决定去。” 
他出去了,总算得到一亲芳泽的机会。 
我与小丁继续努力。 
我呻吟,“如此闷的生活。” 
“别忘记我门也有表现的机会,下星期可以到新加坡开会,一步步走,终于去到欧美。” 
我被他逗得笑出来。 
“上半年已有盈余,如果下半年一直维持生意额,今年可以分红利。” 
我喜欢小丁,是因他乐观。 
“三十岁之前二定可以买层写字楼,来,兄弟,干呀,切莫灰心。” 
吃饭的时候,我下去买两只饭盒子。三十岁,目标在三十岁,还要捱四年。很容易过的,到时便可以看到成绩,同行已开始注意我们,认为我们有朝气、有干劲,或许欠经验,但我们可以学。 
十点多小文回来,我们又孩子气地问:“好不好玩?说来听呀,发生什么事?” 
他气豉鼓,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两腮似鸡泡鱼。 
“怎么,哀绿绮思给你看脸色?” 
“她没有怎么样。” 
“说呀,那是谁呢?” 
“打麻将打到九点才开席。” 
“都是这样的。” 
“席中有一个很讨厌的人。”正题儿来了。 
“三姑?六婆?” 
“不,一个男人。” 
我跳起来,“我知道,不错,肯定是他!时髦的打扮!轻佻的神情,全身名牌,一口袋的信用卡,看到女人先来一声销魂的‘嗨,好吗’,然后成个人凑过去──” 
“你怎么知道?”小文惊奇。 
我怎么会不知道?化了灰也认识他,这便是艾莲口中的空心老倌,我叫他空心人的那位。 
小丁说:“哀怎么同这类人来往。” 
我说:“普通朋友而已。” 
文说;“伯母不知多喜欢他。” 
“伯母是最势利的人。” 
“为了不想她们的女儿吃苦。” 
“我想不是,八成是为着她们的面子。” 
七嘴八舌,说不出结论。 
“别打断小文,后来怎么样?” 
“后来吃完饭我就告辞。” 
“哀呢?” 
“哀是主人,要送客。” 
“你为什么不陪她?” 
“我睡眠不足,虚火上升,喉咙痛,声音哑,这是倒下来的先兆,况且明天又是紧张的一天,我想回来休息,我比不上人家,睡到日上三竿,施施然去看黄金股票行情,得闲开个跑车来约女人饮茶吃饭。” 
我拍案而起,“是呀,我们不是西门大官人。” 
小丁白我们一眼,“说话别太过份好不好?” 
我与小文连连冷笑,“你没受过气,不知道,你去尝尝那种滋味就晓得了。” 
“好,就由我出马。” 
“人家的礼物送得堆积如山,你出马吧。” 
“哀绿绮思不是那种女人。”小丁说。 
“弊是弊在有些礼物不是小礼物。” 
“那种空心老倌送得起什么?” 
“他要送她一间公司!使她自己做老板,不必替人打工。” 
我五雷轰顶,“什么?” 
小文讲下去:“成晚都在说这件事。” 
“哀的反应如何?”我声音发颤。 
“她一直默默聆听,看来有三分心动。” 
“连艾莲都知道这个人死剩一张嘴,能说得满天神佛,风云变色,她怎么会信他?别说三分,半分已太多。”我幸悻说:“告诉你,香港垮台不是因其他原因,是给这些人吹牛吹垮的,他妈的六千块买套西装穿上就自以为身世直迫温莎堡的查理斯。” 
“别指桑骂槐,书归正传,到底怎么样?” 
小文说下去,“连写字楼都有了,下个月便可挥日开张,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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