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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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短篇集)- 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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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大衣这样名贵?玉林停睛一看,差点没笑出声来,要命,又是那件粉红色大衣。 
玉林对这件人人都有的大衣已经很厌很腻,实在不明为何还有人为之大惊小怪,当众失态。 
侍者只不过溅了两滴果汁在它领子上而已。 
玉林摇摇头,穿不起不要穿,穿身上就不要紧张。 
她听得小朱轻轻说:“你也有件一模一样的衣服。” 
玉林睁大双眼,他怎么知道? 
小朱温柔的说:“记得吗,有天傍晚昆林与贵公司开会,我到得迟,进门就看见小伙计把所有的茶水往你身上淋去。” 
“唉呀,”玉林十分尴尬:“都给你看到了。” 
奶茶咖啡淋脏她的新外衣,她一点不介意,一句怨言都没有,立刻伸手扶起同事,小事化无,小朱看在眼里,马上同自己说:这个女孩子豁达、善良、大方、漂亮,实在不可多得。 
他趁玉林离去,替她拉门,因觉她值得尊敬。 
过两天,他主动开始约会玉休。 
这时候,邻座已闹得天翻地覆,部长也出来道歉,女客犹自发脾气顿足。 
玉林不想再看这一幕闹剧,建议离去。 
小朱担心问:“她会不会杀死那名可怜的侍者?” 
玉林答:“我不认为她会,她没有枪,肉搏的话,不够男人力气大。” 
小朱笑得弯下腰去。 
幸亏他的女朋友只把一件衣服当一件衣服。 
从那一天开始,玉林发觉柜子里的衣服在她心中地位显著下降。 
月初,阿姨来看她,她忍痛签出现金支票,别过头,递上去。 
阿姨讽刺她,“我有没有看错,你的手在颤抖,以往一掷千金,面不改容,今儿是怎么回事?” 
“肉刺。” 
“你会?”阿姨哈哈大笑。 
玉林说:“已经穿掉半层楼了。” 
“好了好了,不要还了,”阿姨不忍心,“放你一马。” 
“不,我要你收下它。” 
“大衣呢,拿出来我看看。” 
“在左边柜子里。” 
阿姨去把它取出“噫,颜色变了。” 
玉林一看,可不是,以前是粉红色,经过干洗,转为虾肉色,渍子反而不明显了。 
“这样的颜色我能穿。” 
“阿姨,你尽管拿去用。” 
阿姨问,“听讲你在约会。” 
玉林点点头,嘴角不自觉绽露出笑意,阿姨看在眼内,心中有数,女孩子说到意中人便是这个模样,看情形就是这位小生了。 
“几时带出来我看看。” 
“有机会再说,我们还是很普通的朋友,还未到见家长的程度。” 
呵,这样保护他,可见是珍惜的。 
阿姨还来不及说什么,玉林已经摊开报纸,指着一个广告问:“这层公寓怎么样?” 
阿姨一看,不禁啧啧称奇,这是加拿大温哥华的跨国售楼广告,以前玉林认为最最最最俗的俗人才会做这种投资,发生什么事,她居然注意这些起来? 
答案只有一个,“你几时转的性?” 
玉林解嘲说:“我长大了。” 
“很好呀,我们等这一天不知等了多久。” 
“阿姨,我实在不愿意长大,我情愿永远做小孩子,或是一生怀着童真,为点点小事雀跃,又为一点点小事哭泣,执着得要死,为所谓原则吵个不休。” 
阿姨看看她,“玉林,那样的成年人是很讨厌的。” 
“但是人成熟之后乐趣大减。” 
“是,”阿姨笑,“你再也不会在时装公司的橱窗前赖着不走了。” 
“我乐意作出经济实惠的打算。” 
“你放心,要是真的预备组织小家庭,大人会助你一臂之力。” 
那天晚上,玉林做了一个梦,看见自己站在一个宽敞的广场里,四边路人如鲫,每一个女人,每一个,都穿着粉红色的大衣。 
玉林发呆,低头一看,发觉她自己也穿那件大衣,真吓一跳。 
醒来之后,不知道这个梦是什么意思,她若坚持不长大,也没有人能够逼她, 
这纯粹是私人选择。 
小朱认为她是懂事、正直、理智、聪明的女子,与众不同,使她觉得好笑。 
时机太迁就她,他刚刚看到她较好的一面,使他印象深刻。 
说起来,还得多谢她那嗜穿的癖好,呵,还有,以及那件粉红色的新大衣。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钟情》 风中孩子



作者:亦舒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金环蚀》

小妹从来不肯照常人那样下苦功。 
本市的中学会考公认是全世界最难考的试之一,许多学生提早三年准备应试,收拾野心,细温功课,连假日的活动都节制起来,但小妹不理,课本管课本,她管她。 
所有温习时间她都用来玩,一切新式的舞她都会跳,什么样的球类她都会玩,男朋友一箩箩,都是她的同类,人人无忧无虑,不知天高地厚。 
对他们来说,生命中简直没有愁苦,所有烦恼,皆出于庸人自优。 
父母为此烦言啧啧,我却十分欣赏小妹这等天真烂漫,老实说,你要是看过毛姆的短篇小说《草蜢与蜜蜂》,你就不会替小妹担心。 
这是与生俱来的福气,学也学不来,不能勉强,我与她是两姐妹,不过差三岁,那年我正读大学一年,愁得头发都快白了,怕死功课追不上。 
小妹老取笑我:“小姐姐面皮薄,输不起,狮子博免都用尽全力,怎麽会不辛苦,当心未老先衰。” 
她说得很对,为什麽呢,为了一点点成绩,做得筋疲力尽,太不划算。 
这也是性格使然,如小妹所说,“小姐姐吃碗面都那麽一本正经的”,我自己也没法控制这种态度。 
两姐妹搓匀再分开就好了,父母说。 
但是我俩还是各行各路,各有各的作风。 
小妹深夜自外返来,总还见我伏案工作。 
娇俏的她也还来得及同我说晚安,向我眼,然後才去卸妆。 
她爱玩,我爱工作。 
母亲教训她,她就说:“姐姐把工作当娱乐,如果她认为不好玩,她就不会熬得那麽惨。” 
这话听起来十分玄,却获得我的赞同,她说得对,工作就是我的娱乐,我再也没有别的嗜好,除了忙忙忙忙功课,我再也想不出有什麽是值得做的,周末同父母出去吃顿茶,我都会有犯罪感,深觉浪费时间。 
小妹刚相反。 
“外头的太阳那么好,蓝天白云,我才不困在室内写功课呢!青春小鸟一去不回头,不不不,我要出去玩。” 
坐在屋子里,她认为辜负了生命,一定要顽抗命运,玩个够本。 
妈妈叹口气,同我说:“将来你会照顾妹妹吧。” 
“唏,将来照顾我的也许是她,我才不担心呢。” 
妹妹会考不及格,成绩表上整整齐齐的一列F,我忍不住笑出来。 
妹妹说:“这不表示我智力有问题,这只是表示我不爱背书。” 
父亲大发雷霆,决定把小妹送出去念两年寄宿学校。 
他挑了间特别严格的修女学校,在英国达凡郡。 
小妹调皮的挽著行李去了。 
不到半年,监护人打长途电话来说,小妹被逐出校!经过多方面说项,复课无望。 
我莞尔。 
小妹这一生人,断不会向制度屈服的了,一百个孩子当中,至少有一个是属於风的,自由自在,不受世俗礼法拘束!而馀下那九十九个,自然属於泥土!脚踏实地。 
父亲气到绝点,声言要与小妹脱离关系,那年,小妹才十八岁。 
我与妈妈赶去看她。 
她可是一点不担心,身边有个小男朋友,同她一般吊儿郎当。 
母亲哭泣,怕小妹从此堕落。 
我同母亲说:“不要怕不要怕,没有这样厉害,她不过是好玩而已。” 
“将来怎麽办?”母亲焦虑的问。 
“将来会照顾自己。”小妹说。 
小妹不肯跟我们返家。 
自然,欧洲有的是充满灵性的地方,小小一点开销便可以捱上一年半载,小妹如鱼得水,不肯走。 
父亲扬言断绝她经济。 
小妹耸耸肩,不在乎。 
那时我课馀替中学生补习,收入不坏,有必要时可以寄钱给小妹。 
小妹像是在欧洲失了踪,一连数年都没有音讯。 
父亲绝口不提她,彷佛没生过这个女儿,气氛十分坏,母亲则非常看不开,终日不安。 
小妹不知用什麽办法居留,始终没有回来,亦不担心生活。 
噫,她像野地里的百合花,不种也不收,但是所罗们王最繁华的时候,也不如她? 
我营营役役,战战兢兢的自大学出来,千试万炼,考进大机构做一枚螺丝钉,正如小妹预言,这种朝九晚五刻板工作,干上三个月,人就老了。 
在灰扑扑的冬日微雨清晨,赶两班车去上班,我也自心中深处叹息,为的是什麽呢,何必有庞大的责任感呢,社会没有我也一样过,绝对不会垮下来。 
既要做好伙计又是好女儿,在公司与在家都压得透不过气来,然而这也是心甘情愿的吧,并没有谁逼害我,也可以学小妹那样,消遥法外。 
不过父母老了,需要有个孩子在身旁,我又没有潇洒的本事,只得循规蹈矩。 
要我过小妹的日子,只怕欠缺天份,没有固定的收入,没有一定的住所,床单也许多日没换,扭开水龙头没有汨汨的热水……不行不行,吓死我。 
我不是野生动物!我是只小家禽,早已驯服,我心甘情愿过枯燥的生活,月底领取薪酬,交在母亲手中,看到她安慰的神色,再也不计较劳苦。 
所以我不妒忌小妹,只有羡慕。 
算算她也足廿一岁了,在风中过活,也苦乐参半吧 
渴望见到她。 
她终於说要回来。 
这就是俗语说的,鸟倦知还。 
我很兴奋,她一定有许多见闻可以告诉我这个井底蛙。! 
母亲则喜忧参半,不知小妹变成怎麽样,不知她是否打算久留。 
父亲佯装恼怒:“家不是旅馆!”但双眼出卖了他,他渴望小妹回来。 
表面上看对我太不公平,小妹永远是客,爱来便来,说去就去,享受现成,而我,我得固定的站在一个地方支撑著家庭中的责任。 
其实这是我的选择,我与小妹不过各人做各人擅长的事罢了,谁教我不懂得玩儿。 
跳舞,不喜欢。饮宴,劳神伤财。看戏,无聊。洞穿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只要有利用价值,总有朋友,平时不必在人际上浪费时间。 
同时也不敢如小妹般轻易交出感情,易放难收,一下子就被人误会为十三点,我还要在小圈子内干活呢,背着不好听的名声,嫁不出去是其次,人人要来分一杯羹可吃不消。 
我不潇酒,这是勉强不得的事。 
父亲没有去接小妹,我与母亲一早就到飞机场去了。 
满以为会接到一个神采飞扬的小妹,但直到她们打招呼,才把她认出来。 
小妹头发油腻,脸容憔悴,衣服残旧,我与母亲吓了一跳,也许欧洲流行这个样子?我是土豹子,不大清楚。 
我照旧不替她担心,怕什麽,年纪轻,养一两个月,马上又是簇新的一个人。 
妈妈却忧愁,“你这个样子,唉你怎麽会搅成这个样子……”非常唠叨,她老了。 
不知不觉间,妈妈老了。 
小妹没有行李。 
她两手插在袋襄,看着我微笑,“士敏土森林中的人才,神气极了。” 
是称赞我哩,我大力拍她的背脊。 
妈还在噜嗦,“这次回来,可要安顿下来了,学你姐姐,找份正经的工作。” 
我怕她得罪小妹,连忙阻止,“妈,别说这麽多,小妹刚到埠,你又想把她吓走还是怎麽的。” 
母亲擦眼泪,噤声。 
小妹已比较懂事,拉拉我的衣服,暗示我反应不必严重。 
那日是我们团聚日。 
父亲维持缄默!偷偷看小妹,见她憔悴,非常痛心,一直不自觉地扒白饭。 
小妹那夜与我同睡,原以为她会与我促膝而谈,但她没有,一倒头便睡熟。 
反而是我辗转反侧,听着小妹呼呼的鼻鼾,难以成眠。 
第二天我告假,她比我早起,梳洗完毕,看上去似个新人。 
她问我借衣服穿。 
拉开衣柜,她摇头,“一套套,制服似,怎麽回事。” 
我在床上,用手撑著头,“上班衣服,就得如此。” 
“真亏你的。” 
“没法子,早已成为机器的一部份。” 
“朝九晚五的生活如何?” 
“十分催人老,不过也已经习惯。” 
“父母似相当满意你的成就。” 
“老人家,他们根本不知外头发生些什麽,我也不大倾诉,报喜不报忧。” 
“你是好女儿,”小妹凝视我,“你一直是。”: 
“你何尝不是,现在不是回来了吗。” 
“我要找房子搬。” 
“不要太急,”我按住她,“住上三五个月再说。” 
“不行,我是鹰,你是鸽,我们不同。” 
她又要御风而去,我固执的说:“你没看见父亲痛心的神色?你太残忍。” 
小妹拍拍我的肩膀。 
她仍没有说起她在欧洲的生活,我们无从知道发生过什麽。 
“等钱用吗?”我把大量钞票塞在她口袋里。 
她出门去了。 
妈妈带女佣买了许多菜回来,在门日碰见小妹,想留住她又不是,不留她又不是,十分尴尬。 
我挥手叫小妹走,把母亲拉进屋里。 
难怪小妹说:“这间屋子,没了姐姐,不知怎麽办。” 
白白告一日假,在家坐立不安,做惯了,便有这点贱,不去公司做得筋疲力尽,像是问心有愧,犯罪似的。 
妹妹在晚饭时分才回来,看着满桌的菜,她扫兴的说:“已经吃过了。” 
我把她按在椅子上,“这只百叶结煮鸡,是为你做的,你一定要吃两块。” 
把菜夹在碗里,硬是要她吃。 
小妹总算给我面子,坐下来,不知怎地!一吃就吃很多,也添了饭。 
这是她最後一顿饭,第二天就搬出去了。 
家里仍剩我一个。 
只要她仍在本市,父母就安乐。 
这时我也已经找到男朋友,虽届结婚年龄,仍不肯放手,父母也催过我,我只是不回答。 
这个年头,结不结婚,都差不多,还不是各自上班,各自挣扎,谁也帮不了谁,反而分薄了原有的享受,除非是疯狂恋爱,但像我们这种理性的女子,很难忽然不顾一切的恋爱起来。 
恋爱是小妹的专利,只有她才配。 
我去看过她的窝,真有办法,在郊外小小的地方,房租便宜得令人不置信,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布置得十分舒服。 
屋内有一个男孩子在为她装电器,姿态热络,一定是她的朋友,这么快已经找到异性朋友了,小妹真有办法。 
两个人都是粗布裤与大衬衫,一脸的太阳棕,不由我不艳羡慕。 
说什么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江湖没了谁不行呢,来来去去,不过是自己利欲薰心,欲罢不能,此刻我巴不得叫妹妹收我做徒弟,待我也来享受一下清风、露水、阳光。 
在写字间工作已有数年,赔上一生中最好的时刻与精力,所得到的,不过是区区薪金,以及可能升职的幻想,说真的,有几个小职员可以冒出头来。 
妹妹爬到绳床上去,边喝冰茶边说笑。 
我终于问了一个老令我长戚戚的问题:“妹妹,你何以为生?” 
“我找了份模特儿工作,收入不错。” 
唉,我何用替漂亮的小妹发愁。 
“那么,”我再问:“将来老了怎么办?” 
“老?谁去想那么远的事。” 
“可是这一天的确是会来临的。” 
“又怎么样?”她耸耸肩,“老了就老了。” 
我的天,这等大事,她视若无睹,我大笑起来,由衷的佩服,可爱可爱的小妹。 
离去的时候,也与男友站在门外送我,衣裤飘动,似神仙一般。 
事在人为罢了,千万不要怪社会,要是我放得下心,明日也可以这般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但是我放不下,放下之後再拾起来就难了,不比小妹,她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个圈子,她不稀罕我们的得失,她没有遭污染,她的价值观与我们不同。 
我打赌她从来不穿丝袜,唉,我也知道她的老板就是她自己,每星期她最多工作十小时,略不高兴,即时拂袖而去。 
她是另外一种人。 
小妹的照片在杂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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