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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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短篇集)-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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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有机会访问李小姐,头一个问题是:你有受过气吗。第二个问题是:你有否故意令人受气? 
我想知道。 
初初做事,印象最深刻的便是受气,开头是怒火中烧,渐渐看开了,愤怒化作深深的悲 
哀,一切不算一回事,能够一笑置之,但我还是想问她:“你可知,我找你七十多次,只为了想做一篇访问。” 
然而她为什么要方便我呢,全无必要。 
我禁不住叹口气。 
她春我一眼,我没有回观。 
我是个胆小如鼠的家伙。 
司机在公司附近放下我,我郑重道谢,他也有礼的与我话别。 
落车,发觉腿有点发麻,原来是过份紧张,维持同一个姿势太久了。 
我并没有与同事说起这段偶遇,他们会取笑我,毫无疑问,尤其是小虞,与美同车二十分钟,他已经有足够的时间向她求婚。 
不知怎地,今日我自卑感特别重,心事特别多,动作特别迟钝。 
我问小楚,“有钱是不是很好?” 
“那还用说,三岁孩童都晓得,你今日怎么,雨天出去一趟,淋出毛病来了?” 
“一个妙龄女郎,如果有一百亿,一千亿,她会怎么做?” 
“你指谁,李观仪?”他真是聪明人。 
我不出声。 
“照说,钱,应该是头数十亿最有味道,可以买下堡垒,布置得美奂美仑,私人飞机,婢仆如云,不必再为生活琐事操心,之后,也就没多大意思了。” 
“她会不会寂寞呢。” 
小楚没好气,你为什么不替自己担心呢,穷人难道不寂寞? 
我不说什么。 
太阳藏在雾中,只有一个隐约的光环,空气中仍然要滴出水来,对我的摄影机有非常不良的影响。我仍然在做那个别墅专题,一做便大半个月,他们都说我会饿饭,因我不肯动脑筋走捷径,人家一个下午赚的稿费比我多去云云。 
我自著名的李氏别墅出来,看到她的司机正替她开门。 
老司机如他乡遇故知,忘形地与我打招呼。 
李观仪自车上踏下来,她仍然穿着素色的服装,见到我,惊异于巧合,犹疑一刻,向我颔首。 
我站在该处,三十秒钟不动,如电影中之凝镜。 
心中想问:喂,你把头三十亿财产,拿来作什么了?可有买下一幅莫纳的荷花池,挂在书房里? 
她也没有动,两人在潮湿的南风中站半晌,她问:“车子修好没有?” 
我没想到她会与我说话!我清清喉咙,唔嗯唔嗯,老司机在一旁笑,我终于说:“不能再修了。” 
她默默头。李冢的女佣早打开大门恭候,她似乎没有进去的意思。 
她又问:“你是怎么来的?” 
“用公司的机器脚踏车。” 
“啊。”语气似非常羡慕。 
“我有头盔可借给你。”我忽然没头没脑的说。 
她竟然向前踏一步。 
司机动容了。 
她脸上露出楚楚动人矛盾的神情来。 
这已是第二次偶然见面。谁能担保还有第三次?这一次不下个决心向前迈一步,以后再见一百次也是枉然,顶多不过是再点一百次头。 
这次没有表示,以后障碍重重,当中隔着也许一百亿的钞票,再也脱不了身。 
她说:“在这种天气兜风,一定很好玩。” 
我心狂跳,努力吞口涎沫,把它压下喉咙,“下大雨就可怕了。” 
她摊摊手,“没有冒险,何来乐趣?” 
我向她一招手,“那还等什么?” 
老司机膛目结舌,说不出话来,只得目送我们。 
我取出玻璃雨衣替李观仪穿上,把头盔递给她。 
踏下油门,机车呼地发动,我用的速度很安全,可以沿路欣赏初放的洋紫荆及紫藤,新铲过的草地发出芬芳的清香,使我心旷神怡。 
我一生人廿余岁从来未曾有过这么奇妙的感觉,我忘记一切不如意的琐事,只感激上主恩宠,给我如此欢愉的一刹那。 
我把机车自山顶这一边兜到另一边,一阵急风,吹下半树桃花,拂了一身还满。 
我把车靠路旁停下来。 
身后的女郎说:“在巴黎,有一种树,三个人高,一人合抱,开黄色的小花,不住的开,不住的落,人站在树下,花瓣如泪下,落光了就算数,要等明年,我始终没有问当地人,那是什么花,什么树。” 
我立刻答:“那是金急雨。” 
“噫,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晓得会遇上你,而你会问我这个问题。” 
还有什么其他原因? 
她没有再出声。 
机车往回开的时候,潇潇毛毛雨急急落下,我怕淋湿她,把车子开得略快。 
谁知她却说:“咖啡馆,你看见吗。” 
“露天咖啡馆,怎么坐?” 
“有太阳伞。” 
我笑,“下雨天在太阳伞下喝咖啡?” 
她忽然哈哈哈的笑起来,笑声清脆而温柔,快乐似云雀。 
我把车停路边,与她踏入咖啡馆。 
侍应不相信有人这么好兴致,持餐牌过来。 
我俩除下头盔坐下。 
“我要啤酒,你呢。” 
“我想吃热狗。” 
“两只热狗,一杯牛奶,一杯啤酒。” 
侍应懒洋洋地走开。 
我悄悄说:“打断了他的闲情。” 
桌子上的漆剥落,凳子是湿的,台布上不是污迹子就是穿一个个孔。 
她的脸上有水珠,我用手帕替她揩干。 
她迷惑的问我:“你是谁?” 
“陪你吃咖啡的人。”我说。 
“我们并没有叫咖啡。” 
牛奶先上来!是用奶粉冲的,且一块一块,没冲散,她看着笑了。 
啤酒跟着上,没有冰过,微温,真过瘾。 
两只热狗硬且干,肉肠瘦瘦的缩一角。 
我说:“芥茉相当香。” 
她又笑,这么简单的事都叫她快乐自内心发出,如金光一般,照耀了我。 
我忽然灵光一闪。 
我们是否恋爱了?传说中的一见钟情便是这样的。我呆住。 
我在明,她在暗。我知道她是谁,她不知我是谁,所以她比我更快乐。 
而我,我一直是个悲观的人,我没有苛求,快乐是快乐,一分一秒都应紧抓不放,每个细胞都要享受,所以我贸然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 
她过一会才把手缩回去拔拔头发。 
我陶醉在这情调中,战争饥饿与疾病都距离十万八千里,与我俩无关。 
我浑身湿漉漉,头发绞得出水来,喝着热啤酒,硬面包,却自觉快活似神仙…… 
该死,这不是爱情嘛。 
我根本不认识这个女郎,怎么会得凭两面之缘就产生这种强烈的感情? 
没头没脑,没有根据,攻人不备,也全是爱情的特征。 
美?一点也不,又破又旧,但她的眼睛同我的眼睛一样,在此时此刻,再也看不到丑恶的一面。 
我问:“你冷吗。” 
“不。” 
我也不觉得冷,喝完啤酒,我是否应当建议散散步,她会不会笑我老土。 
她取过头盔,我替她轻轻罩上。 
我知道我们应当回去了。 
“司机尚在等你。” 
她无奈的点点头。 
我们沿着原路回去,把她送到李宅门口。 
老司机松口气。 
我们在一起,一共消磨了美丽的一小时。 
“慢着,我到什么地方去找你?”她问。 
“你还想见我?” 
“自然。” 
“那么让我们约好下星期下午三时在这里等。” 
“我总得知道你的名字呀。”她微笑说。 
“不,你一知道,你就不会再见我。” 
“怎么会,别傻。”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李观仪。” 
“我叫于如明。” 
这名字仿佛提醒她什么,一时还没想转来。 
我知道无论如何躲不过,于是说:“天下杂志的于如明。” 
她呆住,抬起头来看住我。 
我知道她心中在想:怎么可能?怎么会是同一人?天下那么大,为什么这人竟是那个讨厌的记者? 
她张大嘴,模样天真且可爱,完全不似有亿万家产的富女。 
我也怨呀,她为什么不是普通的小女职员,收入与我差不多,但足够享受一般生活情趣。 
我们俩凝视艮久。 
我终于苦涩的说:“你放心,我不会写这段访问。我不会因那小小的稿费做你所不悦的事情。” 
她什么都没说,仍然非常震惊。 
这个傻女孩,一点全活经验都没有,我恐怕是她所遇见的第一个坏人。 
我黯然。 
当然她不会再见我,她甚至不会相信我得到资料会不写出来。 
我心如刀割,掉转头离开。 
心痛的感觉持续很久很久。 
在办公室中,我变得呆若木鸡。 
小虞说:“又一家杂志惹麻烦,当事人读了访问顿时炸起来。没有什么比不忠实的记者更讨厌,无中生有,断章取义,乌搅。例如被访者说:张小姐也认为女性应该独立,否则好像浪费社会之栽培。”他立刻歪曲事实,写成:张小姐认为独立女性浪费社会栽培。还有,唯恐天下不乱,人家一时不察,漏了口风,他又抓住小辫子,大做文章,语不惊人死不休,利用人家的名字来出名,败类太多。” 
我问:“我们这行算不算厌恶性行业?” 
没有人回答我。 
我百般无聊。 
为什么我不是教员、律师、医生、文具、清道夫、售货员、大班、经理、运动员、间谍、军人、警察、模特儿、摄影师、演员、画家、作曲人? 
为什么我偏偏是个撰稿人? 
一千个行业,偏偏选中这一行。 
又偏偏李观仪最怕这一行业的人。 
整件事像一个圈套:她不肯接受我访问!于是我假冒友善,想法子与她碰头,等她与我产生感情…… 
但愿我这么工心计。 
小楚问我:“从什么时候开始,你养成咬铅笔的习惯?当心中铅毒。” 
铅笔一枝枝被我咬得疤痕累累,像麻皮。 
小楚继续取笑我,“只有怀春的少女才有此类烦恼的小动作。” 
我转过面孔,不与他分辩。 
他懂什么,他知道什么叫做苦恼。 
李观仪一直没有与我联络,无望了,她的感觉一定如被蛇咬一般,怕得要死。 
小虞问我:“老于,你有心事,来来来,一人嫌短!二人计长,三个臭皮匠,抵得一个诸葛亮,说来听听,到底是什么事。” 
这是做记者的人的通病。 
我守口如瓶。 
没有什么人会把千古忧心事挂在嘴边津津乐道。 
一直呆了大半个月,对于自己还能吃饭穿衣工作,我也感到非常诧异,内心像被针刺,但坚忍着。我瘦许多,衬衫领子都松了。半夜梦回,时常感怀身世。 
我再也不是从前的于如明了。 
一日上班,照例沉默寡言,垂头丧气,长嗟短叹,不能自己。 
有一邮差大人,手持中型牛皮信封一个,声言要找于加明本人签收。 
是一封双挂号邮件。 
我没精打采的把它搁在一边。 
小楚问:“是什么?” 
“不知道。” 
“您老别万念俱灰好不好?拆来看看,信封像是很考究。” 
我将信封拆开,有一叠照片跌出来,小楚一手拣去看,另一封停被我抢在手中。 
上面只有两行字,没有上款,亦没有署名,只写着:“没有照片,访问失真,附上近照十帧,或可选用。” 
我的心跳忽然像是停止一样,一边脸的耳朵烧起来,我如一只猛虎般扑向小楚,扭住他的手,把照片夺回来,他差些被我推倒在地,吓得大叫起来。 
是李观仪的照片。 
她不但原谅我并且接受了我。 
我把信与相片齐齐按在胸前,但觉一个个细胞全部复活萌芽,一刹间且开出花朵来。 
我欲跳跃,奔到街上狂呼。 
但我终于镇静下来,拨通电话,接到李民航运,清清喉咙,说道:“我是天下杂志的于如明,找李观仪小姐。” 
接线生立刻说:“请稍等,李小姐正等你电话。” 

飞车女郎 





亦舒 
每天下班,我总到浅水湾去游泳,风雨不改。我有一辆小小的六九年的福士,别看轻它,九年来一手车,到如今性能良好。我在浅水湾道遇见这个飞车手。 
或是正确地,遇见他的车。 
我从没有见过这么样子开车的人。他非常熟悉这条路,毫无疑问,弯角没到他已经转钛,否则以他那速度,看到弯角才转弯,车子早已摔下万丈深渊。 
他开得这么快,这么熟练。这么咄咄逼人,这么威风,这么亡命,但我不得不承认他的技术一流。 
当他那部式样古怪的跑车逼近我老爷车的时候,我甚至不知道那是一个亡命之徒。 
他戴着一个黑色的头盔,远看像“星球大战”的大奸臣坏蛋DARTH 
VADER,令人透不过气来。我不明白怎么有人开跑车也戴头盔——准备随时失事?抑或车子速度太高,怕那阵强风迎面扑来? 
还是让我说明当时的情形吧。他的车子要超我的车,我不是不想让他,只是我前面也有一辆跑车挡着路,那辆跑车不肯让,两个霸王夹得我无法动弹,只得叫苦连天。 
然后最可怕的事发生了,就在双黄线的转角,他忽然连绵不绝的接着喇叭,不顾对面的来车,以闪电的速度连过两辆车,只差一、两秒的时间,就会撞上对面的大货车,大货车努力煞车,大声响号,他的车在那一刹那冲过,胜利地奔腾飞驰咆吼而去,留下我们一大堆车在那里捏汗叫骂。 
我形容得不好。他表演的简直是死亡游戏。 
是以后面的交通警察立刻追上去,两部白色的机器脚踏车呼啸而过。 
其他的司机喃喃咒骂:“他奶奶的,自己以为会飞!” 
—一“迟早撞死,求仁得仁。” 
“妈的,害其他的人,为什么不盖条私家路满足一番?去他妈的!” 
我很沉默。 
这人是一个好车手,计算时间无懈可击,只是总有一次会出错吧。总有一次。而这种事,一次已经太多。 
在我眼中看来,逞一时之威风是不值得的。年龄、生活经验、脾性,各人有各人的想法。 
当我的车子经过浅水湾十七号那座漂亮的别墅时,我看到那辆古怪的跑车被交通警察截停在路边。我原来不是一个多事的人,但我车子经过的时候,事主刚巧把头盔摘下来,我只看到一头漆黑的秀发瀑布般洒下。一个女人! 
我的心莫明其妙的一跳。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司机是个“她”。 
一个女人把车开成这样!我慢慢把车停下来,想看看她的脸——她美丽吗?只有美人才有资格这么放肆。交通警察正在询问她,我偷偷的一看。噢是,她的确是一个美女,最夺目的是她的皮肤,雪雪白白的皮肤,一张略为扁平但稚气的脸,她很年轻,嘴唇翘翘.有种倔强。 
警察在抄她的牌,她并不见得在乎,反而很平静,我把车子再驶近数尺,看到她的跑车牌子:“狄杜玛苏’。因是黑色的,显得额外邪气。 
警察办完事把摩托车驶开,我鬼鬼祟祟的想跟着走,她忽然转过头来,似笑非笑的瞪着我。我也看着她。她真的有一张秀丽的脸,我简直不相信刚才那亡命之徒就是她。 
我缓缓的转动驾驶盘。 
“喂,你!”她沉着的叫我:“把车停下来。” 
我吓一跳,只好把车停下。 
我硬着头皮问:“我?什么事?” 
她很冷静的问:“刚才你为什么不让我?” 
我心中有气:“小姐,双黄线,超车犯规,而且我前面又有车挡住。” 
“你们这些人,活该搭公路车。”她说。 
“小姐,这条路并不是为你一个人盖的。” 
她盯着我半晌,然后说:“你可以走了。” 
“是,陛下。”我讽刺她。 
她又转过头来,睁大眼睛,倒是一双碧清的妙目,“你敢与我赛车?” 
我失笑,“小姐,多大的碗,吃多少的饭,你看看我这辆车,是否像可以跟人比赛的格局?” 
“是歌者,不是歌。”她说。 
“那么我们换车试试。”我微笑,我不想与一个坏脾气的女孩子斗嘴。 
“为什么不?驶到南湾,看是谁快。”她说。 
与她拚命,不,我不干。 
“怎么?”她嘲讽地问:“不敢?” 
“是,”我还是微笑。“我是不敢。再见,小姐。”我还打算年年来浅水湾游泳呢。 
她把黑色的头盔戴上,钻进矮矮的跑车,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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