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电梯是迷离境界,随时准备带人到不知名的空间去,这已为一个叫卫斯理的人所证实,他写过有关电梯与大厦的故事,非常恐怖。
再不喜欢它,每天也起码得搭乘它两次。
不喜欢有什么用?
谁喜欢上班,谁喜欢装笑脸,谁喜欢过这种枯燥寂寞的日子?
命中注定你要进入这种模式,你就得过这种生活。
今天是我生日,感慨特别多。
不是没有人送花,不是没有贺电,但不知后地,情绪非常低落,顿生“无才可去补苍天,在人红尘若许年”之感。
在事业与感情上,我都没有获得一帆风顺的机会。
累积的失意,在特别的日子,像过年,像生日,特别显着。
平时,因为工作忙,不那么去注意。
今日下班特别迟,好些朋友要请吃饭,都推辞了,藉词已经有约,不想领情。
决定独自回家听音乐,喝一杯威士忌,静静渡过这个日子。
七时一刻离开写字楼,照往日的习惯,踏进升降机。
机内已有一位男客,注意他是因为他高大英俊,而且一张面孔看上去很熟。
电光石火之间,我记起他是谁,他是此间的一个公众人物,很有点名气,在娱乐事业颇有发展。
我没有令他难堪,我低下头,佯装没看见他。
公众人物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他们也需要私人时间。
电梯往底层下降。
就在这时,它顿了一顿,忽然卡住。
电子声音闷声不响,并没有说话,乘客不知道身在何处。
连忙伸手按感应器,没有反应。
在这个时候,任何笨人都知道,电梯坏了。
我毫不犹疑地按警号。
如果管理员不是去开小差的话,我们很快便会得救。
此刻我庆幸与我同困一梯的是位知名人士,我可以放心,他不会有什么不规行为。
我没有开口。
他也没开口。
也许他同我一样疲倦。
我俩各占一角,很冷静的等候。
警号掣已经扳下,不必担心。
这个时候,小小电梯内四面人方的镜子更加诡秘可怕,到处影映,像不知有几许魂魄要夺镜而出。
——不知是谁设计的,真该打板子。
唯一的安慰是他没有讲话。
最怕人与我搭讪,车上,船上,飞机,邻桌……说话要力气,我就是没这个力气。
况且话中虚伪多,空洞得有回音,说来干么。
我耐心等候救驾。
他见我沉默,也放下了心。
我不谙传心术,但小小空间中,气氛紧张抑或松弛,是可以觉察到的。
他穿着一套深色的西装,很含蓄很斯文,修饰得比般人要考究,但没有想像中的浮夸。
他取出香烟,犹疑一下,不知是否该征求我同意。
我给他一个眼色,点点头,示意他进行。
他感激地点点头,燃着了烟。
我们始终没有讲话。
我看看表,七时三十分,甘分钟过去了。
这时麦克风里传出声音:“电梯乘客注意,请耐心等候,我们会在十分钟内把门弄开。”
我有点怅惘,呵,要出去了。
躲在这裹不错哇,远离一切世事。
不到十分钟,电梯再度活动,一枝火箭似坠向地层,门依时依候打开。
他让我先出去。
算很难得了,这么讲礼貌。
我向他点点头,他也向我示意。
我们一声不响的各奔前程。
大城市内有什么是天长地久的呢,有,钢骨水泥,水门汀森林可以长寿至数百年。
生日哩。
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淋浴吃三文治,然后扭开电视。
看到画面,一怔。
萤幕上的正是那位先生。
女主持人花枝招展地问他:“你迟到半小时,这是何故?”
他开口了,“我被困电梯里三十分钟,”
“真的?”女主持无缘无故花枝乱颤,像是听到最好笑的事似的,“电梯中有没有其他人?”
他略为犹疑,“有。”
“是同性还是异性?”
我没有看过比这更无聊的节目。
他说:“是位小姐。”
那位小姐就是我了。
我觉得这个生日过得很精彩,比别的生日特别。
我朝萤光幕扬一扬酒杯。
主持人问:“与你同处三十分钟?她有无请你签名?”
“没有。”
“没有?”
“她没有把我认出来。”
主持人笑,“你太会开玩笑了……怎么可能没把你认出来?”
他们转了话题,说到他新完成的作品。
那位先生神色自然,有股清秀的气质,很讨人喜欢。
原来适才他是往电视台途中。
看完节目,熄灯睡觉。
在今日之前,我从没想到会活这么久。
生日越来越残酷。
第二天红日炎炎,也就把前一个晚上的事忘了。
生日既过,也不再感慨。
居然嘻嘻哈哈地与同事若无其事地有说有笑。
男人聚在一起,说女人。
女人聚在一起,自然说男人。
大谈未来对象要具备些什么条件。
空谈有什么用?到之二十五,只要是活的男人,也就是好伴侣。
当真轮到我发表意见的时候,也只得矜持的说:“我要一个英雄。”
她们不明白。
我也没再解释。
下班的时候,仍然用那部电梯,仍然不喜欢它,仍然勉强自己接受它。
六年半了,在这幢大厦出没,没有一天开怀,不知恁地,日日意难平,多么刻板的日子,无法突破,无法自救……真要命,理想不能达到。
电子喉咙向我报告:“你在十一楼。”
今日,同梯人是两个脸上长满小庙的后生小子,大谈保时捷跑车有什么优点。
我有一丝寂寥。
黄昏,太阳比较淡,出了电梯,走到街上,溜踏着橱窗。
心不在焉。
原来有人与我一般不爱说话。
真是难得的,尤其是做他们那一行,不说话怎么行?
吃开口饭的人不开口,我莞尔,未免有点滑稽。
可惜他不是一个普通人呢,我惋惜的想。
做一个特殊的人,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但至少他本人可以获得一定的偿还与报酬,名人的伴侣,才真正难做,永远是影子,永远不讨好,付出的心血落在水中,即使修成正果,也得战战兢兢。
不必了。
快乐同名利有什么关系呢。
但如果他是普通人,他正是我欣赏的那种异性。
单是不多言已是黄金般难能可贵的质素。
天气开始凉,很年轻的,十多岁的男女孩子,对于天气没有感触,什么时候都是玩的季节,打球游泳旅行看戏……我也会经渡过那样的青春期。
现在秋风一起,但觉萧杀。
过一日,站在路边等车,淡淡日光,灰尘飞舞,令人有前途茫茫之感。
并不是没有归宿的缘故。
所谓归宿,不过是嫁人组织家庭,继而生儿育女,那还不容易。
我要的却不是油盐柴米与老爷奶奶生日送什么礼这些,我要一个人握住我的手,问我是否想跳舞至天明,问我是否要制造罗曼史。
听上去很老土吧。
我俩可以在深秋时分到海德公园去散步,满地黄叶,呵气成雾……
没得救了。
从来不会想过如何在黄金股票上着手。
不禁苦笑起来,头低低的踏进电梯,过完刻板之一天,打道回府。
我听到咳嗽声。
咦。
谁故意引人注意?这并不是真的咳声。
我一抬头,噫,是那位先生,又遇上了。
这还不算什么,令我感到震荡的是他双目闪烁着无限喜悦。
既然如此,我也不必掩饰自己。
我微笑,朝他点点头。
很久没有微笑,居然笑得这么自然,真不容易。
他有点腼腆,不知如何开口。
索性不开口,我仍低着头,但嘴角的微笑没有消失。
电梯到了楼下,真有点依依不舍。
他走在我身边,怎么,同路?
如果他请我去喝一杯啤酒,我会同往,反正我要到“牛与熊”去松弛一下。
他没有邀请,我只得往前走。
他也没有离开,紧随我。
忽然之间,熙来攘往的人群一点作用都没有了,他们以慢动作淡出,整条街上,只剩我同他两人。
是,我们没有握手出也没有问我是否要去跳舞,但已经有那种暖洋洋的前奏。
他随着我进酒馆。
女侍认得我,给我取来例牌饮料。
我们坐在小小圆桌边,面对面,膝头几乎碰到。
我努力想开口说话,但不知应说什么,总不能问“先生贵姓,到什么地方玩多”,况且我知道他贵姓,本市每个人都知道他贵姓。
看情形他也在努力思索,奈何终于没说一个字。
他会不会当我是哑巴?
就算是,也不重要,因为我没有非份之想。
倒是他,该利用这个机会好好放松,很难得有人坐在他对面而不喋喋地求他签名的地步,真不容易。
为什么要求签名?是否要证明的的确确见过该位名人?真是奇怪的心态。
才想到这里,四周围已经有人转过头来看他,同时窃窃私语,特别是女孩子,已经有所行动。
他也注意到,露出烦恼的神色来,双目中且有一丝无奈。
我匆匆喝完手中的黑啤酒,放下钞票,站起来走。
有几个女孩子叫他的名字,我们假装没听见。
走出酒馆,他的情绪已经低落。
我扬手叫了部街车,他替我拉开车门。
我向他点点头,上车而去。
这是我毕生最奇特的一个约会。
毫无疑问,他喜欢我,因我对他的名气不感兴趣。
这是真的,我只对他这个人有好感。
如果他要见我,他知道我在何处出没,如果我要见他,我可以打开报章杂志。
但是名气与他,已不能分割,两者共用一个心脏,如连体婴,分割会导致死亡,没有可能他会做回一个普通人,况且普通人也不好做,做名人做久了,早已忘记如何做普通人。
我很同情他,希望也有人同情我。
下雨了。
细丝毛毛雨,懒得打伞,淋湿的大衣只要抖一抖,又可以再穿上。
这一季我挑了件大红的呢大衣,因习惯低头走路,过马路危险,希望红色引人注意。
电梯还是那一部电梯,工作还是那份工作,人还是那个人。
他总比我先在电涕里,故此他的出没点在高几层,我们已是四十二楼,上面只余五层。
那五层大部份是律师行,大概是来找法律顾问,而且来得很频。
实不应花太多时间在他身上。
过没多久,我跟老板到夏威夷出差。
这是一个全世界最闷的地方,有人说,在夏威夷,不能同一日晒太阳或游泳,要分开来做,否则第二天不知于什么。
刺目太阳,不但摧残皮肤,也令人烦躁,没事时躲酒店房内睡大觉。
南太平洋不是没有好去处,只不是夏威夷群岛。
老板同人诉苦,“我这助手什么都好,可惜冷若冰霜,很难博她一笑。”
他不是坏老板,公事上臭得似猪,但感谢主,从没邀我喝过咖啡。
十天后回到老家,一切记忆都已冲淡,旅游就是有这个好处,于是一切又可以从头开始。
加薪那一日,我去买了一只蒲昔拉蒂的戒指。
在本市,没有贵族与平民之分,再名贵的东西,普通人也可以买得到。
进了电梯,忍不住伸长手欣赏。
有人说:“美丽的指环。”
我一颗心剧跳,是他,又是他,连忙转过身子,却看到一张陌生面孔。
我呆在那里眨眼。
那也是个英俊的年轻人,但不是他,我还以为他终于肯开金口了呢。
那年轻人笑说:“对不起唐突你,我是楼上陈王张律师楼的张守信,”他伸出手来,“我知道你是英资洋行的人,我们一直有业务往来。”
我看着他,不打算与他握手。
他说下去:“我知道你叫美芝,指环不是订婚戒指。”
他再伸了伸手。
我只得与他的手碰一碰。
“我留意你已有一段日子,你老是心不在焉,从来不抬头,同你笑也看不见。”他说。
是,这是我,说没错。
我们步出电梯。
“美芝,来,大家年轻人,别拘束,去喝杯啤酒。”
我摇摇头。
“说话呀。”
“改天吧。”
他没好气的看着我,仍然活泼地笑,“改天是哪一天?这样吧,星期六同你去跳舞如何?”
他真热情可爱。
但他不是他。
世事往往如是。
人的本性也往往如此,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他看着我,“说‘好’”。
“你会探戈吗?”我问。
“现在都没有地方跳那种舞了。”
我笑,他不懂。
“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跳慢四步。”很努力。
“改天吧。”我说。
转头就走开,似无人情味,不过似小张这样的男孩子是很多的,不能兼顾。
小张的好处是用功,第二天就送来一株小小的蝴蝶兰,一张卡片上写着“跳舞?”我笑出来。
不可小觑他哩,真的锲而不舍,我喜欢这种人,有诚意。
字条上写着电话号码。
我把它放在一边,这样的功课还不够,他还得继续表演。
下午电话来了。
一听到他声音,我就笑道:“不跳舞,”
他说:“至少你笑了。”
这倒是真的,要找个人来引我笑,也不是这么容易的事。这年头谁肯做小丑,小张待我不错。
“吃饭好不好?吃饭不伤体力。”
“你真的不放松,是不是,”
“女孩子需要呵护,她们有权使小性子男人有义务迁就女性。”
我感动了。
女人就是这么简单,只要听几句动听的话,只要拍拍她们的手臂,只要稍微和颜悦色,她们便会去卖命。
甚至不需要骗她们,她们本身已是编故事的能手,再不开心的时候,她们也会安慰自己,添一件衣服,买一盒胭脂,第二天又凄酸的起床再一次做人。
你看,小张不费吹灰之力,已经感动了我!
我已经要报他的知遇之恩。
“喂,喂,美芝,你还在吗?”
“在。”
“下班我在电梯口等你。”
又是电梯。
心情是完全不一样了。
假使小张是他,才算称心如意,现在退而求其次,总有点勉强。
命运总是这样。没有人拿到过一百分,要不就委屈一下,要不拂袖而去。次货总比没货好,于是我们安慰自己:“退一步想。”
就是这种琐碎的委屈,加在一起,使人憔悴。
有几个人可以执着地耐心等候他的理想?为了避免吃更大的苦,总是半途妥协,沉默地依俗例过他的下半生。
这样推测下去,假以时日,小张不难演变成为我的对象。
他活泼健康。光明磊落,但我心目中的配偶尚不止如此,我是有点虚无飘缈。
要求太过高不是好事,令晚要出去尽欢。
下班,拢拢头发,补一点妆,磨多十分钟也好,女人不是爱迟到,而且怕早到,我们脸皮薄,不能忍受站在大堂等人驾到。
我张望一下,他已经到了。守时,也是个很大的优点,至少表示他在乎。
他看见我,表示极大的欢欣,迎上来向我保证,“我知道有个吃法国菜的好地方,你会后悔跟我出来,因为在那种地方,你不能节食。”
多么风趣。
我没表示什么。
电梯门打开,我一抬头,便呆住,是他,是他。
不过今日他身边有人。
有一位艳女郎,最新的发型化妆与衣饰,紧紧靠在他身边,十分娇嗲。这种女子曲线另有一功,可以紧紧贴在男人身上,天衣无缝,黏成一块。
他也见到了我,一怔。
他怎么看小张呢,这时小张正滔滔不绝的对我介绍法国莱。
他以目光同我打招呼,牵牵嘴角。
我无奈伤怀的看着他,很是眷恋。
又遇上了,可惜大家身边都另外有人。
他的,是他之同道中人。我的,是我之同道中人。
那位小姐娇滴滴的说:“房子过了户,了一件事,下个月可以放心发帖子。”
这时小张的目光也被这对俊男美女吸引,停了嘴,不再说海龙王汤。
那位小姐低声问他的伴侣,“你怎么不说话?”
他不回答,点起一支香烟。
小姐发娇嗔,双眼水汪汪,旁若无人。
幸亏这个时候,电梯到了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