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
盛雪忍不住斥责:“太幼稚了,我有什么资格做人的假想敌,她应把目标设高些,
努力写得天下无敌岂不是更好。”
编辑说下去:“她用的题材十分偏锋,凭经验,我们认为至多会在短时期内讨到一
小撮读者的欢心,但是长远来说,怕无以为继,故不欲作长线投资,她表示不满,骂我
们是庸俗的奸商。”
盛雪问:“你有没有同她解释,奸商只是中间人,主要看读者买不买。”
编辑摊摊手,“多说无益,我们无暇权充心理辅导。”
“最近有无见过此人?”
“好一段日子没有来了。”
“有她的电话地址吗?”
“她是一名小学教师,独身,与母亲同住。”
编辑把资料给盛雪。
盛雪下午约了人,与朋友喝茶到黄昏,心情渐渐好起来,把不愉快之事忘了大半。
朋友问:“盛雪,有什么大计?”
盛雪茶后吐真言,“累得抬不起头来,想退出江湖,休息一段长时期。”
朋友诧异,“你赚够了吗?”
盛雪笑,“大都会遍地黄金,赚钱也不一定靠笔耕吧,你看那些太太团,炒炒房地
产金子股票,一样打扮光鲜。”
“盛小姐,同你是有高下之分的吧。”
“谁说不是,人高我低。”盛雪叹口气。
朋友好心地说:“真的累,不如休息一段时间。”
“我确有此打算。”
茶会散后,盛雪独自回家。
停好车子,掏出门匙,刚推开大门,忽见人影一闪,盛雪动怒了。
她大喝一声:“什么东西鬼鬼祟祟躲在暗处计算人?有话出来讲个清楚!”
人影突然扑将出来,象一道闪电一样,盛雪闪避不及,惊呼一声,说时迟那时快,
忽然之间,又有人扑向那人,两人作倒地葫芦。
终于,有人被制服,盛雪停睛一看,救她的人,正是小郭本人。
被小郭揪住的人,是个年轻女子,脸色灰败。
小郭说:“快召警。”
盛雪扬起手,“慢着。”
“盛小姐,我不赞成私刑。”
“我有话要说。”
“盛小姐,这是一个危险人物。”
“她可带着武器?”
“今日没有。”
“程小姐,”盛雪看着她,“请到舍下喝杯咖啡。”
那程真倔强地冷笑,“我不怕你。”昂起头踏进盛宅。
盛雪很镇定,斟上热咖啡,三人坐着对饮。
她微微笑道:“程小姐,我们是行家。”
那程真忽然咬牙切齿道:“你没有行家,你那支媚俗无聊的笔垄断了整个行业,奸
商净挂着赚钱,与你狼狈为奸,你阻碍了文艺发展,你使真正的文学沉沦,你是罪人。”
听完这番控诉,小郭先嗤一声笑出来。
盛雪大惑不解,“这是一个公平竞争的社会,每个行业都人才济济,有人成功,有
人失败,为何忿忿不平?”
程真声音中充满恨意,“你一人当关,万夫莫敌,一个文人哪有资格住得这么好吃
得这么好,你每天才工作三小时,收入却与一间中型工厂相仿,你生活腐败浮夸,不但
不致力文以载道,且口口声声视文学为商品,你空占了虚名。”
盛雪颔首,“可是,你羡慕我。”
程真歇斯底里地叫出来:“多少怀才不遇的作家只能在斗室中踱步苦思,而你,置
身这样优美的书房,当然文思源源不绝,题材写之不尽,占尽优势,世事太不公平了。”
盛雪看着程真,“依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程真握着拳头,“让路!你已经吃饱赚够,你不退下去,我没有出头之日。”
盛雪非常有耐心,“你坚确相信,我一退下,你就可以得道?”
“我写得比你好百倍!”
小郭咳嗽一声。
盛雪扬手阻止小郭发言。
她问程真:“一年的时间够不够?”
那程真怔住。
盛雪说下去:“我休息一年,不写新书,给你机会,看你能不能籍此冒出来,本市
有十多廿间具规模的出版社,有庞大的读者群,如果你坚信你有才华,而你又认为唯一
的妨碍是我这个人,那么,你应在一年之内有所作为。”
那程真脸上闪着兴奋的光芒,“你不食言?”
盛雪讪笑,“我干吗要骗你?自今日八月十七日开始,为期一年,祝明年今日的程
真已成为本市的大作家,你走吧,好好利用时间,别再跟踪任何人。”
那程真欢呼一声,夺门而出。
隔半晌,小郭说:“真是奇女子。”
“她?”盛雪笑,“的确是。”
“不,”小郭说:“我指的是你。”
盛雪讶异,“我有什么奇?”
“你为她休息一年?”
“不,我早就想休假,我已累到极点,且文思干涸,我想趁着这段时间,锁上大门,
外出旅游,散散心,一年后,才决定新计划。”
小郭沉默一会儿,然后问:“程真会冒出头来吗?”
盛雪叹口气,“你可相信怀才不遇这件事?”
小郭笑。
“在本都会,连无才之士都遇了又遇,不过人之常情是绝不怀疑本身无才,总是责
怪社会不懂得欣赏他,其实只要有一点点小绰头,就已经可以占一席位,且看程真造化
吧。”
小郭站起来,欠欠身,“一年之后,我们再见。”
盛雪送他到门口。
小郭转过头来说:“盛小姐,未认识你之前,真猜想不到,写作会是那么吃力的一
件事。”
盛雪苦笑,“见人挑担不吃力。”
小郭告辞。
盛雪回到书房。
他们只看到她目前的成绩。
他们不知道凡事起头难,盛雪清楚记得她初初挟着原稿沿门兜售的苦况,受尽大小
编辑奚落揶揄,稿费版税之低,逼得她寻找各种兼职维持生活,那时她唯一的心愿,不
过是想全职坐下来好好地写。
她听尽多少冷言冷语,人家叫她什么?刻薄地称她为爬格女。
兄弟姐妹的生活都上了轨道,她还在稿海浮沉,为房租及三餐担足心事,多少个晚
上,她怀疑自己的确走错了路,幸亏第二天起来,她又坚持下去。
外人不知道而已,也没有必要叫他人知道。
盛雪何尚没有奋斗过。
至今还是每朝起来,风雨不改,苦苦地写,创作求进步的压力,都由个人肩膀承担,
这是一个最孤寂的行业。
她揉了揉额角,是该休息了。
利用这一年的时间,好好到处散心,写作至今,何尝有放过假,一直忙着笔耕及应
付各种人事关系,繁琐到极点……
盛雪连夜为了一张便条,请秘书发放给诸位编辑,接着,她收拾简单的行李,出门
去了。
她到加拿大阿勃他省的风景区宾芙置了一间公寓,在露台,抬头可望见露易斯湖。
一住一个月。
一个字也没有写。
日子过得不知多逍遥,上午,请来一位大学生,教她法文,下午,到红印第安人区
去研究图腾的历史与造型。
钓鱼、划艇、远足……盛雪都觉得非常享受,她买了许多书,每晚勤读三小时。
一星期与秘书联络一次。
秘书说:“盛小姐,传说纷纭,都道不知你去了何处。”
“有无人找我。”
秘书读出十多廿人的名字,以及他们的留言。
盛雪说:“都不重要。”
秘书也有感触,“世上本无事,庸人喜自扰。”
盛雪也笑,“可不是。”
“下星期再联络。”
三个月过去了。
盛雪仍然不欲提笔。
这时,找她的人数锐减,只余出版社追她写新书。
盛雪发觉一个人原来可以这样简单舒服地过生活,她简直不欲再踏足江湖。
她问:“出版界有什么新闻?”
“有一套日本爱情漫画书十分畅销。”
“说些什么?”
“已经给你寄来,作者肯定十分年轻,对人性及爱情均有憧憬,故事不算转折,亦
无新意,不过清纯活泼,两个男主角比两个女主角可爱,不过性格突出的女主角也算可
以接受。”
盛雪笑,“流行作品耳。”
“咄,大众意愿岂容忽视。”
盛雪笑着挂线。
到了这个阶段,她对锋头与金钱的需求都比初出道时淡薄得多,最想出名的时候大
概是廿三四岁吧,学道连恩格雷那般那灵魂去换都在所不计。
可是现在只希望有知己陪伴,在壁炉前说说话,聊聊天。
有机会组织家庭最好。
六个月过去了。
盛雪终于可用法文作一般交谈,她又学会三种土风舞,正开始学打鼓,还有,她能
够不用浮泡在泳池游七个塘,这一切一切,都是她一直想做的事。
秘书说:“你该回来走走。”
“我怕打回原形,成日与格子打交道。”
“没有人会逼你,不过,当心读者忘记你。”
“文坛有无新人?”
“世界出版社发掘了一位叫钟曼怡的新人。”
“又是女作家?”
“不,是男生化名。”
“有没有一个程真?”
“没有。”
盛雪纳罕,是叫什么绊住了?为什么六个月过去,还未有作品问世?
她不是说她写得好过盛雪十倍百倍吗,一年时间,起码可以写三本书,打好基础。
盛雪本人却一直没有再提起笔来。
她淡出文坛。
一年之后,她由宾芙迁往温哥华定居,忙着装修房子,读者只能看到她的再版书。
那是一个细雨缠绵的春天,盛雪的秘书忽然接到小郭的电话。
“呵,郭先生,有事吗?”
“盛小姐下个月要结婚了。”
“呵,”小郭认真意外,由衷地高兴,“那多好。”
“她不回来啦,并且,也打算退隐。”
“那多可惜。”
“读者可能会那样想,可是郭先生,写作是非常辛苦的一个行业,能放下也是好
事。”
“说的是。”
“郭先生,你有什么事吗?”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问候一声而已。”
小郭挂断电话。
他找盛雪,其实有件非常重要的事,不过听到盛雪已经归隐,也就改变主意,不去
打扰她。
小郭在报上读到一则新闻。
标题是“红作家为人恶意用刀伤害右臂,暂不能写作”。
内文:“新进作家钟曼怡近三个月一直为人跟踪,曾求警方保护,昨晚九时,钟自
外返家,为跟踪者用刀刺伤右臂,当时,凶手大叫钟氏退出文坛,以免妨碍她发展云云,
凶手女性,名程真,年约廿余……”
小郭读完新闻,有点震荡,是同一个程真。
她仍然没有好好坐下来写,仍然怪社会不给她机会,仍然怪他人挡路。
去了盛雪,来了钟曼怡,真是天亡程真。
要全体行家退出,才能够发挥才华,这种人,到底有没有才华?
恐怕连理智也无。
下午,小郭事务所的电话响了。
“盛小姐,久违久违。”
“郭先生,客套话不说了,你读到新闻没有?”
“你那边也看到了?资讯发达,天涯若比邻。”
“可不是。”
“那段新闻真令人沮丧。”
“程真为什么不肯好好地写?”
“我不知道。”
盛雪说:“我入行那么久,一直有人批评流行小说千般万般不是,又把时下名写作
人弹劾得一文不值,批评者浩叹文坛无人,可是,他们又不肯写篇佳作示范,何故?”
小郭回答得十分幽默,“有些人写,有些人批评嘛。”
“咄,光说不做,还一直站一角冷言冷语讽刺那些做得满头大汗的人。”
“可是盛小姐,汗是不会白流的啦。”
盛雪笑,“你说得是。”
“新婚生活可好?”
“还过得去。”
“几时发表新婚日志?”
“对于一个寻找归宿的人来说,那日志乏善足陈。”
小郭哈哈大笑。灯
作者:亦舒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钟情》
美宝姑妈去世了。
独身,未婚,享年五十四岁,他们施家第三代共有堂表兄弟姐妹十一人,美宝姑的遗嘱十分奇突,大屋捐给慈善机关,但侄子外甥们可以到屋内去挑一件纪念品,无论什么,只要是屋内的陈设,不论价值,取了便可以离开。
施丰是美宝姑第三个哥哥的第二个女儿,她奉律师之命,于指定的日子与时间在大宅的门口集合。
小丰在众兄弟姐妹中,只算中人之姿,相貌比她突出的,大有人在,有一两个表妹,看上去简直像电影明星,讲到学问,起码有三位表哥已经获得博士衔头,都轮不到小丰。
她与她父亲都是家中比较普通的人物。最最聪明能干漂亮的,也许是美宝姑。
在创业阶段,她很赚了一点钱,大宅华丽而堂皇,小一辈很乐意到这里来作客。
这是最后一次了。
来之前一夜,施太太问女儿:“你会选什么?”
小丰老实的答:“我不知道,什么都可以。”
“你的姐姐妹妹们可不会这样想。”施太太笑。
“她们聪明得多。”
施太太感喟地说:“她们的母亲也聪明。”
“没有关系,”小丰说:“美宝姑生前对我很好。”
十一位年轻人都到齐了,互相打过招呼。
张律师推开大门,说道,“请随便,不管是什么,都可以拿走,只准一件。”
小丰听见她三表姐笑问:“三角钢琴也可以吗?”
“没问题。”张律师答。
他们好象不大悲戚。小丰却心怀重压。
她缓缓走进大堂,这间大宅有七间睡房三间厅堂一个图画室一个书房,她都走遍了,知道陈设中有不少古董。
只见大表哥一个箭步上前,捧起了客厅中央那只青花的美人耸肩瓶,说声“谢
谢”,便笑着离去。
其余的年轻人纷纷效尤,并不打算逗留太久,匆匆检查有什么特别名贵的东西,犹如参加一个寻宝游戏。
小丰想,美宝姑真体贴,去世后都不忘提供这样好娱乐给他们。
只听得六妹小俭一声欢呼,她在书桌上一只纸盒内找到只翠绿玉镯。
小丰怔怔地在书房坐下。
架子上有不少宋版书,十分名贵,不知道有谁识货,捡了回家。
张律师看见小丰没有行动,诧异地问:“还不动手?当心好东西都被人挑走。”
小丰笑笑,不响。
“想念姑妈?”张律师猜到她的心事。
小丰点点头,姑妈生前最喜欢坐在书房内,点一枝烟,放一只轻音乐唱片,与她聊天。
小丰双眼润湿,“她还正当盛年呢。”
张律师叹口气。
“我有时觉得她其实相当寂寞。”
张律师拍拍她的肩膀。
不到半小时,年轻人都已经找到他们要的纪合品,包括十八世纪法国挂毯,一张齐白石的石榴图,钻石胸针,以及黄金座钟。
他们高高兴兴的离去。
只剩小丰一个人了。
她难以取舍。
七八岁的时候,学习有困难,美宝姑自愿教她英文,每逢周末,她使到这间书房来,坐在桃木大书桌前,跟着姑妈,逐个英文字读,从那个时候开始,她说起英语来,便带标准牛津音。
张律师在她身后温和的说:“小丰,时间到了。”
小丰点点头,伸出手去,轻轻取过书桌上那盏台灯。
张律师再一次讶异,“它?”
这种台灯市面上仍然有得出售,数百元一盏,要多少有多少。
施美宝对它有感情,因为她当会计行学徒的时候,就在这盏灯的光线下挑灯夜战,所以一直把它带在身边。
小笑笑笑,“是,它。”
张律师会意,“你做得很好,它的确是最佳纪念品。”
“它伴了姑妈三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