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爱也是燃烧,切忌切忌。”
做一辈子温吞水?
休息在家,睡到九点才起床,已是了不起的奢侈,听见门锁转动,啊,是我那难能可贵的帮手来开工,这些日子来,她是唯一的安慰。
我披上毛巾衣出去迎接她。
站在门口的是母亲。
“老妈,”我惊呼。
身后跟着家里的老佣人阿五。
真正气馁,原来是她们,一点成就感都没有了。
母亲表情尴尬,“你怎么在家?”
“这是我的家,不在家到什么地方,你们来干么?”
“来看你呀。”
“我不在你来看什么?”
“来替你打点。”母亲没好气坐下来。
“这些日子你同阿五天天来?,”
“不天天来行吗,”她问:“你穿什么吃什么?”
我十分懊恼,“真不该把锁匙给你。”
“你要同我争战到几时?”母亲叹口气,“在写字楼与人斗成习惯,下了班还神经兮兮。”
我不响。
“我不是你的敌人,老天,我是你母亲。”她指挥,“阿五,为她做一锅五香牛肉。”
我倔强,“没有你我也过得很好。”
母亲不回答我。
“我不想人说每个成功的女人背后都有辛劳的母亲。”
她白我一眼,不与我一般见识。
“你把我的钟点开除了是不是?”
“又凶起来了,我不是你的下属。”
“不要你介入我的生活,”我抗议,“你由得我自己挣扎好不好?”
“阿五,我们走。”
“妈妈,你总是不明白”我顿足。
“是的,”她站在门口,“我们总是不明白,母亲的责任便是要了解子女,和承认失败。”
她声音中多少有些悲哀,我不语。
“上次你同我吃茶是几时?”
“我有工作,”我说:“忙。”
“社会需要你多于我,”老妈不忘幽默,“再见。”
“慢著,”我说:“等我十分钟,我们吃茶去。”
母亲笑了。
我套上毛衣,随便穿条牛仔裤,心里说:阁下已经比许多人幸运了,现在可以出去看太阳。
老妈说得对,学校出来之后,根本没有机会与她在阳光底下喝杯茶。
周末即使不用工作,也只能在家喘息,预备星期一再从头开始,大多数时候,不回家也因不想老人看到我们憔悴的模样。
今日没有强颜欢笑,默默跟著母亲,走进她的世界。
没想到这种时候,茶座也会挤满了人,还有许多著名的面孔,这些人都逍遥法外,不受朝九晚五所拘。
许久许久没有这样悠闲。
叼一枝烟,神色冷漠,作占土甸状。
母亲不理我,她有她的朋友,上了年纪的太太最开心,不论好歹,一茶在手,人生已过了大半,名正言顺可以不事生产,垮垮的做人,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她们说起丈夫的女朋友,都是心平气和的,评头品足,像是说起某个演唱会。
她们当中有人看到我,便问:“小姐毕业回来了吗,要找事做了吧。”
心中不禁一丝胡涂,真好似刚毕业回来,到处找事做,虽不受经济压力,也想证实自己。
忍不住叹口气,在伯母眼中,比她们小的都是年轻人。
不必空欢喜了。
“小姐有男朋友没有?”
我摇头。
“啊,那么有空到舍下来坐,我家有两个孩子刚回来。”
刚回来,起码比我小五岁。
伯母又补下文:“都在外国做好几年事了,找不到好对象,回来散散心。”
所以要嫁人,还是嫁得去的。
我只微笑。
“星期六好不好?下午三时,到我们家来玩。”
不是这样的,这样不对。
按步就班,经过介绍认识,进一步约会,各有需要,订下婚约……大部份人都这样做,但并不表示这是正确的做法。不是这样的。
我没说什么。
燃烧燃烧,心中嚷:做一日狮子胜过做百年绵羊。
茶聚完毕母亲送我回家。
她教训我,“休养一年再找工作好了,不用急。还有,一点感情生活都没有是不行的。阿五明日照样来帮你打杂煮饭。”
“不用不用,我的生活自己有数,你放心,我会找得到好女佣。”
“好的女佣有什麽用?”母亲忍无可忍,“要不找个好的男人,你们这些新女性,本末倒置。”
骂得我们狗血淋头。
说得也有道理。
但是她不明白,自小到大,没有人明白,有时闷到要学泰山般,用手槌胸,大喊大叫。
太寂寞了。有些女友以为结婚可以解除寂寞,结果更加水深火热,对方也那么盼望,等着她去解救,最后还是分手,靠一杯威士忌渡过长夜。
跟看母亲回家,家还是老样子,六十年代换过家具之后没有重新装修,隔廿年看来,反而有种复古的可喜意味,时下很多年轻人爱煞这种“古董”,到处搜罗,我家却到处都是宝贝。
沙发还是有脚的,台灯流线型,报纸惯性地放在玻璃茶几下一格。
下午的阳光静寂地照入客厅,彷佛看到自己,十七八年纪,一边做功课,一边听点唱节目,俞峥是我的偶像。
当中那十年彷佛没有过,除了青春,青春确是过去了。
所以人不能停下来,一定要忙,忙得似无头苍蝇,像以前那样,不知道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理想,还是为着不令别人失望,如艾嘉所说,忙得没有时间大哭一场。
现在有时间了。
母亲把麻将牌哗啦倒出来,她的搭子快要到了。
阿五把茶水备好。
啊,这里是神仙洞穴,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水恒的麻将牌,永远的下午,阳光从来没有变化,女主人也就是这个样子。
我躺在长沙发上看画报。
忽然之间眼泪自眼角涌出,过去七年受的种种委屈苦处如电影般一幕一幕在脑海中闪过,真不知还要走多少路,鸽子才能在沙上躺下休息。
用一本杂志盖著面孔掩饰。
那时表姐每周末来教我跳舞,书房中有好些旧唱片,如今,一定更旧。
在牌只零零星星的啪啪声中,我与表姐随著比提佩芝的歌声跳慢四步。
有一只歌是这样的:没有人对泣,没有人道晚安,没有人在忧郁时引我开心,没有人相叹,没有人说我愿意,没有人轻语我爱你……
真要命,每一句都是真的。
跑到书房,蹲在唱片柜下拚命找,还是四十五转的唱片呢,像小碟子似。
翻半天,什么都找不到,倒有一堆邓丽君盒带,想必是母亲买的。
父亲现在都不回家了。
名正言顺住女友那里。
从来没人问过母亲对此事的感想。
四十岁开始,她过了十年迹近孀居的生活,社会对她这样身份的女性根本不表同情,她也很沉默。
小时候也问过她可悲伤,记得母亲说:四十岁,还有资格哀伤吗。
一切如常。
我把手插在裤袋中,站在牌桌边,同母亲说,我要回去了。
她头也不抬,打出一张牌,“明天再来。”
明天,过不尽的明天。七年之后还有七年,再有七年,但文件夹子终于是要合拢的。牌桌上的伯母问:“小姐有什麽打算?”
我答:“有,找工作,找朋友。”
她们笑了。
找找找。得到了失去,失掉了再去找。
楼下见司机老王在抹车,一辆六十年代平治在他经营下还簇新。
还烧柴油呢。母亲像是要把她最光辉的时代留住。
她还可以做得到,这一代呢,脚步一停,四周围的人就把你挤开,除非一直跑下去,马拉松,终身赛。
“来,”我说:“老王,帮你打腊。”
小时候坐它去上学,俨然小姐模样,不是不好出身的呢。
一边忙一边问老王,“有没有熟人?我一直想找个女工,要靠得住的,能做好菜,薪水高些不妨。”
“怎么,小姐要结婚啦?”
结婚同找女佣有什麽关系?他们是永远不会明白的。
“你同我好好物色,不急要,希望半年后可以上工。”
届时应当找到新工作了吧,也许要比从前更拚命,随时廿四小时听命。
过了二十世纪,不知有没有聪明的老板发明每日做廿六小时。
大概这个日子也不遥远了。
当务之急,还是要找一个好的女佣。
淡出
作者:亦舒
盛雪逼不得已才走进小郭侦探事务所。
郭氏耐心地等她开口,看这位人客有什么需要帮忙。
她一进来,他就知道她是谁,她的面孔虽不常曝光,可是到底是个名人,她代表她
的行业,她是本市最负盛名的作家之一盛雪。
小郭爱看小说,所以一眼把她认出来。
果然,盛雪开口:“我的名字叫盛雪。”
小郭欠身说:“幸会幸会。”
“我是个写作人。”
小郭连忙说:“我也是你的读者,盛小姐。”
“呵,不敢当。”
小郭不想再客套下去,“盛小姐,你找我有什么事?”
“郭先生,有人跟踪我。”
小郭抬起头来,警惕地问:“有无报警?”
“有。”
“警方怎么说?”
“本市警务人员工作繁忙到极点,讲得难听点,除非我生命受到威胁,他们不会采
取行动。”
“你认为你生命可受到威胁?”
“我不知道,但我有第六感,这人不会走开。”
“该人是男是女?”
“女扮男装。”
“你观察入微。”小郭讶异。
“她跟踪我,有一段时候了。”
“是崇拜你的读者吗?”
“本都会成熟老练,怎么会有这样痴心的读者。”
“你可有敌人?”
盛雪忽然笑了。
小郭颔首,“每个人都有敌人。”
“可不是,但是大多数敌人不外是在我们身后冷言冷语,或是用暗箭伤人,或是造
谣生事,一个愿意花如此时间精力的敌人,我想我尚未有资格拥有。”
盛雪人如其文,说话非常简单有力。
“恕我问一句:你可有情敌?”
盛雪摇摇头,忽然说:“我一辈子都没谈过恋爱,何来情敌?”
小郭听了忍不住脱口而出,“可是你写了那么多本爱情小说……”
盛雪十分感慨,“郭先生,蝴蝶终其一生,穿插在嫣红姹紫花丛之中,但是科学家
说,蝴蝶是色盲。”
小郭怔住了。
与小说家谈话,真有意思。
“我没有情敌。”
“那么,我派人保护你,同时,调查这个跟踪你的人。”
盛雪又笑,“你的意思是,她亦会被跟踪?”
小郭点点头。
剃人头者,人亦剃其头。
盛雪站起来,“谢谢你,郭先生。”
她离开了侦探社,注意街角,今日无人跟踪,到底是业余者,大概有重要的事待办,
所以缺席。
因此她要找私家侦探,人家会当工作来做,尽忠职守。
回到郊外的家,盛雪在舒适雅致的客厅坐下,喝一杯茶,休息过后,到后园的花圃
剪了几枝鲜花,回到室内,用瓶子插好。
是,她在写作行业经已名利双收,她把才华奉献给社会,社会丰富地报酬她。
搬到小洋房来已有三年光景,居住环境比从前优秀十倍,但是,盛雪却有苦自己知。
象这般清净的下午,原本大可坐在看得到海景的书房里,舒舒服服,痛痛快快地写
其一两万字。
可是近三年来,她写稿好比挤牙膏,管筒内空空如也,再挤,也挤不出什么来。
每天搔破头皮,才勉强赶出三两千字,与其这样敷衍塞责,盛雪想,倒不如趁早休
息。
当然,有许多人写得比她坏十倍继续在写,可是盛雪相信她永远不会同这些人比。
在工作方面,绝对不宜比下有余。
她一直想写得更好,也一直以为会写得更好,但是现在,事实告诉她,只要能维持
水准,已经算是理想。
她曾多次同出版社经理谈到淡出问题,人家但笑不语。
盛雪叹口气,走出书房,抬起头,发觉窗外人影一闪。
她一怔,这是一直在跟踪她的人,抑或是来跟踪跟踪她的人?
太突兀了,写成小说,读者恐怕都不爱看。
这个人,跟踪她约莫已有半年。
有时一星期出现好几次,通常在下午,有时,深夜还不走。
半年来,此人对盛雪的行踪,应该已有一定了解了吧。
盛雪的生活其实乏善足陈。
早上九时以前一定起床,梳洗完毕,坐下来写三千字,然后约朋友吃午餐或下午茶,
或是到图书馆逛逛,购物,办琐事,晚上另找节目。
她是独身女,适婚年龄,因要求高,不要说是对象,连谈得来的异性朋友也无,生
活自然有点寂寞,但事业上的成就略为弥补不足,盛雪时常想,上帝是公平的,一个人
得到一些,也必定失去一些。
她只得耐心等候。
盛雪的生活并不热闹,但也不冷清,时有朋友到这幢小洋房来探望她,她雇着一名
秘书及一名钟点家务助理,她们每天下午来一两个小时,盛雪爱静,不希望有人打扰。
她想来想去,不明白什么人会来跟踪她。
因无心写稿,盛雪看起小说来。
看得困了,便睡个懒觉。
过了两日,小郭侦探社有电话来,“一小时后到府上方便吗?”
盛雪巴不得有消息好听。
小郭先生准时而到。
他把一叠照片给盛雪看,“可认得她?”
放大的照片十分清晰,照片里的女子约廿三四岁年纪,容貌清秀,可是嘴角苦涩,
眉毛深锁,看上去内心痛苦。
“这是谁?”盛雪愕然。
“她叫程真。”
“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我不认识她,她为何跟踪我?”
“程真是一名小学教师。”
“啊。”
“她酷爱写作。”
盛雪忽然说:“慢着,让我想想。”
小郭微笑,“可是想起来了?”
“好象有点印象:小学教师、酷爱写作……苦无门路投稿,写信到出版社要求我阅
读她的故事……”
“就是她了。”
“我抽不出时间,把稿件转交给编辑,她可是因此怀恨在心?”
“极有可能。”
“不会吧,”盛雪不语,“为这样小事恨我?”
“且怀有攻击性武器。”
盛雪张大了嘴,深深吃惊。
“她身边一直带着把二十公分长的锋利切肉刀,盛小姐,我想你最好再与警方联络,
我愿作证人。”
盛雪耸然动容。
“同时,希望你小心门户,还有,暂停到园子散步,我会继续派人保护你。”
“我不相信事态有这么严重。”
小郭看着她,“你是相信的,不然,你不会找我帮忙。”
盛雪无言,半晌她才说:“为什么,为什么威胁我?”
“你真与此人没有过节?”
“绝对没有。”
小郭指着照片,“你看她的表情多么痛苦,你看她恨意多深。”
盛雪渐渐平静下来,对小郭说:“有些人心中的确充满了恨,擅长迁怒于人,恨得
整个人燃烧起来,我自问与此人并无杀父之仇,亦无夺妻之恨。”
小郭叹口气,“我们会继续调查。”
他陪着盛雪到警局去了一趟。
警方知道盛雪是位名作家,不敢怠慢,可是也很坦诚表示,他们未有能力派人廿四
小时保护她。
小郭无奈,与盛雪离开派出所。
他说:“只好雇私人保镖了。”
盛雪喃喃道:“真荒谬,这人是谁,给我生活带来这么多烦恼?”
第二天,盛雪主动到出版社去做调查。
她问编辑:“对程真这个名字,有无印象?”
编辑部同事讶异地反问:“盛小姐,你认识此人?”
“此话怎说?”
“程真不住投稿到我们这里来,每篇小说都附有万言长信,她扬言,你是她的假想
敌。”
盛雪忍不住斥责:“太幼稚了,我有什么资格做人的假想敌,她应把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