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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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短篇集)- 第2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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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到街上,看清楚了这个黝暗的城市。
在名胜区逛到下午,顿觉疲倦肚饿,回唐人街,忽然看到利口福招牌。
他推门进去,叫一碗叉烧饭。
女侍走近,『嗳,是你。』
是公路车上少女。
他朝她点头。
叉烧饭来了,碗特别大,肉堆得满满,另加送油菜一碟。
吃完了,付账之际,听见少女与店主咕哝,『华英俱乐部又叫外卖。』
『敝店不送外卖。』
『可是||』
『不胜其扰,不能忍耐。』
『我想,爸,还是再敷衍一次。』
周柱立一听就知道是怎麽一回事,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对那大眼睛少女有好
  他轻轻说:『外卖?我送去好了。』
  少女转过头来,一脸感激之情。
  中年人啼笑皆非,『你知是送往何处?』
  周柱立笑,『华英俱乐部,就在转角二楼。』
  『好,好,尊姓大名?』
  当下他们交换姓名身份。
  邓氏父女正是利口福店主,另外厨师是表亲,当下做好十多碗汤面,由周柱立挽起
送去。
  一敲门就开。
  一名大汉出来,『这次还算爽快。』
  收了面,想推上门,被周  立伸手一格。
  凶神恶煞,『干什麽?』
  『盛惠叁十镑正。』
  『什麽,』对方一怔,继而哈哈大笑,『我们吃东西需付钱?你莫非吃了豹子
胆!』
  周柱立仍然不卑不亢地道:『请付钱。』
  大汉正欲发作,身後却有人说:『付他。』
  『什麽?』
  『另加小费,好家伙,有胆色。』
  周柱立收了钱,回到利口福,把钞票交给邓老板。
  那中年人目定口呆,『这是什麽?』
  『客人付的账。』
  老板眼珠子凸了出来。
  周柱立解释:『大概从来没有人提过需付钱,所以俱乐部的人不晓得要付账,一经
提醒,他们十分惭愧,便即时付清。』
  少女开头发怔,後来笑得打跌。
  『大家都是华裔,好说话,况且,也不值得为几碗面开到外国人的派出所去。』

『你是福星才真。』
周柱立沉默了。
是吗,他有运气?
不见得。
『紫珊,斟杯茶给小周。』
他略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
邓小姐送他出门。
『你是新移民?』
『不,只是游客。』
邓紫珊看着他,『愿意留下来吗?』
柱立一怔。
『我们父女很需要你这样的帮手,实不相瞒,他老,我弱,时时遭人欺侮。』
柱立低下头。
这倒是个机会。
『你逗留多久?』
『五天。』
『请考虑我的建议。』
邓紫珊回转店裹做生意。
回到旅舍,柱立实在太累了,倒头大睡。
还是做梦了。
看到一个雪白皮肤的女孩同他招手。
醒来,发觉是个阴雨的早上。
他怔怔地为前途设想。
回去也没有意思,不如留下来打一年工。
从司机到餐馆,不能说哪处高哪处低,都是营生,他渴望转变。
可以写信回去辞职,二房东处,一个电话便可退租。
不如与邓家谈谈条件。
他到走廊底去淋了一个浴,胡髭刮乾净,换件衬衫。

再在利口福出现,邓紫珊几乎不认得他。
邓伯颔首笑,『原来是个英俊小生。』
谈到食宿问题,还有,薪水若干。
邓紫珊说:『工作时间长,很难进修,一进这道门,也别想走出去。』
『你别吓唬他。』邓伯赔笑。
『这是真的。』紫珊坚持。
『请说下去。』
『可是收入还不错,连小费并不比外头一个银行经理差。』
柱立点点头。
『我们家有一个有窗地库,可以租给你。』
『证件||』
『有了工作,自然可以申请延期居留。』
之後日夜都会见着邓紫珊。
有缘千里来相会。
邓伯说:『你带他去看看屋子。』
邓紫珊笑,『离市区大约廿五分钟车程。』
柱立想起来,『昨日,你怎麽会在公路车上?』
『车子拿去修未取回。』
如果不是,他不会见到她。
小小镇屋在市郊,簇新,地库有简单家具,可推开长窗走到草地。
当然不是租给每个伙计,由此可见对周柱立确是另眼相看。
他不是贪图收入,而是这一份关怀。
他长年生活孤苦,缺乏温情,故十分感激邓家父女。
他决定留下来。
邓紫珊只问了一句:『你为何来英?』
他如此答:『追求更好的生活。』
紫珊颔首,『同所有的华侨一样。』
他一投入工作,如同为利口福添了支生力军。
  什麽都做:送货、清洁、侍应、厨房……任劳任怨,并且虚心学习。
  不过是眼看手见工夫,不难学会,待客殷勤大方,一日,有洋人来吃午餐,点两菜
一汤,颇有重复,柱立给他推荐另一味拼盘,客人又问猪肉是否冷藏肉,柱立耐心解
释,并取出鲜肉给他看过。
  那人是当地一张报纸的饮食栏记者,回去在专栏裹给利口福叁粒星评价。
  邓老板乐不可支,把剪报贴在大门口。
  周柱立则一笑置之,照常勤力工作。
  厨房一只锌盘漏水,由他修妥,储物室油漆剥落,他髹得光洁如新,店堂灯罩通通
抹净,坏灯泡撤换,地方顿时明亮起来。
  邓紫珊默然,怎麽舍得这个人走。
  她父亲悄悄说:『那就看你的了。』
  一家小餐馆能留得住他吗?
 紫珊帮他做洗熨,如今裹外分工,彼此生活都好过不少。
  可是,在梦中,柱立仍然梦见那白皙皮肤的美少女,她叫区宝全。
  这件心事,他不会告诉任何人听。
  人家可能已经去了巴黎、纽约,甚至温哥华。
  可是,他反而在伦敦留了下来。
  过圣诞,利口福忙得不可开交。
  一日下午,周柱立藉辞有事,告两小时假。
 他出去替紫珊挑件礼物。
  走进大百货公司,他走到名牌专柜。
 他知道紫珊想添只好一点的手袋。
  一走近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
 他的心咚一跳。
  不会吧,她应该早就走了,抑或,人家时时来伦敦作客,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次。
  她开口了,一点不错是同一把娇俏声音:『我要这全套行李。』
  周柱立惊喜交集,正欲上前招呼,就在此时,一个穿名贵西装打大花领带的中年男
子趋向前结账。
  她亲  地挽住他的手臂。
  他低声用中文说:『气消了没有?』
  她悻悻然答:『差远呢,你还欠我一套钻饰,』她掩着脸,『谁叫你老婆打我一巴
掌。』
  中年人见附近有人,嘘地一声。
  她吩咐店员:『送到五月花酒店去。』
  两人离去,留下石像似的周柱立,天啊,那便是她的女神。
  店员过来问:『先生,想看什麽?』
  他竟糊裹糊涂为她一直跑到伦敦来。
  周柱立指一指手袋,『要黑色的。』
  墨色实际经用,柱立怜惜地想,紫珊就是如此实惠。
  手袋放盒子裹包装得美仑美奂,他找个地方坐下来静思。
  忽然之间,他笑了起来。
  不不不,他没有看错人,那的确是区宝全。
白皙皮肤,水灵灵大眼,化壮妆明艳,可是,真相与他的想像有点出入。
震惊过後,心情渐渐平复。
他到珠宝部去选购了一只半卡拉的钻戒。
女店员小心翼翼向他保证,如果他的女友不喜欢,可随时拿回去换。
周柱立已还清旧同事老陈那笔欠款,半年来省下的零用,刚刚够今天用。
送给紫珊,一切都是值得的。
两个年轻人,在不知不觉间已栽培出深厚感情,柱立已将她放第一位。
下雪了。
鹅毛似自天空轻轻飘下。
他忽忽赶回利口福。
紫珊在店门裹等。
『去了这麽久!』可见担心。
他交上大盒子。
『神经病,原来是为了这个,花什麽钱呢。』
又递上小盒子。
紫珊鼻子红了,『这又是什麽?』
自白书
作者:亦舒
  儿童乐园
    (选自亦舒的散文集《自白书》)
    我心爱的书有儿童乐园。
    书航,七岁,问我:“听家姐说,你有儿童乐园第一期。”
    可是,我说:以前有。我以前什么都有。第一次接触到儿童乐园的时候五岁,
那时已经出到第五期了,是母亲买的,五角一本。因为好看,所以到书局去追回
前四期,那间书局叫艺美,在北角英皇道。(瞧我这无懈可击的记性。)
    第一期儿童乐园一直与我同在,直到七三年去英国,一切烟飞灰灭,无影无
踪,丢了。肉痛至今的还有一套Pay的洋娃娃,俱往矣。
    据我记忆所及,儿童乐园真是每期必读。何东念中学时期,在牙医安东尼及
张的诊所候诊,护士医生皆笑:“这么大了还看儿童乐园!”
    后来整套借给倪穗。倪穗又将较新的部份借给我。后来全部变成荆州。上星
期六蔡边村问我:“有人说你有很多儿童乐园。”
    我问:“‘有人’是谁?”
    我到如今还看的。台北的美芳说:“儿童乐园的故事不见得都是孩子们看得
懂的。”但是孩子们看得到孩子们那个欣赏角度,这就是好处。译文浅白易懂,
句子短简明晴,人名自然可爱。像“叮当”,明明是日本漫画,可是别人译就是
没有儿童乐园好看。
    书航把圣诞、新年、生日礼物加在一起,要求我替他找一整套的“叮当”。
我颇觉为难,支支吾吾,然而每次他看到我――老是趋向前来,洋囡囡般面孔对
牢我:“你有没有跟那人说,我要‘叮当’全套?”“那人”是张俊华,“儿”
的老编。
    难怪老妈说:祈祷也要够长气,上帝不耐烦了便会答应,我终于扮演一次黄
大仙,打了电话给张俊华。
    我喜欢叮当,喜欢小圆圆,但是总括而说,喜欢这本杂志的书卷清秀气质、
文雅高贵。题材的选择是严格的,内涵无穷,而且丝毫不具煽动性,大方平和,
实是孩子们最理想的读物。
    友联出版社足以自傲,为它的中国学生周报与儿童乐园。惜周报已经停办,
目前报摊大堆大堆刊物,再也看不到周报当年囊括的名字,奇怪的是,儿童乐园
的作者与译者是永远隐名的。
    因我自认与儿童乐园相熟,小朋友们视为专家,啥子问题都来问我。家杰那
时一见我便说:“有新的一期,看不看?”多么公开的嗜好,恐怕是儿时的温馨,
恐怕是现在对生活的失望、怅惘、辛酸。而儿童乐园是唯一可以抓牢的锚。

                                 家明
    (选自亦舒的散文集《自白书》)
    我很想写一篇关于男人的稿子,自白我之风流不为人知。但是这样一个失败
者:没有丈夫没有情人没有男友,而作其专家状写男人,必然是可笑的。但我一
直喜欢小丑,苍白凄艳的脸谱与衣饰,能够逗人一笑,何乐而不为。
    十年前今天,我认识了一生中唯一能“见光”的男友。像摩登时代曲中的字
句:He put me on a pedestal。 He needed me。 He needed me。后来,后来也没
怎么样,伊朗皇帝的铜像尚且被拉下来摔得粉碎,咱们这种人间茄哩啡,跌倒爬
起,自然是若无其事般活下去。
    有时候也遇见可爱的男人――每个人一定有每个人的好处:说话风趣,诚恳
可爱,衣着考究相貌漂亮……然而又怎样呢。
    ――我猎鸡,猎人捕我。所有的鸡都一个模样,猎人也一个模样,最后我实
在疲倦了。(当然你知道这是谁说的。)
    男朋友多有什么用。一不能结婚,二不能赡养。(当然你也知道这是谁说的。)
    到最后葡萄越来越酸,手抱手,作其不屑状――又不是宋家明,什么稀奇?
不过看到年轻的恋人们手拉手亲热的走过,在炎夏的浅水湾头影树红花之下,汗
珠与激情洋溢在青春的面孔上,穿的不过是毛边牛仔裤T 恤――为什么我年轻的
时候从来没有如此快乐过。
    近数年来珠嫂常劝我不要憎恨男性,其实我并没有这个趋向。可是当我说起
王奕凯――中环几乎每个女孩子都知道向往王奕凯,况且他妻子是培华,见过培
华的人都晓得她的美丽,咱们这种预支更年期之老姑婆尚有什么作为。好的男人
也很多,早都名花有主。
    秘书小姐一日问:“衣莎贝你还打算结婚吗?”这个小女孩子终久一日是要
捱揍的,问完“衣莎贝你也穿牛仔裤的吗?”又问这个。由此可见在她眼中,我
归中年妇女类。她不知道中年妇女也有憧憬的,甚至还做梦呢。
    昨夜梦见男友的妻为我介绍他们新居的布置:美丽的客厅、美丽的卧室,露
台上阳光灿烂,我记得我礼貌地应对着,唯唯诺诺。心想:噫,这不就是我一生
所盼望?
    醒来后如常地往写字楼工作。众经理们衣着一个也不如萧占美之雅致――萧
先生某个冬日的白色衬衫、黑色西装、银灰领带、深灰凯丝咪大衣真是记忆常存。
    我也还有午膳约会。心往往在若干光年以外,撑着下巴,想起那年在英国,
下午夕阳照满课室,与讲师讨论家明,他说:“……问题是,我们的生命太短,
你或许在有生之年,遇不见他。”

                               小学同学
                               
    (选自亦舒的散文集《自白书》)
    宝龄三姐妹把我自茫茫人海中寻出来,还只是几个月的事。在这之前,南生
与我说起她与培薇的关系:“……因是中小同学,所以跟现在认识的新友不一样,
现在再要好,也不能具幼时那种感情。”如今我也确实领略到。与宝龄宝心宝圆
她们在一起,闲闲说起童年,指着宝心的八岁女儿说:“我们当初相识,就是这
个年纪,”一种亲昵与默契悠然而生。现在结识友人再要好,因早已熟习了戴面
具,除上除下,总不比以前。
    我没有姊妹,常常向往别人良好的姊妹关系,见到宝心她们,心里就宽慰,
嫁得这么好,生活幸福,宝心与我是同一官小、同一官中毕业,战后出生标准的
香港人,最大的灾难是儿女私情不如意,功课之后,插曲包括邓树勋教授的英文:
Bird Of A Feather Flock Together,那口音足以使三年级的英文书院生笑死;
还有张亨利的电视舞蹈:一啦二啦,三啦四啦,五六左右左,七八还原步――乐
煞人。当然少不了猫王的心醉旅店、占姆士甸的荡母痴儿、黄沾的青年联谊会、
初穿大蓬裙子、学走高跟鞋……我们的性情也许已有距离,触觉或者有高低,然
而好比二十来年的夫妻关系,有太多千言万语的难言之隐,共度的经验都是笑与
泪,非短暂的激情可比。
    宝心自幼就那么安分守己,明哲保身,温婉有加,现在仍是老样子,我哥哥
曾说过,性格决定命运;宝心的智慧、冷静、柔美,促成她今日的幸福,实实在
在是她应得的。
    从前一般是七岁的小女孩,读着规定的功课,坐在同一间班房,享受一式一
样无聊幼稚的消遣,然而各人有各人的命运……人就是这样。
    昨日共聚一堂,喝茶谈天,孩提时松弛自由全又回来了,无拘无束,难免有
点感慨。香港有香港的好处,熟人不可能失散,地方小,大家挤在一堆,除非故
意避不见面,否则在街上也可以撞得见,咱们就由于宝龄一个电话重逢。(宝心
以前在湾仔的旧房子家,对面一间面包店,每当我们算代数的时候,烤面包的香
味传过来。……)
    ……成绩表的哀荣,雪白校服裙子,课室外的树荫,中午一块二角港元的午
餐、漂亮的包书纸……女大十八变,都反而比少女时代富泰美丽,懂得打扮懂得
应对,但是眼神总不一样了,增添了世故的神色,心里多一层戒忌。
    不过这一切在遇见小学同学的时候可用不着,我们几乎有点像姊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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