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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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短篇集)-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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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喜欢不做。” 
“不做也不行,许多阔绰的年青太太什么都不做,光是打扮,但是虚有其表,没有神髓,目光是呆的,言语无味,那也不行。” 
积琪恳求:“让我做她们一份子罢,我不怕言语无味。”、 
大家呵呵大笑。 
一班乌合之众,总算散了一点闷气,要出净胸中之气是没有可能的事,这些郁气日积月累,何尝不使我们形容憔悴。 
但明日又是另外一天呢。 
年轻的时候,每日太阳升起,都认为是新的希望,老板/友人/长辈,无论是谁,称赞一句,听在耳里,都乐飞飞的,任何约会,都兴致勃勃打扮整齐了赶出去,无穷的精力,无限的活力,跌倒爬起,当作一种经验。 
曾几何时,落班已经虚脱,只想看电视,因为电视没有是非,电视是纯娱乐,电视不会作弄你,电视永远忠实! 
人类最好的朋友是电视机。 
公寓房子已经不能养狗了。 
周末,回家探父母,属例牌节目。 
阳光普照的下午,母亲与其他三位中年太太坐露台打小麻将。 
看,多会得享受。 
人生道路已走了大半,是应当放松作乐。 
她们天天下午都搓上两三小时,卫生之极。 
每当听见悉悉缩缩之搓牌声,便令我有种国泰民安的安全感。 
我在长沙发上一盹便盹到完场,然后打道回府。 
与父母其实没什么可说,他们的责任已经完毕,我的烦恼,纯属我自己,也不必告诉他们,叫他们担忧,早十年我已学会报喜不报忧。 
这一层对海背山的公寓,自然是他们自置的物业,靠子女?保证临老潦倒,咱们这些下一代有个屁用,什么养儿防老,根本行不通,至今有什么急事,还得问他们借。 
几个太太开头在聊我们家的点心可口,特别是春卷,清脆可口。 
后来就开始说人了。 
“陈太太这一阵子惨兮兮,老公都不回来了。” 
“她也算享受够了,老陈有一段时期,对她死心塌地,要什么有什么,连带娘家人全部都抖起来。” 
“这世上有什么是永生永世的?”其中一名太太叹口气,“我都看开了,他管他带年轻的妞去欧洲,我管我打牌逛街,都快六十了,说去就去,又有什么保障。” 
我暗地里笑。 
“陈先生的女朋友真有办法,短短几个月,哄得老陈团团转,什么都拿出来,陈太是心痛那些钱。” 
“陈太本身是个富婆,美金一兑四元八角时,陈先生一个月收入就有十万八万,那时楼价多便宜,一千尺地方不过三五万,才不替她担心呢,那么精明的人。” 
“可是男人是没有了。” 
“要男人来干吗,还搂著啜啜啜呀?” 
众太太笑。 
真会说。 
我睁大双眼,也笑上一份。 
“算了,当是兄妹不就完了?”另一位说:“离婚,不是我们这一票人可以说的,老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钱到底是他们辛辛苦苦挣回来的,咱们做过什麽?不过是生两个孩子搓搓麻将而已,三十年后学时髦口口声声说离婚,笑大人的嘴。年轻的女人不好做,我家囡囡念了管理科硕士回来,一个月才挣那麽一点点,买行头还算我的帐,风吹雨打去熬,一日同我说:妈妈,我被老板气得半边面孔麻了三日三夜。暖,她们才有资格要离婚,我们算是享福的人了。好歹忍一忍,装作看不见算数。” 
我点点头,心中称叹老式女人美德。 
“六十岁老头,能花梢到什么地方去?世界若不艰难,也不会有孩子去服侍他,我们都是可怜虫。” 
“听说老陈一出手三部车,有一部是林肯,这种大车有什麽好?且喷了黑色。” 
我心一动。 
城里不见得有那么多部黑色的林肯。 
“狐媚子自有她们标新立异的一套。” 
“不是自己的钱,花起来多爽。” 
“算了,卜太太,你也未曾立过什么汗马功劳。” 
“真的,天下苦命女子多着,咱们且乐乐,三筒!” 
“清一色,我赢。” 
“要死,她一人嬴三家。” 
待太太们散了局,我闲闲问母亲,她们说的是谁。 
母亲莫名其妙,“谁是谁?” 
“老陈的女友。” 
“咋,我连你老子的女友都不知是谁,还管老陈的女友姓甚名谁。” 
“我老子没有女友。” 
“没有最好,有也不关我事,我看得开,几十岁的没脚蟹,看不开死路一条。” 
也不是不苦涩的,但各式各样各阶层的人,哪个不是苦水连篇,大家还不是胡里胡涂的混口饭吃,只有被宠得不长进的人才呼天抢地。 
是谁呢。 
这传说中的女人是谁呢。 
我有第六感,他们在说的,是同一人。 
星期五,与小伍约了去喝两杯。 
小伍是个很有趣的人,深爱美术,但家里做一门奇怪的生意,经营洁具,他承继了生意,做得不错,但精神却有点困惑。我早说过,什麽叫理想生活?很难达到。 
小伍对这份专业颇有微言。熟了,他会对你说他是个卖马桶的人。 
要命。 
“我的主顾还挺难侍候,有些喜欢七彩,有些喜欢黑色,有些样样要有一朵花,更有些爱镀金……没出息呵,赚了钱都不舒服。” 
我瞪他一眼,“你想做什么大有出息的事业?要不要去革命?” 
“昨日我亲身出去服侍一位小姐,说出来你不相信,她的金屋有五个洗手间,接这单生意七个字数目,不敢怠慢,你不相信有这种大豪客吧,我站在她家与装修师傅谈了个多小时,腿都酸了,好不委屈。” 
“老兄,赚二十巴仙就不得了啦,委屈你的头。” 
“那位女士喜欢黑白两色,浴缸全白,汽车全黑。” 
“有一辆是林肯?” 
“你怎么知道?” 
“她姓什么?” 
“我不晓得。” 
“什么叫做不晓得?” 
“我只见过她一面,是装修公司与我联络的。” 
“她是否十分美丽?” 
“并不。” 
“你有没有戴眼镜?” 
“倾国倾城多数因为机缘巧合,并不一定是美人,吃得开的女人讲手段,相貌太好,自恃起来,男人不”定吃得消。” 
“你的理论真多。” 
“不敢。” 
“她长得如何?” 
“很普通。” 
“喂,高矮肥瘦给我形容一下好不好?” 
“不高不矮不胖不瘦。” 
“乱讲,有人说她皮肤极好。” 
“这倒是真的,我想起来了,真是雪白的皮子。” 
我悠然的向往起来。 
“这样的女子,当然有后台老板。” 
“我相信不止一个。”因为陈先生不过是个小生意人。 
“你错了,她的男朋友,是大名顶顶的童某人。” 
“谁是童某?” 
“傻狗,同你多说无益。” 
“喂,别卖关子。” 
“我累了,要回家。” 
“喂喂喂喂喂。” 
忽然全世界的人都在谈论这位女士。 
星期三一早表妹便打电话给我。 
她终于订婚了,要我陪她去选戒指。 
中午约齐了吃午饭,我们有所争论。 
她要买只意大利精工制的小宝石成指,漂亮那是没话讲,整只戒指做成一顶小皇冠模样,很特别,但不似传统订婚戒指,同样价钱可以买粒一克拉左右的钻石,当然也是芝麻绿豆,毕竟像只订婚戒指。 
“老土。” 
“做人最老土,去跳楼吧。” 
扭她不过,还是逐间珠宝店泡。 
刚巧有两位年轻太太,也在看石头,人家看的,都如葡萄大小,我忍不住向表妹伸伸舌头。 
大钻真可爱,至刚至美至坚,通体晶光灿烂,无一点瑕疵,这也许是世上唯一无疮无疤的东西,可传万世。 
难怪女人喜欢。 
太太甲忽然说:“昨日你也在中华的派对里,你有没有看那个女人的项链?” 
太太乙回答:“有,人人都看见了,能看不见吗?” 
“是真的还是假的?” 
“当然是真的,你没看到是谁带她来?” 
“但是那串东西比伊莉沙白二世那些还劲。” 
“还不止一串呢,有人在上个月见过另一串。” 
“这女的什么来头?” 
“开头还跟着一个姓陈的小商人,忽然就搭上童某,随即有人在她身上大出血。” 
我即时晓得他们在说谁,即刻留神。 
“怎么会这样值得?” 
“人夹人缘。” 
真幽默。 
“这么说来,这位小姐真的发了财了。” 
“怎么,妒忌起来?” 
两位女士笑出来。 
是怎么样的钻石项链?有多大多长? 
表妹终于听从我的意见,买了一只典型的订婚戒。 
她很快活,似只小鸟,啾啾啾说个不停。 
在那个年纪,黑是黑,白是白,世上没有一丝烦忧,蓝天白云,整个宇宙都同他们合作。 
回到办公室,把道说途闻综合一下,得到一个结论。 
传说中的女人爬得太快,突然冒出头来,使人震惊,无法停止谈论她。 
我的老板,也是传奇人物,传奇到没有人知道她真实年龄,猜都猜不到,真的要作一个推算,恐怕是四十五到五十五左右。 
脸部整过形,异常光洁,没有多余的皮肤可供打摺,亦没有虚肿的眼泡,所以不似真人。水远修饰合时,身绒长年维持四十三公斤,看上去没有真实感。 
但她主持着间大公司,每月发薪水便百多万。 
每个成功的女人背后都有两种男人:一种是比她更成功的男人,一直支撑她,另一种是懦怯无能的男人,逼得她拚了老命打仗。 
真不知道老板背后的男人真面目是何模样,传闻是极多的。 
不过她的工作能力强劲如氢弹,每天一早八点半便坐在办公室指挥大局,面孔红是红白是白,皮鞋手袋配搭得无瑕可击,精神奕奕,从没发觉她有宿醉未醒,或是情绪低落的现象,成功的人一定有他的道理。 
英雄莫论出身。 
我们公司处理古董转手。 
老板让我处理的是法国二十年代狄可艺术之钟表类饰物。 
本世纪二十年代的旧东西也能称古董了,一次母亲笑着说:她手头上就有十来廿只打簧表,是外公传给她的,岂不是也成为古董。 
我算一算,“咦,妈妈,你今年六十岁……” 
立刻见她沉下睑,“谁六十岁?嘎?我二十七岁生你,你几岁?加减乘除也不会,你越活越回去了,昨日朱伯母才赞我看上去宛如四十上下,你却来触我楣头,我掌你的嘴。” 
哗,反应激烈。 
书归正传。 
过了数日,老板忽然传我。 
她接见我这种小职员,态度仍然和蔼可亲。 
先是称赞我:“你那一组,倒是一直有盈利。”。 
我小心翼翼的回答:“托赖,现在流行古董表,人手一只,自然有盈利。” 
她笑,“手表其实没有古董。” 
“谁说不是呢,”我也笑,“人们戴腕表统共又有多少年历史呢。” 
“对了,我们目录里有一对二十年代卡地亚的水晶摆钟,可是?” 
“正是,成块水晶雕出,小小机械收在一粒螺丝底下,巧夺天工,可惜送钟不吉,故此三年来乏人问津。” 
“呵?” 
“前日陆小姐送一对花百姿复活蛋钟上去,她嫌太琐碎。” 
“她?是位女士?” 
“正牌大豪客,我正努力巴结她!希望她帮我们清仓。”老板笑。 
“她贵姓?” 
“自称陈太太,当然不会是真姓名。” 
“为什么不用姓名?” 
“傻孩子,真正有派头的人才不稀罕这些。” 
“我即时送上去。” 
“她会派人来取。” 
为安全计,我们护卫员送来人上车。 
陆小姐笑,“都买了重保,你也太仔细。” 
我喃喃说:“那对钟丑得要命。” 
“喂!”陆小姐白我一眼。 
“你想想,钟上面还镶钻,干么?衬四条青金石及珊瑚柱子,光是颜色就吃不消,怪胎一样,希望能够脱手。坦白说,有钱人最不会花钱。” 
“他们会打算,咱们就吃西北风了。” 
“那位陈太太大概也是俗人吧。” 
“不。” 
“有什么根据?” 
“她并不俗,她只是爱一掷千金。” 
我心一动,“她很年轻?” 
“廿多岁。” 
“雪白的皮肤?” 
“你怎么知道?” 
“近日来彷佛靠她一人撑著出面。”我笑。 
“这句话倒是不错,股市地产皆低潮,暴发户不多见了,众富豪都致力含蓄。” 
“你想她会不会买那对钟?”我问。 
“毫无疑问,也许她还会叫我们找配对的茶几及大餐台子。” 
真夸张。 
“真的,我们今年的花红就靠她了。” 
“陈太太”真的买下了座钟。 
有人以高价买下了她,她又出高价买下许多东西,故此社会繁荣起来。 
我们还能说什么呢。 
“她是否漂亮?” 
“见人见智,很难说。” 
“怎么会?” 
“在那么多排场派头掩映下,谁敢说她没有婆色。” 
“你忠实的意见呢?” 
“我的意见不值一讪。” 
他们都不肯说老实话。 
“你自己去看她好了,她不是不肯见人的。” 
我摇头。 
传说是传说,我情愿凭自己的想像力测度她的容貌与行为举止,我得到的资料已经足够了。 
如果在偶然的场合找到她,我不介意,但特地慕名找上门去……未免小题大做。 
之后她也静寂下来。 
大概是要买的东西都买齐了。 
那一日我们这伙人,包括莉莉、琼琼、彼得、威廉与积琪,搞了个聚餐会,到浅水湾去大快朵颐,车子经过一座白色的洋房,莉莉叫我们看。 
只见花园里种满奇花异卉,泳池水波掩映,有几只名种犬在踱步,房子一进一进,不知有多深。 
莉莉说:“单是防盗系统,就搞了几十万。” 
威廉感慨说:“真难以相信,我们曾是同事,她办事颇用心,很准时,每日带一个盒子,里面装著水果或是三文治,相当爱静。” 
琼纳罕,“这么普通的一个女子?看不出野心?!” 
威廉摇摇头,“完全看不出来,而且也不会讨好男性上司,甚至故意落后几步,不肯与他们同一架电梯。” 
积琪笑,“讨好他们有什麽用?八十步同一百步,浪费精神,牺牲了也是白牺牲。” 
“那么说来,她一直胸有大志?” 
“看不出来。” 
“她现在快乐吗?” 
“不去说她,喂,积琪,你快乐吗?” 
“不错呀,我少女时代的愿望,现在也达到一半,日子很舒适。” 
“那就行了,管别人在做些什麽。” 
我笑了。 
真的,传奇归传奇,我们是普通人,过着平凡的日子,做着平凡的事。 
我伸一个懒腰,在日本小车后座打起盹来。 
传奇故事为我们平淡生活添多少乐趣。 存稿



作者:亦舒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偷窥》

何少明从不准时,他就是喜欢搭架子。 
他是一名职业撰稿人,搞质优良,可是稿德恶劣,副刊每日下午三时截稿,可是他非拖到黄昏,甚或晚上七八点才肯赐稿。 
他爱在酒醉饭饱之际哎呀一声,“噫,尚未交稿”,于是当众表演其写作才华,或是致电秘书:“把我的专栏稿传真到报馆”,甚至让编辑部空等一场,翌日开天窗。 
怕什么,编辑抽屉里有的是未成名写作人的存稿,胡乱找一篇补上,皆大欢喜。 
正是:哪个大作家不脱稿,天天交稿决非名作家,好稿何用天天见报,叫读者们略为思念,岂非更加难能可贵,与众不同。 
报馆一位姓郭的编辑天天干坐着等何少明大作直等到八点。 
为什么他可以享有这样的优待?一方面因为何氏作品拥有不少读者, 
另一方面因为他和报馆老板有点私人恩怨,老板微时,他帮过老板忙,还有,他不叫这老郭吃亏,他暗地里津贴此人,像介绍工作给老郭的儿子之类,因此老郭等得十分服贴。 
既然打通了所有关系,何少明无后顾之忧,架子可以一直摆下去。但他不准时作风叫一些同文艳羡不已。 
——“你以为你是何少明?学人脱稿?还想混吗?” 
“你看人家何少明,人强马壮,从来不怕编辑部,在阁下神功练成之前,还是乖乖交稿吧。” 
何少明乘胜追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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