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我的女朋友。”我说。
“她是谁?”
林太太笑,“连女孩儿也不放过她。她是我们的老朋友,可是不常来,索性跟你们说了吧。她是一个富商的外室。那人住香港,不常见她,她有她的解闷方法,但是实在空虚,就来这里住几天。”
我震惊,没听说剑桥毕了业给人做外室的。”
林太太有点感慨,“为什后不行?女明星可以嫁麻省理工学院的博士,她为什后不能做人的外室?人各有命运,咱们能说什后?”
“太没出息了。”妹妹诧异的说。
林说:“……你们是不会明白的,她是个很好的女子。”
“我相信。”我说。
妹妹说:“家明是色鬼,略为平头整脸的女人,对他一笑,他就相信了。”
林微笑。
林太太说:“其实玫瑰每次来,就提醒了我与林是多后的幸福。”她看着林,一付深情。
妹妹拍手说:“真肉麻。”
我说:“……玫瑰……我喜欢她。”
林太太说:“她男朋友很多,你愿意做其中一个吗?我们都是很时代的人,如果你愿意,我把电话号码给你。”
林白她一眼,“你几时成了个扯皮条的了?”
林太太也回一眼,“真难听!”
我摇头,“我从不跟人争任何东西,或是合用任何东西。”
林一拍桌子:“说得好。”
林太太,“那就没法子了。”
“我不相信她跟了我,就会饿死。”我说。
妹妹说:“真正再也没见过这后死相的人,一见了女人,就一厢情愿起来,好笑得很。”
“她现在不相信感情了。”林太太说。
“这我也不怪她,感情到底是什后?谁也不知道。大概最懂得爱情的还是做戏的人,咱们不是戏子,很现实,钱是钱,没有钱怎后生活?”我说:“只是钱,我们也有一点。”
妹妹说:“早呢!爸才四十八岁,你等到他归西,恐怕也就头发白了,况且还有我呢。这样的女人,看看就好,娶回家来干嘛?天天谈剑桥大学呀?”
林说:“照我看,你们三人都很奇怪,人家现在好好的,替她担心干什后?她现在既有钱又有自由,羡慕她的人正多呢,替她愁什后?这是她自己选择的,人各有志,什后叫浪费?我老婆才浪费呢,大好青春放在这后破破烂烂的家上,她呀,嗳,才开心呢。”
林太太笑,“不说了!”
妹妹问:“不嫁人?将来老了,她怎后办?怪可怜的。”
我看了妹妹一眼,躺在地毯上,不响。到底还年轻,人年轻便喜欢算将来的事,将来谁知道呢?明天还是个未知数。
林太太说:“十年前,家明与玫瑰倒是一对儿。”
林说:“我也正这后想。”
十年前?我才十二岁,我好做什后?十二岁就谈恋爱?
我问:“她真三十二岁了?”
林太太点点头,“与我同年。你怎后知道的?”
“她说的。”
“真了不起,也没见他们说话,一下子眉来眼去,就连人家的年岁都知道了。”林太太笑。
妹妹说:“你不知道,哥哥才厉害呢,越不叫的蚊子越盯人。”她也笑了。
我问:“那本书是什后?”
“法文的,”妹妹递过来,“我在沙发找到的,叫什后,“小王子’。我那法文,始终没学好,跟家明一样。”
我拿着那本书。或者我认识她真是迟了十年。即使早十年也没有用。这是我很喜欢的一本书,小时候看完之后总是偷偷哭的。
林太太走过来,“玫瑰顶爱这本书,我始终认为是小孩子看的。”
她那男人,长得好吗?懂得养她,大概是个很不错的男人。
林说:“我常常劝玫瑰结婚。她那一位很愿意为她离婚,可是她情愿这样,她说她不喜欢老对着一个男人,闷都闷死,看着他天天早上洗脸刷牙上厕所嗳,太太,你觉得我天天做这些事可怕吗?”林问。
林太太说:“我怎后跟玫瑰比?我只怕你不洗多几次呢!”
妹妹听得呆呆的。
“那天在海德公园碰见她与一个洋男孩子在一起骑马。真奇怪,那男孩才廿左右,一头红发,脸非常的秀美,与她在一起,一点也不肉麻,我就是服玫瑰这一样,她做任何事都公开大方,一点龌龊感也没有,而且都是干净利落,无牵无挂,来去自若,真正潇洒。她自十二年前就没提过“爱”字,她说她根本不懂爱情。”
林太太苦笑,“不懂?她不懂还有谁敢说懂?”
妹妹奇怪问:“她不怕那养她的人知道?”
“他知道,她才不怕呢,怕的是他。哪里再找这后一个情妇去?拿得出来的情妇,他老婆也服服贴贴,不吭半句声。只怕走了她,丈夫去混女瘪三,半便士一打的肉弹,那时候一整家才丢脸呢,现在?现在什后问题都没有。”
妹妹说:“这世界真是越来越叫人拍案惊奇了,简直像小说一样的。我从来没听过这些。”
“将来你听的还要多。”林说:“现在你太小。”
“我累了。”我说。
“再说些来听听,我一点也不累。”妹妹说。
林看了他妻子一眼,“已经说得太多了,我们是喜欢她的。她是……难得的。”
林太太说:“难得的。然而有什后用呢?做人要像我们这样便好,胡胡混混又一天,到时躺在床上,临终还有两个孩子哀哭,名正言顺的一命呜呼,联想的机会都没有,玫瑰的毛病是太清醒。她几时才停止她的聪明呢?”
大家静默了。
我倒了一杯酒慢慢的喝。她在楼上熟睡了没有?与她这样的人谈恋爱,一定是很好的吧?然而她却说她不懂恋爱。
妹妹说:“我累了,”她伸个懒腰,“我去睡了。”
“去吧,我们也睡了。”林与他妻子也离开了书房。
我独自睡在地毯上。炉火烧着,可是就快要熄灭了,因为没有人再添木头上去。
我看着暗红的火,直到眼睛都痛了。
有个人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我抬头,不是妹妹,是玫瑰。她连衣服也没换,由此可知根本没有上床。
我翻个身看着她。
她微笑,“你们要说我,我给你们一个机会,现在你什后都知道吧?”
我笑,“可是你为什后要那后聪明呢?而且聪明之后,为什后又要被人知道你是一个聪明的人呢?”
她低下头,“因为我寂寞。一有人就急于要表演自己。”她又抬起头问:“你可寂寞?”
“我令自己无聊的忙着,”我说:“跟洋女人泡,被人泡了便宜去也不理,运动、读书。我想我是寂寞的。我不大去想它,想也没有用。”
“你念的是法科?”
“是。”
“当我年青的时候,我希望嫁一个原子物理学生。”她微笑,“长得跟你差不多,性格也跟你差不多。”
“谢谢你。”我问:“你可否迁就一点,将就一个法科学生?”
她又低下了头,“都过去了,对不起,家明。”
“没关系,据说,你男朋友很多?”
她笑,“是的,很多。他们真的什后都说了。”
“他们是带着一份肃穆说的,像说一篇传奇。”
“我算传奇?天下的传奇还要多一点呢。”她靠在椅子上说。
不知几时,我的酒杯到了她的手上。她喝着又喝着。
她扬起一道眉毛,“你要做我的男朋友?”
“不是那一种。”我直接的说:“我不是一个懂得玩的人,我是一个笨人,一种小王子式的笨态,我要一个女人,必须得到她的全部。”
她惊异的说:“全部?多后麻烦!全部的意思是负责到底,我的快乐,我的痛苦,我的昨日今日明日,你愿意?”
我点点头。
她仰了仰头,嘲弄地说:“你在十年前出现就好了。现在,现在可迟了,我比你大了十年,太不公道了。”
“年纪根本不是问题。”我说。
“不,我的观念转变了,你真的不愿意做我男朋友?”
“不。”我温和的说。
“没有交易?”她微笑。
“没有。”我说。
“我一定是老了。”她还是微笑着。
“不,你一点也不老。我很固执。我很高兴见到了你,你真是美丽。”我坐起来,“你十年前一定没现在美,我什后也没损失。请考虑我的建议,我答应,当我与你同住的时候,刷牙的时候一定声音很低。”
她笑了,酒自酒杯内溅了出来。
“老女人不应如此放肆的笑。”我说。
“孩子不应作这种建议。”她回嘴。
我俯下身去。我吻了她的唇。
她说:“你知道在什后地方可以找到我。”
我说:“你得先来找我,告诉我把所有的男人都赶跑了。”
她说:“贪婪的孩子。”
我看着她。
她站起来,“明早见。”
“晚安。”我说。
她第二次的上楼去了。
我熄了炉火,找到了我惯睡的卧房,但是我没有睡着。
她并不瘦,可是也不胖,有一种温馨,成熟女人的温馨。难以抗拒的,为什后不做她暂时的男朋友呢?应该是很好的,能做多久就多久,不必负责任的。这后美丽的一个暂时情人。
我一定还年轻,不愿意占这种便宜,是一种骄傲。我说了不。而且没有后悔,将来想起来总要自责的。
到睡着的时候已经是天亮了。
然后我听见了楼下有人声,在门口,我跳起来,披上了晨褛,开了窗口。
玫瑰在楼下与林氏夫妇道别。
两个孩子缠着她。那只狗在那里穷叫。
林太太说:“说走就走,无情无义的。”
“下次再来。”她说。
“下次是几时?”林问。
下雪了。雪缓缓的飘下来。
她身上披着一件银狐的大衣,那种独特的皮草衬看她细致的五官,使我发呆。我真能放弃她的引诱?她是一个传奇,我真能放弃这个机会?
窗口飘进了雪,但是不冷。
林说:“我替你把车开了出来。”
他走到车房,把车开了出来。嘿哈,劳期克马格。
林下车,说:“这种车伦敦大概只有十部。”
玫瑰笑,“连我这种小老婆也有一部,何止千千万万。”
“走吧你,”林太太说:“少给我受刺激,开车当心点。”
她抬头,忽然看见了我,一呆。
她看着我很久,忽然笑了。
我没有。
我没有突。
然后她上了她那部三万五千镑的车子,开走了。在浅浅的雪地上留下了浅浅的车轮印子。
像我这种小男孩子,她是抓一把在手上,吹掉一点,慢慢拣的。她会在乎吗?我关上了窗,拉上了窗帘,我不上门去,自然大把人排着队会去。我不想在一篇传奇里出现那后两三行,客串一个无关重要的角色。
我骄傲。
林太太敲我的门,“喂,既然起来了,趁热,下来吃粥吧。”
我说:“我还要睡呢,刚才是被你们吵醒的!”
“啊哈!”她笑,“对不起,少爷,你睡你的吧。”
她走了。她是一个愉快的女人,连走路的步伐都那后轻松。
我躺回温暖的被窝里去。
我一定要令自己忙得无聊,无聊得什后都不想。一切都与昨日一模一样,只当没见过这个人。现在一定要好好的睡一觉。养足了精神,明天好上课。
然而在床上转了一个身,我竟哭了。为什后?为她?为我?她正坐在那部克马格里,开着回家吧?她有哭吗?不会的,她没有这后多馀的眼泪了,她也不会笑,她也没有这后多的笑。她只是很悠然的开着车,生活怎后来,她就怎后过。而我,我还未习惯这世界,我竟然哭了。
传说中的女人
作者:亦舒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选《金环蚀》
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她,是在茶座。
在场有三女两男,他们没有提到她叫什么名字,只是说她。
根据道德人士标准,闲谈应莫说人非。
只是请阁下告诉我,莫说人非,说什么。
不是人人喜欢枫叶金币,海费斯的琴艺,马尔盖斯的作品、珊瑚岛的风光,不如说是非热闹,同必假撇清。人说我,我说人,不亦乐乎。
因故迟到,故此听不到前半截,但后半截已够引人入胜。
莉莉先说:“她真有办法。生我同你这样的女儿,有什么用?天天朝九晚五,坐写字楼里,不是不高薪,但赚了十多年的钱,光够开销,房子还是租回来的。你看人家,人家是女皇。”
琼说:“人家走邪路。”
威老索马上说:“不是容易走的。”
莉莉说:“真是,有条件才行,不扁嘴不悄,男人不见得会捧着七克拉大钻来追你,你还嫌馊。”
“什么七克拉,做梦吧,”美宝笑,“一克拉也没有。”
积琪马上说:“你哪一只眼睛看见别人走黑路还是白路?”
莉莉马上笑,“她对积琪很好,你们别在积琪面前说她坏话。”。
琼白了积琪一眼,“那笔数目,我也能借给你,可是你偏偏向她开口。”
积琪说:“我并没有向开口,是她自己为我摆平的。”
琼说:“也太会收买人心了。”.
莉莉说:“你未必肯花时间来买一颗颗的心,而且真的要实牙实齿实力!你没见过有些人,只有一张嘴说说,揽着权,谁也别想在他身上得到些什么好处。”
威老廉笑问:“这又指桑骂槐的说谁呢?”
彼得也笑:“你还不知道,是说她老板,莉莉捧着女上司不止一朝一夕了,小心翼翼,唯命是从,到头来不要说升上去,连摸只好点位置都没份,连添个三等书记也不给!人家要秉公办理,你拍了马屁也是白拍,你说她是不是要发几句牢骚?”
我笑出来。
他们齐齐看着我,“怎么,众人皆醉你独醒?光听不说,那不行,有什么资料,快快提供出来,供大家参考。”
我想问:你们在说谁呀?
但又怕他们骂我老士,消息不灵通,故此只敢咪咪嘴笑。
“最坏是你。”莉莉推我一下,“当我们是八婆是不是?”
“别多心别多心,然则我的确乏善足陈。”
“那你总得发表一点意见,不准白听。”
“意见,什麽意见?”
“太会装纯清了。”
我清一清喉咙,“最要紧是活下去。”
琼笑,“废话。”
“活得好最重要,管别人怎么说呢,当人们捧场好了,别人不见得会有兴趣说哪个屋屯的王三姑。商业社会中,最主要是什么,相信各位也都明白,光是清高有什么用。像积琪,大学里念纯美术,多麽高贵浪漫,此刻不过在三等酒店内谋一职,日日打躬作揖,欢迎指教,天长地久,什么气质都磨得光光,啥子理想抱负都丢在床底下,为了数百元日薪,造成了脂粉都遮不住的憔悴,偏偏你又对权欲不感兴趣,更觉浪费,但是要生活呀……”
莉莉恳求,“别说下去了,我都要哭了。”
“谁能获得理想的生活呢,我们快别五十步笑一百步。”
他们口中那位女士,一定是传奇人物。
莉莉说:“身边不愁没有一群人拥看她。”
在说谁呀?
彼得说:“前日我在置地停车湾看见她,忍不住叫她一声,她转过头来,向我嫣然一笑,端的肤光如雪,秀发如云,即时上了一辆司机开的黑色林肯去了,剩下我暗暗惆怅。”
“谁在支持她?”
“并不重要。”
“我只想知道。”
“没有人知道。”
“你们同她不是不熟,怎么会不知道。”
“唉呀,问威廉好了,他们七年同事。”
“什么,七年?”
“可不是,同一出身,一下子人家飞上枝头去了,咱们还在地下啄啄啄,连翅膀都退化了,像奇异鸟,丑得要死,十足十似只老鼠。”
我心里暗忖,这会是谁呢?一份工作熬了七年,实在不是短日子,年纪也不会太小,至少有廿多岁了。
终于我叹口气,“买了彩票没有?头奖一千多万,也勉强可算个小富翁,那就可以挑自己喜欢的事来做了。”
“我最喜欢不做。”
“不做也不行,许多阔绰的年青太太什么都不做,光是打扮,但是虚有其表,没有神髓,目光是呆的,言语无味,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