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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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短篇集)- 第19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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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彼得有他的宗旨,他不肯扮小丑来计父亲的欢心,的实在很为难。 
我跟彼得说:“爱屋及乌嘛。” 
“贵国的文化不是一两日可以领会,我不想虚伪,请你原谅。”他非常不耐烦。 
“我们永远结不了婚。”我叹息。 
“结得了,我们可以立刻到大会堂去注册。”他提醒我。 
“父亲会怎么想?”我非常不忍。 
“气呀,气到一定的时候,便忘了一切,我们会和好如初的。”彼得耸耸肩。 
“父亲是只驴子,他才不会原谅我们。” 
“或许婚后我们可以求他的原谅。”他说。 
“我希望把你的皮肤染成黄色。”我说。 
“用蕃红花染我,我喜欢蕃红花香味,唔。” 
“你真的不担心,是不是?”我问。 
他没采取行动,父亲却开始了。 
他说:“囡囡,你在香港的工作没有太多的前途,看样子要另外发展。” 
我立刻觉得这里面有阴谋。 
“不是一直希望到外国著名的杂志社去学习吗?” 
我问:“怎么?有眉目?” 
“《时尚》杂志那边张伯伯有熟人,最近聘见习员,荐你去如何?” 
“哪里的《时尚》?”我一呆。 
“纽约。” 
“真的?”我心一动,“纽约的《时尚》?张伯伯有办法?” 
“领使馆的老兵,三教九流人马他都认识,当然有办法,我与他说过好几次,老同学,总得给我这个面子。” 
“如果真的有机会,我当然求这不得。”我雀跃。 
“可是要去纽约。”他提醒我。 
“没问题。”我一口答应。 
“你母亲很不舍得你。”他说溜了嘴,“但总比留在此地嫁洋人好。” 
“可是,”我不明白,“纽约的洋人岂非更多?” 
爸爸有他的歪理,“洋人多没关系,只要你不嫁便放心。” 
“爸爸,彼得因斯堡会与我同去纽约的。”我打破他的好梦。 
“什么?”他跳起来。 
“爸爸,我们是相爱的,你怎么看不出来?” 
“那你不用去纽约了。”他气呼呼地说:“见大头鬼!” 
“爸爸,答应我们结婚吧。” 
“不行。” 
“爸爸——” 
“不行。” 
妈妈知道了,便对说:“对爸爸,要采用柔功。” 
我不悦:“我哪会这一套,有些人天生会哄人,是有哪么多的功夫,我不是不懂,而是做不出来,假如我们家有老人家,我一定拿不到遗产,我掷地有金石之声,太硬绑绑。” 
“吃亏啊,将来丈夫也要拢络的。” 
“所以要嫁洋人,人口简单,没有姨妈姑爹,三姑六婆,繁文缛节,多好。” 
妈妈不响。 
“妈,你最知道女儿的性格,嫁到广东人的大家庭去,那才有得苦吃。你也不想看女儿受苦吧?” 
妈看我一眼。 
“嫁谁都有一样,至要紧是相爱,妈妈你说是不是?中国也有打老婆吃软饭的坏男人,外国人中也有温莎公爵般的情圣。”我运用三寸不烂之舌。 
“但是那边的离婚率那么高。”妈妈叹息。 
“香港的离婚率很低吗?别开玩笑了,妈,咱们四周围的第二代,还不全离了婚?” 
“这……”她长长叹口气。 
“妈,彼得因斯堡有啥不好,你说?” 
“其实没有什么不好,唉,学问好,人斯文,家里也是正经人,看得出他对你呵护备至,可惜他是个洋人,将来你跟他走得远远的……” 
“不会的,我们一定会在香港住,人家的父母何尝不担心儿子被东方女拐掉,”我说:“做人公平点。” 
“对,他父母对你可好?”妈妈想起最要紧的一环。 
“过得去,”我说:“人家思想很开放。” 
“可是你会说英文,他们有什么不满意?”妈妈强辩。 
“妈妈,但是他们见不到彼得,彼得在我身边。” 
“是呀,这么辛苦,你们两人是何苦呢?” 
“妈妈,我不能说服你?” 
“孩子,你能不能为人父母着想?”妈妈真有一手。 
我失去耐性,“父母应该永远支持儿女,维护子女!” 
我不管,我要开始筹备婚礼。 
我告了一个月的假,开始采购一切应用物品,搬到新租的公寓去,母亲看见我匆忙地做这个做那个,开始惊慌,急急找父亲商量,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 
父亲紫姜着面孔说:“女大不中留。” 
他气得不能再气。 
我管不得那么多,在大会堂订下日子,打算两个月后与彼得因斯堡结婚,我们做了白色的喜帖,请人观礼,又在酒店订好礼堂,举行西式酒会。 
一切都没有与父母商量,他们太不近人情,谈无可谈,我放弃要求他们支持。 
心情当然非常不好,不是故意想搅成这样,而是无可奈何,彼得百般安慰我,我仍然落落寡欢,唯一的女儿,我是他们唯一的女儿,而不能获得他们赞同我的婚礼。 
真不知道是谁更失败。 
我跟妈妈说明我的婚期,日子越近,他们的面孔越黑。 
很多亲友都知道我要结婚,纷纷来打听,父亲避而不答,真恶劣,通常由我自己接听,跟他们说,请帖很快要寄出。 
我跟妈妈说:“爸爸再这样,我就要搬出去了。” 
“你们两个,真要了我的命,咱们命里欠了洋人什么?你说呀,本来好好的家庭,多了个洋鬼子夹在其中,算恁地?我这阵子瘦得不似人形,都是为了你。” 
我终于忍不住,蹲下来,哭了。 
这样子的压力真叫我受不了,我号啕大哭,不可抑止。 
爸爸冲出来,呆住了。 
我不是个爱哭的人,事实上自婴儿时期开始,就不爱哭,妈妈老说我是乖孩子,醒来眼睛到处转,安静的等喂奶,并不哭叫,大了更加坚强:生病、打针、失望、受欺侮,都不哭,成年后,父母更没见过我的眼泪。 
这次如江河决堤,难怪父亲害怕。 
他坐在我对面,呆呆地看着我。 
妈妈尖声叫:“你劝劝她呀,劝她呀,你连女儿都逼死,我同你拚命!” 
吵得不亦乐乎。 
父亲蹬足,“起来起来,堂堂大学生,怎么搅成这个样子?嗄?起来起来,答应你,答应你。” 
“你又不是真答应,”我仍然哭,“你逼于无奈,你根本不明白,你根本不明白。” 
爸狂叫,“你再这样,我也要哭了,我也是人!” 
妈妈在事后说:“老不象老,小不象小。” 
彼得说:“早知这样,早就该哭。” 
爸妈总算退一步,眼开眼闭随我们搅。 
父亲的精神很委靡,脾气也坏,时时突然发作,把线装书扫地下,冷冷说:“还要这些书作甚,女儿都要和番了。” 
由热战变为冷战。 
我气得胃痛。 
有一日,我没精打采回到家里,正预备早早上床睡觉,却听见客厅里非常热闹,人声频密。 
我探头进去,“彼得……” 
怎么彼得来了我也不知道?唉呀,还有彼得的父母!怎么回事?我张大嘴站在那儿。 
彼得见我回来,连忙把我拉至一边说:“囡囡,你到什么地方开会去了?一整个下午都找不到你。” 
“你的爹妈……” 
“他们无端端赶了来,一点预兆都没有,多可怕!而且逼着我把他们带到这里来见亲家。” 
我担心死了。 
“可是不知恁地,双方相见甚欢,我妈妈真有一手,”彼得说:“她跑到青年会学了一点中文,一见面便说:‘你好吗,太太’,所以现在令尊令堂反而用英文。” 
“是吗?”我不禁大出意料。 
看那边,果然他们言笑甚欢,嘻嘻哈哈,父亲的英文虽然硬一点,但发音还是铿锵有力。 
因斯堡太太见到我,用手招我,“来,我未来媳妇。”她说的真是普通话。 
我呆住了。 
她什么时候学的?似模似样。 
她笑说:“我还以为我亲家不会英文,”她改用英语,“所以赶紧学了中文,谁知道两位这么高明。” 
爸爸洋洋得意,摇头晃脑,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难得的是,彼得的父母肯这么路途遥远地赶来讨好他们,一定是为了彼得,人家的父母多好! 
我白了爹爹一眼,然后坐到因斯堡夫妇中间。 
爹爹说:“如果令郎也肯在中文上下点功夫,那就好了。” 
因斯堡先生说:“没问题,他是年轻人,学来更快,况且又住在香港,应该没问题。” 
他俩是这么客气,我忽然感动得不得了,把头往因斯堡太太的肩上靠,她紧紧地握住我手,没想到我会在洋人婆婆那里得到支持和安慰。 
“小两口子一直在外国认识,毫无隔膜,殷先生,你赞同他们婚礼吧?” 
爸爸哼一声说:“不赞成也得赞成,现在他们也不是那么敬老了。”他趁势下台。 
我与彼得松下一口气。 
“我们要举行中式婚礼吧?”因斯堡太太问。 
“据说你们外国人的风俗,婚礼费用由女方负责,可有此事?”妈妈问。 
“这……”因斯堡太太说:“确有此事,可是入乡随俗……” 
“不不不,”要面子的爹又来了,“不必不必,我们入乡随俗才是,我们付好了,他们已决定下午举行西式酒会,晚上再补中式喜酒如何?” 
我推一推彼得。 
彼得打蛇随棍上,“谢谢爸爸,谢谢妈妈。” 
“唔。” 
我一颗心落了地。 
我感谢上主。 
我们到这个时候,才有点喜气洋洋的感觉。 
妈妈与因斯堡太太非常谈得来,带她去做中式旗袍,两人不知多投机。 
一切仿佛雨过天晴。 
婚礼如期举行,我与彼得结为异国情鸳。 
父亲一张面孔仍然黑黑,顺得哥情失嫂意,因此而嫁得如意郎君,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女在不中留。 
婚后生活很愉快,父亲渐渐也习惯下来。 
彼得对围棋发生非常大的兴趣,与父亲对奕,又常输,输了且不燥,父亲对他刮目相看。 
妈妈不住煮好菜给彼得吃,我叫彼得注意体重。 
至于亲友们,开头是啧啧了一轮,随后不了了之。 
我们婚后生活很好,大半年在香港,一有假期,马上往加拿大,双方父母都有机会见到我们。 
相信爸妈早已忘记当初反对我们的理由。 
我们终于成功了。 
选自短篇小说集《散发》 
冶游
作者:亦舒
选自亦舒短篇小说集《偷窥》
    红的灯,绿的酒,跟前的人肤光如雪,大陈忽然叹口气,“少了丁成祖,气氛差很
远?”
    老李说:“去把他叫出来。”
    “他不是谢绝应酬,半退休状态,已经不愿见客了吗?”
    大陈笑骂:“我们算是客?你叫他不要装模作样,我连他的裸体都见过!”
    大伙轰然笑,“别夸张,怎么可能。”
    “咄,骗你作甚,我们一起泡上海澡堂不知泡了多少年。”
    众人颔首,“这倒是真的,在汤池里的确玉帛相见。”
    阿伍说:“许多人找过他,他只是不愿出来相见。”
    还是大陈有办法,沉吟一会儿,干掉杯子里的佳酿,“老谭,劳驾你,拨个电话给
他,限他三十分钟来到这里来。”
    “喂,别叫我去碰软钉子。”
    “不会的。”老陈有把握,“你去告诉他,三年前他参股买的某只证券原来忘了脱
手,现在已经涨上三倍,昨日大伙决定卖出,此刻有张五十万现金本票在等地来拿,他
一定来。”
    “哗,五十万就不归隐啦。”
    “丁成祖这人最大的毛病是永远等钱用,动之以利,一定诱得他出山。”
    一班猪朋狗友呵呵大笑。
    “来,即管试试看,这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才把手提电话拿出来,小俞忽然说:“丁大嫂会不会怪责我们?”
    大陈又有理论,“没法度,这叫做顺得哥情失嫂意。”
    大伙笑不可仰,电话接通,老谭依样葫芦把话说一遍,只听得丁成祖的声音无精打
采,一点不起劲。
    “把本票寄给我好了。”
    大陈抢过电话,“丁成祖,你总得签收呀。”
    这句话合情合理,他吟哦一番,“那,找个清静点的地方。”
    “蜃楼夜总会沙哈拉厅是最最幽静的地方,不见不散。”
    挂了电话,众衰友损友开始打赌他会不会来,又问:“这种时候,他在家里干什
么?”
    “他在跟电脑下棋。”
    “什么?”
    “丁成祖的确是个有多方面兴趣的人,常识丰富,所以才能谈笑风生,因而任何聚
会有他在场,生色不少。”
    大陈掏出一张本票,众人一看银码,“哗,真付他钱?”
    “可以叫他破戒,可是不能骗他。”
    一位穿大红的小姐这时挺幽默地说:“真没想到各位是君子人。”
    众人又大笑,丁成祖还没出场,大家已经乐透。
    丁成祖在二十分钟后出现,众友人欢呼、鼓掌,大陈恭敬地递上支票,丁成祖签收,
立刻转身走,却给小姐们堵住了出口。
    大陈解围,“老丁,放松点,来,喝一杯,告诉我们,你为何突然转性,谢绝应
酬?”
    丁成祖沉默不语。
    大陈不欲强人所难,“各位小姐,让丁先生回家去过古佛青灯的生涯。”
    丁成祖反而坐下来干杯,“你们真想知道?”
    “是,请说。”
    丁成祖抬起头,缓缓道:“半年前,我照旧在某夜总会叫了所有没有台子坐的小姐
出来陪我──”
    小俞笑,“对,这叫做共襄善举。”
    “别打岔!”
    “听下去!”
    “开了几瓶酒,喝得差不多,醉眼看出去,正是美女如云,良辰美景,独供我一人
享乐,满足感悠然而生,工作压力骤然消失,家庭生活种种不愉快事亦荡然无存,乐不
可支──”
    “是,是,这也是我来夜总会消遣的原因。”
    “正在最开心的时候,一位小姐忽然劝我:‘丁先生,别再喝了’,我纳罕地问为
什么,她答:‘丁先生,你可知道你在喝什么?’‘咦,不是拔兰地吗?’‘不,丁先
生,你在喝的是醋’,她自身后取出一大瓶浙江红醋来。”
    大陈大笑:“于是丁成祖你有顿悟,打算跑到菩提树下好好思考。”
    “可不是,”了成祖感慨,“已经喝得味蕾麻痹,干邑与醋都分不开,还喝下去干
什么?”
    众友忽然静下来,噫,言之有理。
    丁成祖说下去:“我觉得这个女孩子有点意思,便叫她陪我。”
    阿伍听到此处,有点紧张,“你们去了何处?”
    丁成祖答:“她的公寓。”
    老谭道:“我知道,你遇上仙人局,被人捉了黄脚鸡,所以从此看破红尘。”
    老李大声抗议:“喂,让丁某说下去好不好?”
    丁成祖继续讲:“她住在一间小小简洁的公寓里,布置很大方舒服,我照例先付代
价,好让她放心,然后醉倒床上。”
    丁成祖忽而卖关子,停了下来,没想到他会是讲故事的好手。
    大陈催他:“快把结局告诉我们。”
    丁成祖轻轻地,一字一字地说:“半夜,我忽而醒了,往身边一看──”
    这时小俞忍不住怪叫起来,“鬼,是鬼,那女子是鬼,你见鬼了!所以从此不敢再
出来玩。”
    大家连忙去把小敢接着,却也都紧张得要命,颤抖着问:“阿丁,是鬼吗?”
    丁成祖苦笑,“不,不是鬼。”
    众人寒毛凛凛,“是什么?”
    “是一个男人。”
    “什么?”猪朋狗友的眼珠子与下巴齐齐掉下来。
    “诸位,我丁成祖已经迷醉得酒醋不分,男女不辨,那女郎是由男人妆扮,一直以
为我有特殊癖好,从那天开始,我决定谢绝应酬,直到恢复辨别是非阴阳黑白的能力,
诸位不会怪我吧。”
    丁成祖深深叹口气,他站起来离去,这次,没有人再试图阻止他。
    事实上那班人看看手中的酒,身边的人,疑窦顿起。
 夜之女             

                                  作者:亦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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