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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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短篇集)- 第19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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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静寂的时候,可以听到纸烟燃烧。
    志强曾经爱过我,毫无疑问。
    星期天,他打电话来,问我睡醒没有。
    我很礼貌的告诉他,我正在洗头,请他稍后再同我联络。
    然后取起手袋上街。
    之后电话有没有再响我不知道,闻弦歌而知雅意,他应当知道我要同他分手。
    无处可去,在市区踟蹰,东张西望,在大酒店的咖啡座吃茶时,有游客前来搭讪,
以为我是做生意的女人,我客气的微笑道:“我不是……”
    并不恼怒,做职业女性要强大之原始本钱,由此可知我色末衰。
    实在逛不下去,只得回家。
    倒床上看着天花板叹息,努力熟习新生活运动。
    第二天一大早志强还是找上门来。
    我给他一杯咖啡。对了,喝咖啡也是新习惯,我这个人可算脱胎换骨了。
    天下太平的时候,我可以做孩子做到五十岁,但一开仗,炮火轰轰,人一下子长大。
    我披着黑色累丝袍子,一付花债女主角模样,坐在近窗口处,有一搭阳光的角落,
喝黑咖啡。
    志强开口了。
    “我们之间出了事。”他说。
    可不是,经过五年恋爱,我都认为米已成炊,谁知还来个这样的扭曲。
    “我们别假装没事好不好?”他说。
    我抬起头来看看他。
    “我承认是我不好,是我把持不定,我……有其他的约会,已有半年。”
    半年,这么久?我所知不过三个月,原来已有半年,真可怕,一直蒙在鼓内,我真
是个笨人,竟没看出蛛丝马迹。
    “她……那边也已叫我作出抉择。”
    我很意外,她倒是比我狠,才几个月就有信心与我决一死战。
    我喝完咖啡,再斟一杯。
    不知恁地,我不想迎战。不是没有精力,而是精力不可浪掷,尤其是战利品不过是
志强这株墙头草。
    于是我冷冷的看着他。
    “我知道时代女性最受不了第三者,我很快会作出决定,这些日子来,我也很痛苦,
这五年也是我宝贵的五年,一个人有多少五年呢。
    他忽然文艺腔起来。
    我目光更冷,像在冰箱冰过一样。
    “再给我七十二小时。”他说。
    我不得不发言。
    我说:“志强,你有全世界的时间,你不必以我为重。”
    他听错了,会错意,惊喜地以为遇到红颜知己,“你肯等我?”
    我摇头,“不。”
    虽然不等他,时间也这么过,而答应等他,至少还有个希望,但我没有这么做。
    为求把事情简化,我撒个谎:“我已另外找到人了。”
    他抽口冷气,如遇晴天霹雳。
    “难怪,”他喃喃说,难怪,这么快……”
    “快?不算快了,为着配合你的速度。”我笑起来。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很好,”我信口胡扯,“是位专业人士,很会赚钱,是个英雄,救我于水火。”
    志强坐在那里,手足僵硬,一时分不清谁胜谁败,很受震荡。
    悲哀充满我心,我爱他,但我爱自己更多,不自救,人难救,忍辱负重于事无补,
只会招致更大的侮辱,这是唯一可行的道路。
    我站起来,“再见,志强。”
    他站起来,手足不听使唤,强笑道:“这倒好,省却我不少烦恼。”
    我淡然说:“可不是。”
    终于他忍不住,问一声:“他对你,会有我这么周到?”
    我反问:“你是指管接管送?”
    志强点点头。
    “那太简单了,他有司机。”
    志强完全吃瘪,垂头丧气的走了。
    我燃起一支烟,看着烟在室内妖烧地上升。
    随即打个呵欠,奇怪怎么会拖到如今才解决这件事。
    还没结束呢。
    深夜,志强同我以商量的口吻说电话,他道:“我觉得还是你了解我多一些。”
    “并不见得。”我死不肯承认。
    “我们可否从头开始?”
    “从头开始?你要重新开始追求我?不怕辛苦?”我笑了。
    他一呆。
    “志强,算了。”
    “你变了心。”
    “好好,没问题,算我变了心,我贪慕虚荣,我没有给你机会,我不肯回头。”我
轻轻放下话筒,随即拉掉插头,使他打不进来。
    从此以后,我只有自己。
    从此以后,很难再相信别人。
    从此以后,没有什么是应付不了的事。
    从此以后,即使再找到伴侣,也不会再往他身上尽情靠去。
    从此以后,伤了的心是伤了的心。

 
洋女婿 





亦舒 
假如你喜欢的人,与喜欢你的人,是一个洋人的话,你会怎么办?别告诉我说:没有怎么办,步入教堂,实行婚姻自由。 
也别告诉我,现在什么年代了,中洋通婚有什么关系,人家大船王包玉刚的女婿也是洋人。 
能说得那么潇洒,不外是因为阁下还没遭遇到这种事情,且听我的故事。 
我姓殷,叫殷囡囡,父亲是个老学究,此刻仍在大学里占一教席,五年前因我拒绝念中国文学,被他训到现在,什么教女不力啦,什么有愧文化啦,诸如此类,着实叫我受了一阵苦。 
故此大学毕业后回到家来,我都不敢告诉他关于彼得因斯堡的事。 
彼得与我走了好几年,因为他是英德混血儿,便不敢把他带出来亮相。妈妈出来见过他一次,开头对他的印象很不错。 
——“他是来度假吗?” 
“不,他有心追我,现已在银行找到一份工作,打算留下来。” 
“你要同他走?” 
“是。” 
母亲面有难色,“囡囡,我们只有你一个女儿,我既不会英文,又不会德文,多了个洋女婿,撇下别的不说,单是平日语言交通上,就够困难的,他打算学中文吗?” 
“妈妈,彼得无意做中国通,也无意做摩门传教士,不,他不打算花十年精神学中文。” 
“为什么不?”妈妈睁大眼,“中国地大物博,几千年的文化智慧,够他学的。” 
“妈妈,你口气真象爸爸。”我笑,“他不想学,他觉得学来没用,他不想说洋泾滨粤语。” 
“岂有此理,他什么都不想,就想拐我的女儿?” 
“妈妈,你也是堂堂女拔萃的高材生,怎么忽然变成慈禧太后口吻?谁说你不会英文,你那标准的灵格风口音呢?使出来呀。” 
结果妈妈的眉头一直皱着,彼得当然看出来了。 
当时我在看詹姆斯克拉维的畅销书《大将军》,立刻觉得彼得因斯堡的遭遇与那流落日本的英国领航员有些相似。 
而事实上彼得的母亲何尝不痛恨我把她的儿子骗到东方来。 
这已是大半年前的事,之后我就不太热心,也不再打算再引见他见父亲。父亲!守旧古宿的父亲! 
彼得很不满意,“你想把我收到几时?到结婚那一日?我不能做殷老爷的黑市女婿呀。” 
我也很为难。 
而妈妈每隔一段日子,就会忧心戚戚地问:“你还同那洋人走?”一面孔愁容。“妈,洋人有名字,他叫彼得因斯堡。” 
“囡囡,咱们殷家书香世代,你太外公还是清朝的翰林,你同洋人走,不大好吧。”她声音发抖。 
“我祖宗十八代是神主牌位,我是我,妈妈,这里面有很大的分别,相信你也会同情我,你放心,结婚的时候,可以采取中式宴会。” 
“什么?结婚?囡囡,你真要同伊结婚?”母亲一副心脏病要猝发的样子,“不,不行,囡囡,不可以。” 
我还不知道事态严重,“不可以?”我吻她的额头,“不可以也得可以。” 
没到几天,东窗事发。 
那一日下班,我就觉得势头不对,也没吃几口饭,就想溜开。 
但是父亲叫住我,“囡囡——”他在生气的时候,常常呼吸不大畅通,因此说话象打闷雷,轰轰轰,声势惊人,然而往往听不清楚他实际想说什么。 
“——嫁——洋——人?”他拍着台子,象是要防止八国联军攻打圆明园,“我活着一天,你不用想嫁洋人!洋人前脚进我殷家,我敲他前脚,后脚进我门,我敲他后脚!洋人——”他指着我,他唯一的女儿,咆吼。 
我眨着眼。 
妈妈戏剧化地用手帕捂着脸,“囡囡,我不得不告诉你爹,他总得知道呀。” 
出卖了我,在时机未成熟的时候妈妈出卖了我。 
我同爸爸说:“你有话好好地说,我又不聋,没的大喊大叫,惹得自己血压高。” 
他气呼呼地坐下,“你要嫁洋人,除非与我脱离关系!” 
我用手托着头,洋人与父亲不能并存。比起祝英台时期,我不得不承认情况已经好得多,至多我搬出去同彼得双栖双宿,也不愧是理想的归宿。 
我问爹,“为什么不准我嫁洋人?总得有理由呀。” 
“不准就是不准!” 
我没好气,“爹,这种话在今日是行不通的了。” 
他连忙说:“我们与他没有交通。” 
“我跟他有交通就行了,”我说:“他又不是娶你们。” 
“异族婚姻,能维持多久?”他又一炮轰来。 
“同族也不一定白头偕老,在这个年代,谁也没想过从一而终,不过是越长越好,多长久就多长久。” 
他气得,“呀——这洋人——” 
我忍不住,“爹,他名叫彼得因斯堡,人家是机械工程科博士,精通三国文字,并不是未开化的长毛。” 
爹抓住小辫子,“他不懂中文有什么用?他会同我下围棋吗?他会陪我们吃早茶?他会跟你妈说苏州话?嗄?” 
“无理取闹,”我不悦,“你不能要求他是一个白皮肤的唐伯虎,而且他陪我就够,不必陪你们。” 
母亲说:“女儿嫁洋人,叫我怎么见亲友?”唉,真正的理由来了。 
面子问题,咱们中国人的面子是最重要的。 
我说:“很多人引此为荣。” 
“我不是汉奸!”父亲叫。 
我笑,“爸,你越来越胡闹,直情似老顽童,女儿嫁外国人,就等于你是汉奸,这是哪一国的公式?” 
他有点惭愧,“是,不应这么说,但是囡囡呀,你太公,你祖父,你父亲,都一辈子提倡中华文化,你不能嫁洋人呀。” 
“当然我可能。” 
“孩子,”他说:“爹这么疼你——” 
“我知道爹妈疼我,我不是很争气吗?彼得是一个很有志气的男人,你们会喜欢他的,给我们一个机会好不好?”我放软声音。 
“不。”父亲说。 
我与彼得商量,“看样子如果你不在短时期做中国通,我们是不能结婚的了。” 
“什么?”他也怪叫起来,“我离乡背井地来到这里,听的便是这种话?”他很气,“囡囡,我想还是跟你爹脱离关系的好。” 
“这是最坏打算。”我叹口气,“你们还是先见面再说。” 
“我不见他。” 
“你非见他不可。” 
“你父母不可理喻。” 
“没这种事,突如其来的意外,当然令他们错愕,一时不能适应,因此反应过分强烈。” 
“你帮他们,不帮我,而且你早就该把我们之间的事告诉他们。” 
“好好好,你们把我夹在当中折磨好了,我是猪八戒照镜子,两边不是人!” 
“谁是猪八戒?” 
再谈下去也没用。 
彼得因斯堡一连几日都很烦恼,不肯去见父亲,怕爹会逼他“叩头”。 
我根本没有法子说服他。两个人一度闹得气氛紧张。 
母亲使劲做中间人,游说父亲:“……谁让你当初送她到加拿大?在洋人堆里耽久了,难免日久生情……人非草木哪。孩子大了,有他们的主张,真与她脱离关系?是我十月怀胎,辛苦带大的,我不依,那洋男孩蛮礼貌的,有学问……没折,权且敷衍他,不然怎么办呢。” 
父亲长叹,“气数,气数。” 
“叫他来吃一顿饭吧,”母亲央求,“大家聚一聚,人家一个人来到这里,举目无亲,为的也是咱们囡囡。” 
父亲不出声。 
这对他来说,已是最大的妥协。 
过一会儿他说:“将来外孙叫我什么?他还能说中文?嘿,金发蓝眼的外孙,人家会以为我拣回来的。” 
我啼笑皆非。 
母亲说:“你越扯越远,现在都不流行生孩子,谁知道他们有什么打算。” 
“现在这一代,非驴非马。”父亲大叹世风日下。 
“明天好不好?”母亲打蛇随棍上。 
“好好。”父亲一副没眼看的样子。 
“做什么菜呢?” 
“做猪渣好了。” 
母亲说:“做咕噜肉、甜酸鱼、杂碎吧。” 
“不——准!”又打雷了。 
“他不懂得吃好菜呀。”母亲说。 
“我懂就行了,”父亲说:“照平时的菜式,弄丰富点。” 
我真弄不懂,为什么深通外国文化的父母,对牢洋女婿,会得这么闭关自守,手足无措。 
而彼得也是,他问我:“要不要穿清朝袍子?” 
我没好气,“你爱穿就穿吧。” 
我们总算挨到晚饭时间。 
父亲低着头,佯装视若无睹,还是母亲,帮彼得布菜。 
彼得很礼貌,赔着笑,“这味荠菜肉丝真难得,豆腐干末子切得够细,麻油好香,而且是野荠菜吧,味道浓郁。”彼得一向很懂得吃。 
父亲的头微微一抬头,象是遇上知音,他自喉头发出“唔”地一声,气氛缓和得多。 
母亲又说:“试试这黄鱼参羹。” 
彼得说:“这羹里的火腿丁是不能少的。” 
父亲忍不住问:“你倒是很知道中国菜。” 
彼得又赔笑(真亏他的):“没办法,要娶中国太太。” 
父亲一声“哼”,“会下棋吗?” 
“不会。” 
父亲最希望有人陪他下那手九流棋。幸亏彼得不会,否则一下手赢了他,更加永不超生。 
我忍不住装一个鬼脸,父亲给我老大的白眼。 
他又问彼得,“听说你不打算学中文? 
“我没有时间,”彼得小心翼翼地说:“况且将来囡囡还不是跟我到加拿大。 
“孩子们呢,”父亲气结地问:“孩子们也不学中文? 
“我们的孩子?”彼得看我一眼,老老实实地说:“如果他们有兴趣,就学,我们 
不会教书。” 
父亲觉得大大失面子,“囡囡,你听听,视我们这一半血液无睹。” 
我叹口气,“就算中国孩子,又有几个靠中文起家?” 
“你别尽帮他。” 
我不再出声。 
“结婚,慢慢再说吧,要私奔,随得你,这洋人光会吃,没有用。”他站起来走到书房去。 
一整个晚上没有再出来,彼得聊了几句,也只好告辞。 
私奔?好主意,回来木已成舟。 
母亲劝我,“你爹好不生气。其实你年纪很轻,找对象……唉;人家张敏仪还没结婚;你急什么?” 
我说:“张敏仪是张敏仪,我是我。我不管,我们今年年底就要结婚,拖无可拖。” 
“什么?”她吃惊,“你不是有了孩子吧?” 
“不是。”我说:“但我已到结婚的时候。” 
“你太固执了,囡囡。” 
“还不是深得父亲的传。” 
“囡囡!”我与家人还没有决裂,但是关系恶劣。 
怪谁呢?怪我爱上洋人?我与彼得因斯堡在一起,有无穷的体谅了解及乐趣,太坏他不是中国人,五年来,我们实在处得好,大吵小吵都不影感情,经过这么长日子的考验,我决定嫁他,也不算草率。 
但父母还是不了解。也不能怪他们。时下一般同洋人走的女人,形容实在难当,晒黑了的油腻皮肤,黑眼圈,披头散发,身上缠一块沙龙当裙子……的确有点儿不堪入目,但是事在人为,我自问并不是这样有人,我仍然穿戴整齐,正正经经地做人。 
父母亲的恐惧是完全没必要的。 
但是我不说服他们。 
父亲那边不是没有转弯的余地,他希望彼得立刻钻研中文,把我们的历史文化读得滚瓜烂熟,至少会普通话说“你好吗”,“请坐”,“小姓因”,“今天天气很好”。 
但是彼得有他的宗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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