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立兴又忍不住笑,他许久没有这样开怀,今晚也算是良辰美景。
“柏芳,过来这一桌。”
谁叫她?原来就是张慧殊。
“这位英俊小生是你今夜的男伴吗?”慧殊一向口无遮拦。
李立兴笑笑说:我是她每一天的伴侣。”
相芳瞪了他一眼:喂,叫你少说话。
果然,张慧珠打蛇随棍上,“那多好,对,请问你干哪一行?”
柏芳不由得紧张起来。
“我是运兴建筑公司的合伙人。”
柏芳暗暗好笑,真会吹牛,大名鼎鼎的运兴合伙人会追不到那女孩。
为安全计,她轻轻同男伴说:“别炫耀。”
意殊耳尖,立刻听见了,她说:“是事实就不算炫耀,那么,李创运是你什么人?”
李立兴欠欠身,“是我表叔。”
张慧殊表情完全不同了,肃然起敬,“呵,久闻大名。”
“不敢当。”
她马上把他俩搬到较好的位置去。
柏芳说:“叫你别多嘴。”
“人家提问,你不回答,没有礼貌。”
“李创运是你表叔?”
李立兴微笑,“可不是,刚才那新娘,就是我的表妹,一会儿到酒店二楼,我介绍他给你认识,他们也要到深夜才散席。”
“你失了踪,不怕他们找你?”
“他们根本没期望我会出席。”
“发生了什么?”
“她当我是大哥哥。”声音很低。
“你有否把心事说清楚?”
“是我错,我一直当她是小妹,然后有一日,她宣怖订婚,我感觉到晴天霹雳,为时已晚。”
柏芳暗暗好笑。
那边忽然有人说:“看,刘仕明来了。”
柏芳的心咚一声,身不由主,抬头看去。
是,是他,两年不见,他胖许多,人一胖就显得俗,可是,此刻刘仕明的庸俗又不止因为胖,他的西装太时髦,领带太花,头发太亮,笑容太假。
同柏芳记忆中的刘仕明有颇大距离。
奇怪,时间真是创奇者。
他拖着一个小个子女伴,她打扮得花团锦簇,身上所有可以戴首饰全部挂满珠翠,连头上都扣着钻饰。
李立兴问:“就是他?”
“是谁?”柏芳还想否认。
“令你成为伤心人的人。”
他真精灵伶俐,柏芳只得点点头。
“他不值得你伤心,他配不上你,那时你年幼无知,比较容易受到伤害,如此而已。”
好话谁不要听,相芳感激莫名,“他配不起我?”
“当然。”语气肯定。
相芳微笑,“谢谢你。”
刘仕明忽然看到了她,”脸惊喜,撇下女伴朝他们走过来。
柏芳的笑容有点僵,索性抿住嘴,静观其变。
那刘仕明一个箭步上来,伸长了手待握,嘴里大声说:“立兴兄,怎么会在这里见到你,加州理工同我们也有联系吗?”
呵,原来刘仕明看到的不是柏芳,而是李立兴。
看样子李立兴并无夸大身份,否则,刘仕明不会刻意过来捧着他。
这时,李立兴不慌不忙把身后的柏芳拉出来,“我陪女朋友来叙旧。”
刘仕明一看到柏芳,怔住,只见她打扮别致,秀发如云,模样可人,一只手紧紧握住男友的手。
呵,她飞上枝头了,原来做了李公子现役女伴,土别三日,刮目相看。
刘仕明身形顿时矮了三寸,忽然显得更胖,他问,“一起坐好吗,一起坐。”
座位已经安排好,他们坐首席。
李立兴帮柏芳脱下外套,只剩下小背心,相芳美好身段表露无遗。
她悄悄同他说:“谢谢你。”
“今晚已经第三次谢我,你好似口惠而实不至。”
“我已决定报答你。”柏芳大胆非常。
“真的,你打算怎样做?”
“赠你一百支香槟。”
“我有更好建议。”
“不知我可做得到。”柏芳有点心惊。
李立兴笑,一定没问题。”
“说来听听。”
“陪我到表妹的婚礼去走一圈。”
柏芳松口气,“没问题。”
他凝视她,“不准穿外套,要补一补胭脂。”
“可以可以。”
“来,”他拉起她的手,“我们去见一见列位长辈。”
他带着她到二楼,婚宴刚开始,在上鱼翅,他俩迟到,可是一进场就受到欢迎。
“立兴,到什么地方去了,快来坐下,同叔叔坐还是同父母一起?”
李立兴施着柏芳一一介绍他的至亲:“我爸爸妈妈,叔叔婶婶,表哥表弟,这.两位是新娘子新郎,各位,我女朋友柏芳。”
“呵,相小姐,你一早该来了?”
“请问柏小姐读书还是做事?。”
“这么漂亮,是否女明星?”
“柏小姐坐这边。”
柏芳坐下,喝了一碗汤。
唉,与李立兴同是天涯沦落人,彼此帮忙扶持是正经。
片刻,李立兴站起来,“我还有点事,早走一步。”
“你看他,又嫌我们闷了。”
立兴笑着告辞。
走到门口,相芳松口气,“幸不辱命。”
“彼此彼此。”
她看着他,“要丢下你这么有趣的人,也真不容易。”
“我不该到加州升学。”
“可以等你呀。”
李立兴苦笑,“也许,人家心中从头到尾没有我这个人。”
“新郎很老实。”
“做我的表妹夫,还是乖一点的好。”
柏芳见他说得那么权威,仿佛已经恢复大哥哥的信心,不禁替他高兴。
“来,去跳舞。”
回到自己的晚会,发觉刘仕明与别人换了位子,坐在他们一桌上。
干什么?为着接近旧女友?柏方又错了一次。
他是为着与李立兴,或是与李立兴的家势搭关系。
刘仕明递上名片,“立兴兄,几时代我约令叔一起吃饭。”
最叫柏芳欣赏的是,李立兴一贯诚恳,“好,好。”一点也没有骄傲的样子唉,柏芳想,她怎么一直没有机会认识如此优质的男子。
她坐他身边,肩碰肩,旁人一定以为他俩是密友,却不知二人今晚初相识。
摄影师过来拍照,李立兴大方地看着镜头微笑。
刘仕明不放过任何机会,“立兴兄闲时喜什么消遣?”
“啊,”李立兴笑:“我旁骛甚多。”
“打高尔夫还是玩互联网?赛车、潜水?我都懂一点,你不介意的话,可以结伴一起玩。”真是交际好手。
他们那票人,坚持相信:你懂些什么不要紧,你认识谁才最重要。
李立兴说:“这些时髦的玩意儿我倒不会。”
刘仕明诧异,“难道你喜欢古董?”
李立兴说:“我不过看看书或听听音乐。”轻描淡写地交待过去。
柏芳越发欣赏。
对刘仕明的纠缠,柏芳觉得讨厌,便拉立兴出去跳舞。
两人自快到慢,痛快地在舞池跳了半小时,出了一身汗,非常尽兴。
“许久没有这样高兴过。”
李立兴加一句,“我也是。”
两人忽然静了下来。
他替她拨了拔头发,她轻轻说:“我去补妆。”
近走廊有人叫住她:“柏芳。”
柏芳当然认得这把声音,他的主人是刘仕明。
她缓缓转过头来,看着他。
刘仕明有点困惑,旧女友竟如此娇艳,可见运气来了人会额外光彩。
他搭讪,“好吗。”
“托赖,还不错。”
“柏芳,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柏芳没想到他会这样厚颜无耻,老着脸皮开口。
“我很想认识李创运。”
柏芳说:“我与李家不熟。”这是实话。
“柏芳,莫非你对我仍有芥蒂?”
她看着他,忽然根肯定地说:“没有,一点也没有。”
刘仕明放心,“你看你现在多好。”
“为什么会那样说?”
“听张慧殊说,你快嫁入李家。”
柏芳笑得弯了腰。
“柏芳,君子成人之美,拜托你了。”
“你我错人了。”
“我愿意向你道歉,请你原谅我。”
太少、太迟,柏芳已经不在乎。
这时,立兴我了过来,“柏芳,柏芳,呵你在这里。”
刘仕明识趣地退下去。
立兴问:“他对你说什么,可是诉衷情?”
“不,从头到尾,他只是要求我介绍李创运先生。”
“噫,这不是难事,我可以做得到。”
“不必了。”
“假使可以叫你扬眉吐气,我乐意助一臂之力。”
柏芳感激,“不,已不需要炫耀,我的心结已完全解开,我做回我自己已经很好。”
立兴看着她,“这叫做顿悟。”
“时间晚了。”
“我送你回去。”
“我自己有车,李立兴,今晚真高兴,谢谢你。”
“我也是。”
两个年轻人拥抱一下。
柏方取过外套手袋,离开了舞会。
那天晚上,她累极而睡,做了许多好梦,甚至梦见自己做了母亲,女婴长得很丑,但她发誓爱她,然后醒了。
是姐姐来找她,一直按铃将她吵醒。
“哎呀,我要迟到了。”
“小姐,今天是星期天,你魂不守舍。”
柏芳呻吟一声,再倒在床上。
相舜惊叫:“你把我的晚装穿成一团烂布,发生什么事,昨夜去打仗?”
“赔你也是了。”
“怎么搞的,自小到大,你都像个野小于,我的耳环呢?”柏舜抱怨。
“幸保不失,在书桌上。”
“净得书桌没有梳妆台的女子都有着奇怪的命运。”
柏芳不出声。
“看到刘仕明没有。”
柏芳点点头。
“感觉如何?”
“年轻的我品味甚差。”
柏舜大笑,“为你牺牲一套晚装也值得,你终于明白了。”
姐姐兴高采烈的回家去。
星期一照常上班,同事把日报社交版放在她桌子上。
“柏芳,你看你多漂亮。”
舞会里拍摄的照片刊登出来,是因为李立兴的缘故吧。
“柏芳,你嘴巴真密,李立兴是你男友?”
“普通朋友。”
越否认越像真有其事。
舞会散了,一觉醒来,人家也就忘记一切,不宜有什么期望。
接着柏舜也拨电话来问:“李立兴是什么人?”
报纸的功能不容小觑。
柏芳如常生活,她时时在公司忙到晚饭时间。
舞会已是个多星期前的事了。
电话响个不停,秘书已经下班,相方亲自接听。
才喂一声,对方已经认清她的声音。
“柏芳,我是立兴。”
相芳高兴得不得了,老实地说:“我还以为你去如黄鹤。”
“我出差到三藩市去了一趟,脑海中全是你的倩影,怎么都丢不下,故此一回来即刻致电,唉,一周不见,如隔三秋。”
柏芳只是笑。
“来接你下班可好?”
“半小时后我可以走。”
“一言为定。”
挂了电话,柏芳欢呼三声,握紧拳头说:“YES!” 寻梦
作者:亦舒
从小,常做一个同样的梦,也不是每天做,但一年总有好几次,梦见自己走进一座华厦,大堂地下是黑白格子的大理石,一盏水晶灯低低自旋转楼垂下,一位男士迎出来对我说:“让我来照顾你。”他伸出强壮的手,我充满感激之情,迎上去。
次次梦到这里便醒来。
我不介意做这个梦,因为它像是一个好梦。
第一次做的时候,我约莫只有十一二岁,小孩子都不懂什么是男欢女爱,怎么会放在心中。
以后梦的次数多了,我已能记得哪块大理石上有裂痕,以及那位男士身上外套上的花纹。
但在现实生活中,我始终没见过那么有气派的大房子。
一直独身生活。
多么渴望有人对我说:“让我来照顾你。”
但是没有。
已经有过几次经验。
第一次是大学里的同学,他好玩,活泼,开朗,又遇到,很快我们成为恋人,有过好时光,也争吵过,三年后他决定留下念硕士,没向我求婚,我只得独自回到本市来找工作。
开头还很天真,不住的打电话给他,也写信,希望在他鸟倦知返的时候,可续前缘。
直到有一日,直线长途电话接通,由一位女士接听。
梦醒了。
吓一大跳,不住同自己说,要打醒十二分精神做人,
不能再出丑。
然而已经伤了心,表面上不做出来,人却憔悴了,自己也发觉,笑的时候,总有些保留,不能够像从前那样,
哈哈哈哈哈,似头快乐的小鸟,人们叫这个沧桑。
我这颗心已经有烙痕。
后来认识了蒋。
邂逅的地方是某公司的会议室,并不是大理石地板的大堂。
我嘲笑自己,一个梦是一个梦。
我并没有爱上蒋,但我疲倦,并且寂寞,刚踏进社会,头三年的挣扎,差点要了我的命,希望有一位知心朋友,听我细诉。
蒋有双慧黠的眼睛,我一向喜欢聪明的男孩子,所以对自己说,就是他吧。
随后不久,我亦发觉他没有爱上我。
眼睛一直看着别的风景,像霍家的二小姐,郑家的女小开等等。
我心不禁犹疑,这样性格的人,岂可同他过一辈子,也许我过虑了,我肯,他也不肯呢。
于是就生了分手的念头。
蒋马上发觉了,忽然要抓紧我,表现奇佳,我又不忍撇他。
世上本没有十全十美的人际关系,我想,尤其是男女关系,恩爱夫妻通常不能长相厮守,老实的丈夫不一定能养妻活儿,有能力的男人又喜搅婚外情……换男友是很疲倦的一件事。
我已经够累了。
于是也回心转意,同他重修旧好。
两个人到巴黎去了趟,头等飞机票,一流酒店,玩了两个星期,花了好多钱。
我觉得很开心。
明知不是一生一世的事,仍觉得机会难得。
蒋很会玩,很有门槛,这十多天日日不亦乐乎吃喝逛,节目紧凑且精彩。
在回程我仍认为值得。
费用一人一半,各由各出。
即使这样,也还是公平的,现在的男生很精刮,没有什么人会得伸手出来,说:“让我来照顾你。”
故此每次做那个故梦,特别香甜。
它变成我的一种寄托,生活中我没有人照顾,是,但梦中有人应允我。
有人说,梦象征未来,这么说,我有美好的未来?
感情道路上,我实在不顺利。
也还言之过早,待离了两次婚再说吧,现在就呻吟,会被人说少年不识愁滋味。
旅行回来之后,局势就扭转了。
蒋处处疏远我,几乎到达电话都不肯听的地步。
留了字,他都不复电,有时隔两天,隔三天才来找我。
我明白他的意思,宁可他负人,不可人负他。
我无法可想,顺其自然,接受现实。
渐渐成为一个内向的人有点孤僻。
暗中开始一个计划。
开始寻找梦中的那间屋子。
从本市开始。
它们多数在山顶,并且大部份是领事馆,要进去也不难,在这几个月期间,每个周末我都想法子去找,探遍华厦,都不是那一座。
梦境越来越清晰,我越来越渴望同那位男士见面,似每次做梦,我都没能跟他说上一句话。
无论我怎么努力张大嘴,想发出声音,总不成功。
我沉迷于这个梦,如果梦见他对我说“让我来照顾你”,第二天精神会好很多,做事也较为起劲,如果没有做梦,便有种恍然若失的感觉。
我曾去看过心理医生。
那是一位很有智慧很有风度的女士。
她耐心地听完我的故事,又沉吟一会儿,看着天花板,缓缓的说:“开头呢,肯定是一个梦。”
我看着她,不大明白这句话。
“但后来,潜意识中,你对这个梦有了印象,以后你控制了这个梦,爱进入它的时候,便会做这个梦。”
“你是说,我并不是做梦,而是精神恍惚?”
“有可能。”
我长叹。
太寂寞了,太盼望了,才会希祈在梦中得到慰藉。
“世上不一定真有那样的屋子,或是那位男土,”医生说:“换过来说,你小时候可能见过那个人,那间屋。”
他们讲话太有技巧了,说了等于白说,模棱两可。
在我造访心理医生当儿,蒋结识一位女士,不久她拆资开设广告公司,让蒋任董事,规模虽小,到底是老板身份。
我自问做不到,看见人家喜气洋洋,不敢说妒忌,但自卑感悠然而生,只觉自己无用。
为什么要等候别人来照顾我?
为什么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