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陶醉得要死。
他沮丧的说:“你听到看到,她不再爱我。”
我点点头。
“那个人,我的情敌,到底是谁?”
“迟早水落石出,你放心上
“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我的心早已僵化。”
我忍不住笑,“没想到你那么诗情画意。”
我告辞。
老爷车开到市区才崩溃,算是我的运气。我叫车房拖去研究,又是电池出毛病。
我同阿戚说,有钱真好,可以住十大间房间的别墅,开一九五四年海鸥车门的平治三○○SL,喝不知年的老酒,还有,还有可以有时间恋爱及失恋。
阿戚白我一眼,不屑回答。
我问阿毋:“给你做沈以藩你做不做?”
阿毋想了很久,他答:“我要他的钱,做回我自己。”
这鬼灵演。
“我对纺织一点兴趣也没有,假如有他的钱,我们立刻可以扩充营业,做再世陈查礼。”他说。
“我做溥满洲,”阿戚抢着说:“我知道什么地方有十八世纪的龙袍出售,留长指甲,包管像得足。”
“你们俩也不小了,别状若愈癫好不好。”
柯倩的新爱仍是一个谜。
菲立,她的兄弟,倒是对我有莫大的兴趣。我也乐得接近他,倒不是为着利用他,乃是因为他头脑简单,与他做朋友,不须过份思虑。
我与他出来过一次,看他表演。
那是一个本地设计师的秋装展览,他充要角,脸孔上打着粉,画了眼睛,看上去很诡秘,没有人气。
在后台,他拉看我招呼,我多多少少被他热情感动,生出一丝真心。
一抬眼,看到在梳头更衣中的莺莺燕燕里,有一位特别明艳照人。
噫,是夏乐蒂伊利沙白。
她大胆的只穿着浅紫色的透明胸罩,下身是一条硬纱衬裙,正努力地往脸上扫粉,在镜子里看到我,向我眨眨眼。浓妆下的真实年纪,约莫只有二十三。别看轻她呵,倾国倾城所需的,也不过是青春同美貌。
“好吗?”我搭讪。
她扬扬眉毛,会心的问:“来陪菲立?”
要命,天大的误会,水洗不清。
“不,我是顺带路过。”
“菲立是个很好的男孩子,”她同我说。
“毫无疑问,你们认识很久了?”
“很久了。”她笑,“死党。”
助手来替她套上裙子。
她说:“你自便,轮到我出场。”花蝴蝶似的飞走。
他们的生涯真有趣,忙这忙那,点缀社会,吃得好穿得好,一下子大半生过去,也无暇停下来细想,多么好。
菲立在我身后说:“我替你找到一个好位子。”
我跟他走出后台。
“夏乐蒂很美是不是?”
“嗯。”
“我们都是坏孩子哩。”他说。
我不大明白他的意思。
“我们俩都被学校开除。”
我客气的说:“许多天才都不能适应刻板的教育制度。”
“小郭,你真是明白人。”
我微笑。
“她与我都只读到中四。”
“以后要读,还可以努力。”
他向我笑,姿态很妩媚。
我想起来问:“你为什么被开除?”
“我?”他笑而不语。
那边已经有人叫:“菲立,快,到你了。”
他拉拉我的手,奔过去准备。
我离开现场,回公司。
阿戚的报告:“柯倩订了两张往巴黎的飞机票,下星期三出发。”
啊哈!来了,来了,答案来了。
我同阿毋说:“你去打听打听,柯菲立为什么被学校开除?”
“他念哪间?”
“我知道还问你?你做的是哪一行?”
他喃喃咒骂着去打电话接天地线。
半晌回来说:“他与高班同学在课室中亲嘴被发觉而开除的。”呵,孽子。
阿戚尚未明白,问道:“警告他也就是了,他有十六七岁,很正常呀。”
“是男同学。”阿母说。
阿威吐吐舌头。
我沉吟半刻。
“去查查夏乐蒂又是为什么被开除。”我说。
阿毋说:“我不明白,你想做训导主任?”
“你别理,去查查。”
阿母只得再去寻线人。
阿戚安慰我,“下星期三到飞机场去看个分明。”
我摇头,“他们怎么会同时出飞机场。”
“可以去查她隔壁座位是什么人“”
“会得分开坐。”
“为什么如此小心?”
“这是她的习惯。”
“为什么由她去买飞机票?”
“问得好。”
“对方也许没有能力。票子是头等位。”
“会是谁?”
“会不会是柯菲立?”
“不会,他没跟我提过。”
“嘎,你们已经结拜成兄弟?他什么都对你说?哈哈哈哈。”
“去死。”我说。
“一个没有经济能力的人……不可思议,放弃沈以藩而去迁就一个条件甚差的次货……”
我温和的说:“没钱不一定是次货。”
阿戚笑,“你在妄想你也会遇到那样的红颜知己?”
“哪个穷小子不想?”我摊摊手,“所以直骂小女人虚荣。”
阿毋回来,“不知道。”
“什么叫做不知道?”
“夏乐蒂在英国念寄宿学校,没人知道她因什么被开除。”
原来如此。
“如果一定要知道,你陪柯菲立多喝几杯,他自然会告诉你。”
阿毋咕咕笑,“他怕柯菲立看上他。”
这两个人真无聊,望之不似人君,出不得大场面,坦不起重任,井底蛙,刘姥姥,土包子。
阿威说:“闲话少说,打今日起,大家休息,下星期三,你,小郭,守在柯家楼下,你,阿毋,一早去机场查名单,我稍后来会合,我不相信抓不到这个人。”
星期三。
大家都死守着星期三这个大日子。
阿母一早拿到名单,一共一百多个男客,头等舱有二十名之多。
“谁?全是拚音,什么概念也没有。”
沈公子在家跳脚,差点没骂出“饭桶”两个字来,逼我们买飞机票追到巴黎去。
我一直守在柯家楼下。
我不甘、心被一个女人愚弄。她极聪明,早知道沈以藩这样脾气的公子哥儿迟早会派人来追查她的行踪,所以一早就有捉迷藏的打算。
柯菲立来了,此刻尚在楼上。
一大堆记者上去过,也离开了。
她自己一直守在屋中,两部车子停在车位上,动也不动。
那班吃正宗咖喱的同志抱着水果与洋酒来探她,也在一小时后告辞。
我看看表,最迟半小时后她就要动身去飞机场,那个要紧的人,为什么不与她会合?
是否约好在巴黎等?
下来了。柯菲立替她挽着简单的行李,他大概负责送她到飞机场。
果然,姐弟两登车而去,我急急跟踪,转动车匙,音讯全无。
我急出一身冷汗,什么,电池又在这种场合同我寻开心?
伊人之车已经失去踪迹,我还在小路下折腾,一管车匙扭得要断开来,我下车狂怒地踢车身,寻出电线搭响摩打,忙得浑身大开,忽然听见引擎达达一声,哗,如闻天籁,车子又发动了。
但现在再追上去,又有什么味道?他们已在半途中,而阿毋又守在机场,嗟,功亏一篑,怕要被他们笑得脸色发绿。
我苦笑坐在车内,双手置驾驶盘上,内心失落。
正在呻吟,忽见一长发女子手持旅行袋急急在大厦门口截车。
慢着,我瞳孔发光,这是谁?
这不是夏乐蒂伊利沙白?她一直在柯家,到现在才下来?
我脑中灵光一闪,一大团疑云如被劲风大力吹散。
只见她登上一辆计程车,疾驶而去,我连忙跟在后面。
一点也不错,是往飞机场的路。
她赶去与柯倩会合。真精彩,柯倩的车在等她,按晌喇叭,朝她招手,夏乐蒂探出头去,长发在风中飞舞。
柯倩到达飞机场,所有的记者包围着她做访问,十分钟后,夏乐蒂独自悄悄溜过关口,神不知鬼不觉。
此时我再看见机舱名单,柯倩隔壁座位写着:马利合普逊,这才是夏乐蒂的真名字吧。
阿毋见到我,朝我点点头,继而耸耸肩,他自然一无所获。多亏我那部老爷车,否则我也得交白卷。
柯倩取出护照,在进闸口时忽然向我微笑,我看向身后,没有人,那么,她的笑脸是冲我而来。
她向我走来,“郭先生。”她叫我。
我把双手插在口袋里,不是没有死心的。
“告诉以藩,我跟他的缘份至今已尽。”她说。
由此可知,她一直知道我的身份。
我只得点点头。
她轻轻说:“我不幸不是那种视归宿为大前提的女人。”
我默然。
“我觉得快乐才是最重要的。”
我的眼神已告诉她,追寻快乐,无论如何,是值得原谅的,况且她又没有伤害什么人。
沈以藩会有损伤?别开玩笑了。
“再见,郭先生,”她微笑,“你是一个很有趣的人。”
“再见。玩多久?”
“不一定,一个月,两个月,半年。”她神采飞扬,“努力的做,尽力的玩,这是我的格言。”
“祝福。”我说。
她向我摆摆手,进去了。
阿毋问我:“她同你说什么?”
我说:“她说,她的新爱人,叫马利合普逊,芳名夏乐蒂伊利沙白。”
阿毋张大嘴巴。
一直到我们回到公司,他还一脸的困惑。
阿戚在等我们,他说:“我找到了。”
我问:“找到什么?”
“夏乐蒂在英国念修女学校,因非常令校方震怒的原因被开除,理由是”
我打断他:“我已知道。”
阿戚诧异,“你知道?”
阿毋说:“是,让我说与你听。”
“慢着,速告沈以藩,纸包不住火,如果我们不给他第一手资料,就收不到费用。”
因他们现在是股东身份,所以也不再骂我市侩,扑到电话面前去。
我斟杯威士忌自饮。
半晌,我问阿毋,“你那老同学说什么?”
“他完全吃瘪,一声不啊。”
可怜的老沈。
“他说费用会寄支票来。”
阿戚喃喃说:“真倒霉。”
我说:“未必,他自己也说过,过一阵子就好了,似他那般人材,还怕没有伴侣。”
阿毋说:“只是好女孩已经够少,不是人家的太太,就早已是人家的情人,现在我们不但要同男人竞争,更得与女人争宠,多么痛苦,恐怕这王老五要做定了。”
我裂嘴而笑,阿毋这忧虑,倒不是空穴来风。
阿戚说:“讲正经的吧,几时我们去找个律师,签张合同,重组公司?”
我咳嗽一声,“我是小郭侦探社创办人,我占百份之五十下余四十九由你们两人平分。”
“什么,那还不是由你指挥如意?”
“阿毋,再不甘心,在隔壁租间写字楼,干脆成立毋氏探案岂非更妙?”
“别吵了别吵了,一人让一步。”小肥婆艾莲忽然插嘴进来。
我们三个,都是小人,于是志同道合,相视而笑。
幸运饼乾
亦舒
中午时分,同事们抬起头来,把案前文件一堆,表示工作暂时告一段落。
日宇笑说:「正是吊颈都要透透气。」
坐在她旁边的金汀问:「今天吃甚么?」
「甚么不一样,来来去去那几种饭盒子,要不就是三文治,唉!」
金汀怔怔的说:「如此克已复礼,为的是甚么呢。」
日宇马上回答她:「薪水。」
「还不够买时装哪。」
「省些用,小姐,欲望无穷。」
金汀伸手揉一揉酸软的脖子,然后站起叫办公室助理出去买午餐。
回来的时候金汀接了一通电话,一看那表情,就知道是异性打来的,她开头是意外,随即是惊喜,最后欢欣地挂上电话。
金汀同日宇说:「我有约。」乐得飞起的,一把取过手袋便扑出去。
日宇看著她背影,这种最后一分钟约会,不去也罢。
日宇是衷心这么想,假如有人敢在十二点四十五分来找她赴当天的午餐约会,她一定言出必行,拒绝他。
但此刻说出来,好像妒忌别人似的。
明知做候补也去,可见金汀有一颗寂寞的心,奇怪,日宇明明记得本市年轻男女比率为一点四比一,可见男多于女,为甚么妙龄女子都那么心急?
午餐盒子来了。
日宇打开纸袋,粗糙滥制的熟食都有那股旧抹抬布似的味道,日宇一闻就倒了胃口,不想吃。
她摇摇头叹口气,再捱三两年,肠胃就报销。
这么大的牺牲,代价卑微。
咦,日宇看到饭盒边有一只小小透明塑胶袋,里边装著几块饼乾。
这是甚么,吃饭盒送饼乾?
她打开塑胶袋子,取出饺子型饼乾,呵,她知道这是甚么,这是唐人街中华料理店里的幸运饼乾,很松脆,带甜味,捏开来,里边有张小小签文式字条,简单地说出吃饼人那天的运程。
怎么,日宇想,这玩意儿难道流行到本市来了?
她拆开其中一块饼乾,摊开字条,它说:今天之内,你会遇到一宗意外,与你终身大事有关。
日宇笑了。
她把其余三块饼乾放进抽屉,吃两口饭盒子,扔掉它,一边内疚,因为非洲不知有多少饥民,而她,浪费大好食物。
金汀在两点半才回来,脸上带一种沉醉的神色。
日宇看她一眼,酒不醉人人自醉,也好,自我陶醉往往最妙,何用管旁人怎么想。
一直到下班,日宇都没有碰到与她终身大事有关的意外。
回家,淋过浴,也就浑忘了这件事。
八点半,日宇刚想听音乐,她挑出心爱的唱片。
楼上开始发出敲凿声。
日宇痛恨公寓房子这个缺点,每个新住客都似发了财,搬家非大肆装修不可,这户人家赶著入住,晚上施工已经有一两个礼拜,噪音令日宇十分困扰。
每晚到十一时才肯停止。
日宇自窗口探头往上看,只见上两层灯火通明,隐隐还传来工人吆喝声。
他们想怎么样,把大厦拆掉重建?
日宇决定上去看看。
她穿看便服,取过锁匙,出门,走两层楼梯,便到了十八缕甲座。
这一座面积相当大,均是日宇公寓的只倍。
她在门口张望,大门并没有关上,她可以看到整幢公寓的墙已被拆卸下来。
日宇踏进一步,十分讶异,既然不喜欢这个间隔,何用买下来?
工人看见她,向她点点头。
工头过来,误会她是业主前来监工,笑说:「已经尽快在做了。」
忽然之间,身后有一把声音问:「还要做多久?」
日宇连忙转过头去,看到一个年轻男子,不但语气冷冷,表情也冷冷。
工头进一步误会他是日宇的伴侣,便回答:「下个月一定完工。」
日宇则直觉上以为他才是业主。
而他呢,见日宇一早站在屋内与工人说话,自然也有了错觉,以为这是日宇的新居。
日宇瞪了他一眼。
他也瞪日宇一眼。
两人不约而同离开那间防空洞似公寓。
却又在梯间狭路相逢。
日宇以为他故意尾随她,警惕之心即起,「你到甚么地方去?」
那人好气又好笑,「小姐,我回家休息,不妨得你吧。」
回家?他的家还在装修中呢。
日宇说:「拜托拜托,请他们早些收工,我们这些可怜的邻居都决要疯了。」
「甚么?」那年轻男子大大意外。
日宇问:「你以为我说得不对?」
「那不是你的房子吗?」
「当然不是!」
他这才露出一丝笑容。
日宇想起来,「怎么,也不是你的新居?」
「我住十六楼。」
「原来是一场误会。」
「可不是,你呢,你也住在这撞大厦?」
日宇点点头,「也是十六楼。」
「我在乙座住足两年。」
「我搬进丙座也有三年。」
原来邻居面对面住上这些日子从来没有见过面。
日宇掏出锁匙开门,「再见。」
他也说:「再见。」
说也奇怪,装修杂声噪音忽然停顿,日宇觉得做再世为人一样。
她倒在床上松口气。
第二天早上,在电梯里,日宇碰到昨夜那个年轻人。
她犹疑一刻,只向他领首,却不与他交谈,她甚至连正眼也不去看他,外人只道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