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人总是要长大的,面对许许多多不如意的事,一件一件费神,渐渐令人憔悴,
令人苍老。
不到十分钟,她下来了。
我们先是呆视对方,然后我尽量用平静的声音,把事情原原本本,完完全全的告诉
她。
至少我得到一个倾诉的机会。
很用心听,并没有打断我。
听完之后,她静静的问:“不是你,是谁呢?”
“也许没有人,也许是你疑心。”
“不,他亲口说有人,他要同我离婚。”
我摊摊手,话也说完了,人也累死,我说:“公司下个月要调我职,我一走,事情
便会水落石出,真的不是我,原本我不需要来,但我想你好过些,我自己也好过些,大
家都是女人,何苦互相践踏。”
她看着我良久良久,低下头。
我取过手袋,“我要走了。”
“慢着。”她叫住我。
我转过头来。
“我还是答应他分手的好,是不是?”张太太喃喃自语。
“这事有多久了?”
“一年多。”
“那更不可能是我!”我失声叫起来,“那时我还在另外一个部门。”
“他说是他的女同事,他们之间有了解有感情。”
我叹息一声。
张太太面孔上忽然出现一种坚毅的神色,“无论是谁,我也不必苦苦追究了,这一
年多,我拖垮了自己,既然他已不要我,天天装神弄鬼,这样的日子怎么过?”张太太
这番话并不是说给别人听的,她在教训自己。
我不便插嘴。
“谢谢你来见我。”她像是决定了什么。
“你相信我吗?”
她再一次打量我,“我相信你。”
我松下一口气,总算有人相信我,那人居然还是张太太。
我问:“老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不知道,我也不再想知道。”
我想知道,我真的想。
我们俩在饮冰室分手。
待调的最后一月,众人不再把我当作敌人,对我的遭遇似乎略生怜悯之意。
我则比任何时候都注意者张的行动,不知这里的人真会以为我爱上他。他最显著的
转变是开朗了。
电话同以前一样多,同样是女子打给他的,但不是张太太,因为他在低声说话的时
候始终带着一个微笑。这个才是真命天子呢。
是谁?何方女子这么富有情趣,会搭上老张这么一个人?
当然,如果真要查明,可以聘请私家侦探。我该不该这么做?
正如珍妮说,人都要走了,离开是非地,一了百了,何用再多事。
老张对我有一份歉意。
中午我没有胃口,时常留在办公室吃一个三文治算数。
他趁这个机会与我搭讪。
“我妻子已答应与我离婚。”他声耷中有掩饰不住的喜悦,像是忍不住想告诉全世
界。
我十分愤怒,这么普通的人这么坏,当初追求他妻子的时候,也是以同一喜悦的心
情吧。
即使后来关系变化,至少也应略带唏嘘,不应因分手孜孜欢喜。我很高兴张太太决
定离开他,这个人毫无值得留恋之处。
我冷冷的说:“你的女友,以为她胜利了吧。”
他一呆。
“这样的胜利者,不做也罢。”
“我知道你气我们。”
我站起来,离开办公室,不想再同他说下去。
过三天,上司便宣布升珍妮做我的位子。
我心中略有牵动,但跟着很自然的恭贺她。
我说:“非得请你吃顿饭庆祝。
“我要请你才对,你都要走了。”
“就今夜如何?”
“今夜已经有约了。”
我随即想到是他的男友。“那么明天。”
“一言为定。”
该日我准时下班,走到车站,才发觉忘记带皮夹子,身份证钞票全漏在写字楼,只
得往回走,近日来闷闷不乐,心神恍惚。
这样一来一回,花多二十多钟,写字间还有灯光,我推开门,只见珍妮与老张两人
都背着我坐,两个人不约而同都在说电话。
真是用功,我想,不以为意。
但随即仿佛有第六预感似的,浑身寒毛竖了起来。
我没有即时走过去取皮夹子,因为这两个人的电话对白太奇怪了。
只听得珍妮轻轻说;“一切都如你所愿,高兴了吧,我的好友被轰走,你的妻子也
离开了你。”
她说话的时候,老张静默,但一等她说完,老张开口:“我内心也不好过。”
这两个人在干什么?他们在说电话!两个人同坐一间写字楼,却利用电话通消息。
原来是珍妮,是她。
是她与老张声东击西,一石二鸟。
只听得老张说:“你也好呀,她不走,你怎么升级。”
说得这么明白,我震惊,呆在门口,一时不知进退。
看,水落了,石出了,又怎么样?扑过去直斥其非吗,还是将这件事揭发给公众知
道?
不知为什么,我轻轻退出,掩上了办公室门。
我没有亮相,没有让他们发现我。
我退到走廊的会客室坐下,一时失望炙痛齐袭心头,原来就是身边的朋友,一向与
我谈得来,就顺手利用我。
但我亦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终于弄明白了,一切都可以加起来,我早应注意到。
简直防不胜防嘛。
是老张先出来,他们真小心,明明没有人,也还是一前一后走。
见到我,他一震,强笑地不知还想说什么,我已匆匆站起,再度溜进办公室。
珍妮在收拾桌面,见到我,也是一呆,可见做贼总是心虚的。
可是她功夫也真的到家,即时闲闲问:“还没有走?”
“忘记皮夹子了。”
并没有再多说,取了皮夹子便走。
“一起吧。”她不得不那么说。
我与她熄灯。
“明天是你最后一天?”
我点点头。原来这些日子,在后打我毒针的,一直是她。
可怕,但我能够在这种情况之下维持缄默,岂非更加可怕,为什么不发作,不敢,
不屑?
不,因为我知道什么事都要付出代价,珍妮这么做,她必然得不偿失。
我们在公司的大门口分手,转角处,我已看到老张在那里等她,这是他们庆祝晚会。
我说:“祝你快乐,珍妮。”她没有回答我。
我向她笑一笑,挥挥手走开。
第二天我没有回公司,告一天病假。
我要努力的忘记整件事,我做得很成功。说真的,塞翁失马,我发觉新部门比较适
合我,同事也比较友善,他们听说过我的事,但也更相信眼睛所看到的真相,我很快获
得他们的信任。
事实上我认为这里要比从前更有前途。
我并没有改变自己,对人仍然采取不设防态度,英国的施法制是这样的:每一个人
都是无罪的,直至证实他有罪。在我心目中,仍然每个人是好人,直至有事实证明他是
坏人。
那日是阿祖在街上叫住我。
“好吗?”我问:“各人怎么样,老头还那么疯?”
阿祖苦笑。
我忽然问:“老张同珍妮结婚没有?”
阿祖一怔,“原来你是知道的。”
我不语,不想她知道我是很晚很晚才弄清楚的。
“他们没有结婚。”
“埃”我略感觉意外。
“嫁祸于你,叫你挡了张太太,又趁你走,她占了高位,但他们没有再进一步,老
张现在很沮丧。”
“有这样的事,他们分开了?”
“分开了,你猜猜珍妮现在同谁走?”
“怎么猜,天下男人那么多。”
“也是近在眼前的。”
“要命,是洋老头?”
“正是。”
“老头已经五十一了,肚子上三圈脂肪!”
“还有臭狐。”
我摇头,“珍妮怎么搅的。”
“你真伟大,没去拆穿她。”
“伟大,不不不,我没有胆子。”我笑。
“我的朋友来了,我们通电话。”
“再见。”我说。
幕后主持可见是珍妮,不是老张,老张也不过是工具,可是都是那样的人物,真不
如叫人说什么才好。
她是否快乐?他们说,求仁得仁,便算快乐。
我希望她快乐。很明显,她要的全已到手。?
(此文原载于亦舒短篇小说集《情人知己》,系盗版,原属名岑凯伦,感谢网友
shirley提供此书。作品前原无小标题,此篇名为编者酌加——宇慧)
心
作者:亦舒
二0六五年,天下太平,科学进步,人们安居乐业。可是年轻女子们聚在一起却依然喜欢谈论异性,以及感情问题。
马小珊,刘余庆、孔月明的友谊自中学时代开始,经过许多人与事,依然定期见面,算是十分难得。
今日,在孔月明家中,不知怎地,谈到了男女感情。
喝著香槟酒,马小珊头一个苦笑,“我决定以后都不再谈恋爱。”
刘余庆说:“何用因噎废食。”
“时间精力都不胜其扰,简真不用做其他的事了,倘若享受倒也罢了,偏偏又十分痛苦。”
孔月明点头:“这正是一般人对感情的看法。”
马小珊说:“从前,人们老爱说,心不由主。”
孔月明笑笑,“还是中国人聪明,不知多久之前,已经发觉心脏与感情有极大关系。”
刘余庆点头,“约有数千年了,有一句话叫心病还需心药医,说明一切感情,其实由心脏控制。”
“直至上个世纪,人们还以为是一种内分泌作崇。”
“不不不,是心脏。”马小珊吁出一口气,“来,我给你们看一样东西。”
刘余庆笑,“那是什么。”
“我的心。”
其余二人大大讶异。
马小珊拎过公事包,取出几张彩色图片,“今日我去看医生,请看他们最新仪器所拍摄的图片。”
“这真是你的心!”
马小珊说:“这是左心室放大十倍图,看到下角的黑斑没有?”
“这密密麻麻,芝麻般可怕黑点是什么?”
马小珊叹口气,“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心死?”
孔月明心一动,“这是坏死细胞?”
“正是,医生说,每次恋爱失败,都导致心脏不胜负荷。”
“啊,怪不得叫伤心!”
“对,也是人类保护自己的一种方法,Z细胞死亡,导致心脏麻木,把伤感情绪减至最低,以便事主存活,发现Z细胞的存在,还是最近的三年的事,经过特殊药物处理,才能显现。”
这时,刘余庆笑了,“你的医生作何处理?”
马小珊仍然凝视她心脏的图片,“原来,小说中形容的所谓『我心上伤痕累累』,都是真的。”
孔月明替朋友斟酒,“放心,科学昌明,医生会有办法。”
刘余庆骇笑问:“医生有何建议?”
马小珊黯然,“医生将帮我注射一种保护膜,罩住心房,使它不受外来因素影响,它会平静地操作,直到一百年后我寿终正寝。”
孔月明踱步至窗前,看著窗外碧蓝的大海,“可是,那么麻木不仁的生活,你会快乐吗?”
马小珊愤慨地答:“社会要求效率,我不能再浪费人力物力来谈恋爱,唯有痛下此策。”
这时孔月明顺手取过一只摇控掣,一按,窗外海景忽然变为一片葱绿的原野。
刘余庆立刻抗议,“我爱看海,请把美丽的海景转回来。”
“遵命。”
孔月明再按钮,海景又回到窗外,她走到窗前,敲一敲,发出咯咯声音,原来窗户其实是一幅白色墙壁,栩栩如生的蓝天白云碧海,甚至点点白帆以及飞翔海鸥,都是放映器的杰作。
孔月明苦笑,“子虚乌有,镜花水月。”
刘余庆叹息,“科学越是进步,世界越是虚假。”
“你呢,”马小珊问:“余庆,你如何自保?”
“我?我惟有尽量小心,幸亏老妈一没给我聪明,二没赐我美貌,异性对我兴趣不大,暂时尚无问题。”
孔月明与马小珊一听此言,大乐,笑不可抑,“聪明与美貌还需老妈负责?后天有的是办法。”
刘余庆自己也笑了起来,“我比较幸运,一早找到伴侣,彼此尊重,感情稳定。”
马小珊领首,“绝对肯定,你的心脏比我建康。”
刘余庆略为腼腆,“可以这样说。”
马小珊忽然想起一事,“月明好似没有感情上的烦恼。”
孔月明一怔,淡淡微笑。
刘余庆笑说:“月明自小是理智型,百毒不侵。”
“林晖那样的攻心好手,都是徒劳无功。”
“月明肯定也有一颗正常的心。”
这个时候,孔月明打了一个呵欠。
“噫,我们该让主人休息了。”
孔月明说:“吸一吸提神剂,可以谈通宵。”
“不,那样做太过消耗精神,最终还不是要付出代价,不如就此结束的好。”
“告辞了。”
孔月明送两位朋友到门口,殷殷道别。
回到家,一关上门,整张脸疲了下来。
她按钮唤小型机械人出来收拾客厅。
刚才,连朋友都开始纳罕,这几年孔月明怎么会生活所如此风平浪静。
她记得两年前去看医生,医生透视她的心脏,十分震惊,“孔小姐,你怎么可以摧残心脏到这种地步,Z细胞已经体无元肤。”
记得当时她悲哀地问:“我还有救吗?”
她至今何然存活,得多谢医生当机立断,把她整个心房以手术切除。
是,孔月明此刻已是一个无心之女,这两年来,她依赖人工心脏维持血液循环,她已完全脱离苦海,无论见到何种异性,她都可以无动于衷。
没有心,怎么动心。
安全了。
人造心脏每五年需更换一次,将来想必越来越多人使用,从此所有破碎的心都可以修补,麻木,也许,可是,智者不是一直说,世上除了男女私情,还有许多大事需要处理吗。
心之色
——选自短篇小说集《传奇》
她背着我坐。
穿的衣服没有什么特别,闪光的钉亮片晚服,人各一件,没有什么了不起。发型也普通,垂至肩膀的直发,连发夹也没有。
直至有人叫她:“吉永,吉永。”
她转过头来。她并没有连肩膀一起转动,只是缓缓的把面孔作四十五度角的倾斜转过来——
哗,看到她的五官,我便屏息。
天底下原来真有美女这回事。
我一向不喜白皮肤,偏偏她的肌肤胜雪,一双眼睛黑瞳瞳,似冒出灵精,长睫,浓眉,鼻子很小很挺,嘴唇是肿肿的,象征感情丰富。
不过她的神色是冷漠的,一副不起劲,叫她的人趋向前去同她说话,她亦没有什么表情。
我拉住同学会主席问:“吉永是谁?”
“陈吉永?”主席反问:“你住在亚拉斯加?连陈吉永都不知道?陈吉永就是陈吉永。”
“愿闻其详。”
主席笑说:“这就是在外国一住十五年的结局,明天看报纸吧,明天她的摄影展览开始。”
我问:“她是摄影师?”
“不是,是那么简单就不是陈吉永了。”主席拍拍我肩膀走开。
我顿时心痒难搔。
这时候吉永站起来,我看清楚她一身装扮,丝织的短窄裙,黑色鱼网袜,掠皮高跟鞋,都不是我喜欢的打扮,但在她身上,看上去就觉得华贵熨贴。衣服要配合场地,这是种礼貌。
我最喜欢女人穿男朋友的大毛衣,与贴身牛仔裤,俏皮中带性感,挑逗中又不失天真纯朴,那才真的有味道。浓妆的女人一向给我恐怖的感觉。
但是此刻的吉永正是蓄意打扮过的,又该怎么说呢。
我拉住同学甲,“帮我介绍一下,我想认识陈吉永。”
同学乙诧异,“你不认识她,快来。”
[吉永!”
吉永抬起眼睛,向我一扫描,我顿时慑住。
“这是林秋里。”他们介绍,“林是六八年的,是你的学长,吉永。”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