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短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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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舒(短篇集)- 第1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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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郭笑,“是。”
    “他现在住在什么地方?”
    “纽约,喂,你打算怎么样?”
    伏雨知道不说笑话是不行的了,于是回答:“我打算买双球鞋穿上去追谢文。”
    饭局终于散了。
    伏雨开着小车子回家。
    下了一场雨,车窗上全是雨水,对面车头灯射过来,雨水反映亮光,看上去活似密
麻的星。
    谢文这个人给伏雨的印象再深刻没有。
    她第一次见他,就知道他已婚。
    伏雨那时刚毕业回来,还未找到理想工作,为生计也得紧守岗位,在许许多多留学
生中,她一点不算出色,没有背景,先吃了亏,再说,样子也并非突出,惟一胜人一筹
之处,便是肯苦干。
    谁也不看好林伏雨这黄毛丫头,谁也不料到有一日她会冒出来。
    但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林伏雨此刻在广告界很有一点名气,势利的社会多多
少少给她三分面子,并且争着说,一早就看出她并非吴下阿蒙。
    她认识谢文,是在微时。
    公司派她出去接洽一宗生意,她是新人,战战兢兢,走步路都会打跌,红着脸,跳
着心,饶是这样,还事倍功半。
    没上去之前,她已经向人打听,谢文是个什么脚色。
    他们告诉她:“美国留学生,通用公司老板的女婿,回来帮岳父推广业务。”
    这么说,是个有资格掌决决策的人物,事情好办得多。
    最怕一种对手,姿势像老板,事实是伙计,摆完架子,还得去请示上司,真正讨厌。
    谢文英竣爽朗、才气纵横,几次交手,伏雨便有出门遇贵人的感觉,他真诚真意想
帮伏雨完成这个宣传计划,即使小节上有异议,推翻伏雨的意思,他也会有更好的建议。
    做了两年事的伏雨不相信世上有这样好的好人。
    可惜结了婚,不然一定追他。
    但,也幸亏他结了婚,否则,不追可惜,追,又没有能力。
    那一年,是伏雨士气最低落的一年。
    与同班同学走了近两年,她想安顿下来,略提了一下,那位男生忽然十分鄙夷地看
着她说:“我知道,你想我同你结婚罢了。”
    伏雨即时与他分手,却已经丧尽自尊。
    今非昔比,那位骄傲的男生此刻时常过来与伏雨的手下开会,伏雨遇见他,总是客
气颔首,行家嘛,留三分面子大家好过。
    不知道他怎么想,有没有觉得当年过分,失去良伴。
    人各有志。
    受过这次挫折,伏雨在感情道路上变得十分羞涩。
    越是喜欢及尊重一个人,越是不敢越雷池半步。
    合作了四个星期,大家已经很熟,小息时间,偶而也会讲一两句私事。
    伏雨记得谢文说:“有空出来喝茶。”
    多么普通的一句话,伏雨已经觉得心跳加剧。
    “好的,”她答,“我跟你联络。”
    “但是太太自纽约催我回去呢。”
    “她为什么不来?”
    “她不喜欢香港。”
    喝茶一事,不了了之,谢文没隔多久,也就回纽约去。
    这一件差使的成功决定伏雨的地位,老板对她另眼相看,以后,一切事情开始顺利,
枯燥乏味的工作变得多姿多彩。
    伏雨仍然不改勤奋本色,越做越出色,五年之后,终于成为一个突出的广告从业员。
    她一直认为谢文是她的恩人。
    之后伏雨并没有再见过谢文,但认识了谢太太姜玲。
    姜女士回来度假,小郭介绍她给伏雨。
    伏雨对她印象甚佳。
    姜玲出身世家,骄矜之气早三代已经收敛,她不炫耀不夸张,非常大方。
    当然,她有她精明之处,但绝对不会妨碍别人伏雨很欣赏这种气质,也只有这样的
人才配得起谢文。
    幸运的姜玲,什么都有,真令人羡慕。
    车子越驶越慢,但伏雨终于回到家里。
    原来他俩离婚一段日子了。
    第二天一早,伏雨亲自拿起电话,向直接间接的朋友打听谢文在纽约的地址。
    世界并不大,要找一个人,总有办法把他掀出来。
    到下午,伏雨已经得到她要的资料。
    那天她晚下班,七点半,正好是那边的清晨,她拨通电话,响了三声,有人来接,
却是个女子的声音。
    事业上春风得意使伏雨添增了三分自信,一分霸气,她说:“香港找谢文先生。”
    “谢有事到加州去了。”
    “有没有说几时回来?”
    “后天下午,你是哪里找他?”
    “世界广告公司。”
    “贵姓?”
    “姓林。”伏雨不肯定谢文是否记得她。
    “我同他说。”
    “请问你是哪一位?”
    “我?”那女子笑,“我是他管家。”
    伏雨也笑,“麻烦你。”
    管家。
    没有这一分幽默,还真不能随便在别人家出没。
    刚挂上电话,伏雨的老板出现在房门。
    洋大班问:“还没下班。”
    “对了,我要向你拿十天假。”
    “开玩笑,三天。”
    “喂!”
    “五大。”
    “我要到纽约去,来回已需两天。”
    “我不管是否去冥王星,五天。”
    五天也好过没有。
    “几时动身?”
    “明天。”
    “你疯了,明天同蓝金化妆谈八千万生意,后天有绿波香烟,大后天是碧柱冰淇淋,
年底出发还差不多。”
    洋人推门而出。
    伏雨坐下来。
    不被他提醒,还真的不发觉青春就此消耗殆尽,年复一年,月复一月,待他们找到
新血,才把她淘汰出局。
    能不为自己打算吗。
    伏雨订了下一个星期的飞机票。
    把所有的业务约会往后挪,她说什么都要到纽约去看谢文。
    以前没有机会,现在有了。
    这段日子,当然有人追求她,花与情书一叠叠送上来,与其说是追求林伏雨,不如
说是追林伏雨的名誉地位。
    短短五年,伏雨想到初人行做的不过是抄写,各色人等把一叠剪报摔在她台子上,
她就得综合资料做一篇详尽报告,往往写到八九点。
    此刻她情绪略为不快,连老板都要让她三分。
    这社会的酸同甜她都尝过。
    伏雨在找一个真正对她好的人。
    她不避嫌疑,每天都拨电话到纽约去。
    管家不在,电话没人接。
    终于,在出发前三天,她找到了谢文。
    伏雨认得他的声音,她很愉快客气地说:“谢文,我是林伏雨,记得吗?”本来这
是件顶尴尬的事,但由林伏雨做来,却亲切温和,成功人士,一定有他们的魅力。
    “世界广告?”谢文想起来。
    “对。”
    “你一直做到现在?”
    “不错。”
    “必定升过好几次了。”
    伏雨只是笑,“你好吗?”
    “过得去。”
    “谢文,我后天会到纽约公十,有没有空一起喝杯茶?”伏雨简单明了的提出要求。
    “可以呀。”
    “那么,届时我找你。”
    “欢迎欢迎。”
    “再见。”
    他那边也挂上电话。
    看看钟,才说了三分钟。
    多年来喝一杯茶的心愿即可偿还,伏雨有点紧张。
    她问自己:该穿什么衣服去见谢文,头发要不要修一修?
    她的洋老板疑心地问:“你这次到纽约,有重要的事?”
    伏雨不出声,众所周知乘二十二小时飞机一向是她最深痛极恶之事,如今不吭声,
聪明人当然看得出端倪来。
    老板郑重其事地问:“你不是爱上了什么人吧?”
    “不不不,”伏雨笑,“我只是去把升职的好消息告诉一个好朋友。”
    “那么,同他说,明年开始,你就是我的合伙人。”
    “行”
    “迅速回来,成箩的事等你开动。”
    “是。”
    伏雨还是去修了头发,恢复五年前那个样子,看上去不但年轻点,伏雨还希望谢文
一见她就有亲切感。
    她当然没有失眠,多年来见惯大场面,夜夜睡不稳,第二天怎么办事。
    她只是感慨了一会儿,如今总算有资格去喝这杯茶了。
    她或许会告诉谢文,他们别后,发生过什么大事。
    不不,还是不说的好,过去的事已不是重要的事。
    将来一有机会,她便会到纽约见他。
    只是,他现在于哪一行呢,他在大学里念的是美术,会不会在博物馆任职,要不,
就主持一个画廊,以他那样的人才,这五年来,一定有很大的发展。
    或者也可以谈谈他离婚的前因后果。
    说到妻子的时候,伏雨记得谢文的声音与语气都是温柔的。
    他是一个非常体贴的人,所以才会对伏雨那么好。
    他根本无需那样做,但是他没有阶级观念,伏雨感激他到如今。
    出门这么多次,鲜有这么开心。
    飞机上的情况与伏雨初出道时有点两样了,从前后舱总余一两排空位,可供人伸伸
腿倒下睡一觉,现在甭想,只只位子客满,经济座上统统是移民,拖大带小,十分喧哗,
令人侧目,商业客位上一半浓妆的女白领,匆匆忙忙操作,不住书写文件,按动计数机,
忙得不亦乐乎。
    当然,头等舱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伏雨已经不大肯乘搭其他座位了。
    对于出门,她的要求很低:一、飞机上必需给她平躺着眠一眠,二、抵步后她一定
要住酒店,千万不要介绍她到亲友家住宿,她完全不想省这个费用。
    过五关斩六将,到达酒店房间她第一件事便是拨到谢文家。
    “我是林伏雨,我到了。”
    “啊对,旅途愉快吗?”
    “好得不得了,明天下午三点,皇牌大厦的咖啡座见。”
    谢文在那边笑,“我必定抽空出来。”
    “请你写一写,我在希尔顿一一○三号房。”
    伏雨长长吁出一口气,倒在床上,连衣服都不换,拨好闹钟,便睡着了。
    也并没有睡好,不住看到自己坐在咖啡座上等,但半天也不见谢文到,他爽约了,
她打电话到他公寓,拨来拨去总无法接通,惊醒的时候,才清晨五点半。
    她开亮了灯,淋了一个浴,再回到床上,已无法入睡。
    叫个早餐到房间吃,一边看七点钟新闻报告,一大早,纽约市已经不太平,警车呜
鸣。
    伏雨真觉寂寞孤清,大希望在黄昏或晨曦身边有个人作伴。
    对这次见面,她抱无限盼望。
    耽到百货商店启市,她出去挑衣服,但凡觉得有可能性的都买下来,捧回房间,慢
慢选一件认为适合的穿上,再三照镜子,才出门去。
    还是早到了。
    她站在楼下商场心不焉地看橱窗。
    听见有人在她身后说:“时间到了,一会儿再看吧。”
    伏雨惊喜,转过头来,看到她面前的人,怔祝这是谢文?
    两鬓都白了,神情虽然愉快,形容却略见憔悴,看样子这次离婚给予他一点打击。
    谢文响亮地吹一下口哨,“果然是林伏雨,但是,你做过些什么令自己看上去标致
十倍?”
    伏雨笑,“谢谢你。”
    “这次又来接什么大生意?”
    他俩找到座位坐下。
    伏雨看着他,半熟悉半陌生,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他好象同她记忆中的谢文有点出入。
    “忙什么?”她问他。
    “实不相瞒,我目前赋闲在家。”
    伏雨一怔,“暂时休息?”
    “暂时了有一年多,目前在联合国做些临时差使。”
    “是情绪因素?”
    “很多原因,对,我们说说你。”
    “我?”伏雨像是忘记此来目的,“呵,我,我来向你道谢,记得我们首次合作?
    你对一个无名小卒爱护有加,使我衷心感激。”
    “无名小卒?”他不以为然地笑,“林小姐,彼时你已锋芒毕露,才思敏捷,言语
果断,是一名勇将,唉唷,而且姿态咄咄逼人,不好应付呢。”
    伏雨大大出乎意料,瞪着谢文。
    这是她?她本人怎么不知道?
    “真多亏你把那个宣传计划处理得那么完美,我对你的印象非常深刻。”
    “我有那么好?”
    谢文点点头,温和地说:“自然,幼虎大了才会变猛虎,你不是以为小猫长大会变
猛兽吧?”
    “你一直欣赏我。”
    “不只我一个人,你们老板才是识货之人,不然不会委你重任。”
    伏雨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真的,外国人把所有重头计划都派给她。
    谢文语气中那一点温柔仍然没有变。
    他说:“而且你最有人情味,已经多年没有朋友自远方来看我。”
    “大家都忙。”
    “你不忙吗?”
    伏雨只得笑,“我一整天都有空,你呢?”
    “打算去哪里?”
    “你住哪一区。”
    “村里。”
    “上你家参观如何?”
    “像个狗窝。”
    谢文的外型的确比从前逊色,衣服似需重新洗熨,皮鞋得上油,头发最好理一理。
    他的家倒还好,他住在一个地牢里,似个仓库,一大间近千尺不间断的大舱房,工
作室睡房客厅统统在一起,的确像艺术家之家。
    伏雨坐在一张旧沙发上。
    谢文给她一杯咖啡。
    “我只喝茶。”
    “对不起,没茶包。”
    “那么开水好了。”
    他无奈地笑,“真不好意思,我生活太过简陋。”
    伏雨连忙说:“哪里,单身人是随便一点。”
    “姜玲一走,把所有华丽的享受都一并带走。”
    伏雨安慰他:“一杯红茶算不得华丽。”
    “以前我们住在第五街的公寓。”
    “你们快乐吗?”
    “开头不错,但你知道搞艺术的人脾气的,我想我并不容易相处,且捱了八年未见
天日,作为另一半,日子也不好过。”
    伏雨默然。
    “于是姜玲的父亲叫她回娘家去。”
    “你可以继续帮岳父发展。”
    谢文摇摇头,“是姜玲对我厌倦了。”
    伏雨喝一口水,不知说什么才好。
    地库有一排短窗,可以看到路人一只只脚走过,感觉奇突,伏雨有点迷芒,她低下
头,看着自己的一双手。
    谢文笑了,“来,给你看我的近作,”
    他把他的雕塑一件件取出来。
    伏雨是个行政人才,对艺术不甚了了,她礼貌专注地敷衍着谢文。
    谢文没有发现这个微妙的变化。
    他蹲着搬移作品的时候,伏雨看到他后脑肩一搭地方头发已经稀疏。
    她轻轻咳嗽一声,“真受不了长途飞机,到现在竟还觉累。”
    谢文抬起头来,“那你该回去休息。”
    “也好。”
    “几时回香港?”
    “明天开一整天会,后天就走。”
    “呵,那么后会有期。”
    谢文伸出手来,伏雨与他一握。
    “八月我也许回香港探亲。”
    “呵,我们真得好好一聚。”
    伏雨叫了汁程车,向谢文挥挥手,关上车门。
    她对司机说:“往铁芬尼珠宝店。”
    到了纽约,不去铁芬尼,到纽约来干什么。
    伏雨并不觉得累,她在第五街一直逛到日落西山。
    回到酒店,脑袋一片空白,结结实实的睡熟。
    第二天,她把所有的新衣服收在箱子里,换上牛仔裤球鞋,到大都会美术馆逛。
    奇怪,同一段故事,竟有这么多个版本,人们惯遭回忆戏弄。
    想到回程二十二小时飞机,伏雨不寒而栗。
    但最令她震荡的,却是一踏进谢文的寓所,便闻到一阵霉湿之气。
    今日的谢文同五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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